第2章
假说:那些关于我爱情生活的流言,我越希望对它们进行保密,它们就会以越快的速度被散播出去。
奥丽芙·史密斯是一名即将升入三年级的博士生,她所就读的生物系是全国最好的相关院系之一,他们系有七十多个研究生和让人经常感觉有几百万人之多的专业本科生,她不知道教员的确切人数是多少,但从影印室里的邮箱数量来判断的话,她保守估计了一下,答案是:很多。由此推断,既然在“那晚”(虽然亲吻事件只过去了几天,但奥丽芙已经知道她的余生都无法把上周五的那个特别的晚上从记忆里轻易抹掉了)之前的两年里她都没有和亚当·卡尔森有过任何不幸的互动,那么,她就完全有可能在不和他再次相遇的情况下,完成接下来的研究生院的学习。事实上,她相当确定亚当·卡尔森不仅不知道她到底是谁,而且甚至不会有任何深究的欲望,他可能早已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当然,除非她犯的错误太过糟糕,致使他最终还是提起了《第九条》诉讼,那么她去联邦法院认罪的时候,还是会再见他一面的。
奥丽芙觉得与其浪费时间担心律师费的事情,还不如集中精神去解决更加紧迫的问题:就比如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秋季学期的神经生物学课程就要开始了,而被选为助教的她必须准备好大约五百张该课程的幻灯片;再比如马尔科姆早上留给她一张字条,告诉她在他们的公寓已经布满陷阱的情况下,他还是在书柜下面看到了一只蟑螂;还比如这最棘手的一个,她的研究项目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急需找到一个更大、经费更充裕的实验室来完成她的实验,不然那些极有可能即将成为具有突破意义的、临床相关的研究,到头来只能被放在她冰箱的保鲜储藏格里的皮氏培养皿中渐渐变质。
奥丽芙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考虑要不要在谷歌上搜索一下“什么器官没了还能活”以及“我能从中拿到多少钱”,但她很快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二十几封刚收到的邮件上了,那些都是在她忙着检查实验室里的动物时收到的。它们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掠夺性期刊(1)的,还有来自尼日利亚王子的超级崇拜者的,有一封亮闪闪的公司的广告,那是她六年前为了得到一支免费的口红而注册过该公司会员导致的。奥丽芙迅速把它们都标为了“已读”,正要继续做她的实验,就在这时,她注意到了一封她先前发出的邮件的回信,这封回信来自……天哪,天哪!
她在那封邮件上用力地点击了一下,差点扭伤她的手指。
时间:今天,下午3:15
主题:胰腺癌筛查项目
奥丽芙:
你的项目看起来不错,事实上,我预计会在两周后去斯坦福做个访问,我们到时候聊聊吧?
祝好。
汤姆·本顿,博士,副教授,
哈佛大学生物科学系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开始急速狂飙,等她的心跳开始慢下来后,她又感觉自己眼皮中的血液也随着跳动了起来,这对她的健康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没错。没错!有人接收她了!大概率会接收,很可能会接收?也许会接收吧?那就是也许会接收。汤姆·本顿在邮件里写了“不错”,那就是个“不错”的信号,对吧?
她皱起眉头,向下滚动鼠标的滚轮,重新看了一遍几周前她发给汤姆·本顿的邮件。
时间:7月7日,上午8:19
主题:胰腺癌筛查项目
本顿教授:
我叫奥丽芙·史密斯,是斯坦福大学生物系的一名在读博士生。我主攻胰腺癌方向的研究,主要致力于寻找用于病早期治疗和提高生存率的无创且便宜的检测工具。我之前一直在从事血液生物标志物的研究,并且取得了可喜的成果(您可以在附件中看到我经过同行评议的初步的研究论文,我还向今年的生物发现学会研讨会提交了我还未发表的最新发现,虽然目前它还在等待被采纳的阶段,但您可以看一下附件中的摘要)。接下来,我将进行更多的研究来检验我的检测试剂组的可行性。
不过不幸的是,我目前的实验室(艾塞古尔·阿斯兰教授的实验室,她两年后就要退休了)没有支撑我继续进行今后工作的经费和设备。她鼓励我去寻找一个更大的癌症研究实验室,我可以在那儿度过下一个学年,收集我需要的实验数据,之后我会返回斯坦福进行数据的分析和记录。我看过您发表的关于胰腺癌的研究,我真的是您的超级粉丝,我想问问我可不可以在您的实验室开展我的工作?
如果您感兴趣的话,我非常愿意和您谈谈关于我项目的更多细节。
此致
敬礼!
奥丽芙·史密斯
博士在读生
斯坦福大学生物系
如果杰出的癌症研究者汤姆·本顿能来斯坦福,并且给奥丽芙留出十分钟的见面时间,她就能说服他帮她摆脱目前的研究困境了!
好吧……只是“也许”。
比起向别人推销她的研究的价值,奥丽芙更擅长埋头做研究,科学的传播和任何形式的公开演讲绝对是她最大的短板。可她得到了一个机会,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向本顿介绍她的研究成果将拥有多么广阔的前景,她可以把她的研究可能带来的所有临**的好处都列举出来,她可以说明她只需要多么少的东西就能让她的项目获得巨大的成功——她需要的只有他实验室角落里一张安静的工作台、他实验室里的几百只老鼠,和他那价值两千万美元的电子显微镜的无限使用权。即便本顿不给她任何关注都完全没有问题。
奥丽芙向休息室走去,她在脑子里构思了一篇充满**的演讲稿,向他解释她可以只在晚上的时候使用他的设备,她甚至可以把她消耗氧气的频率降低到每分钟五次以下。她给自己倒了杯很久之前就冲好的咖啡,再转回身,却发现有个人皱着眉头站在了她的背后。
奥丽芙吓得差点儿烫到自己。
“我的老天!”她捂住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把她的史酷比(2)马克杯握得更紧了,“英,你吓死我了。”
“奥丽芙。”
这并不是个好的预示,英从来都不会叫她奥丽芙——从来都不,只有在她快把自己的指甲咬秃的情况下对她进行喝止的时候,或是她用维生素软糖来代替晚饭的时候才会这样。
“嗨!怎么样啊你的——”
“那天晚上。”
该死。“——周末?”
“卡尔森教授。”
该死,该死,该死,“他怎么了?”
“我看到你们俩在一起了。”
“啊?真的吗?”即便在奥丽芙自己听来,她的惊讶也显得太过做作,或许在高中时,比起参加各项运动,她原本更该报名参加戏剧社的。
“嗯,就在这儿,在这个系里。”
“哦,好吧。呃,可我没有看到你,不然的话,我肯定会和你打招呼的……”
英皱起了眉头:“小奥,我看见你了,我看见你和卡尔森在一起了。你肯定知道我看见你了,而且我知道你知道我看见你了,因为你一直都在躲我。”
“我没有。”
英的表情令人生畏,给人一种不容分辩的感觉。这个表情经常出现在她作为学生会主席、斯坦福女性科学协会的领头人和少数族裔科学家组织的外联负责人时的脸上,英向来战无不胜,她不屈不挠,总能令她的敌人闻风丧胆,这正是奥丽芙一直喜欢她的一个原因,但这个“一直”并不包含此时此刻。
“这两天你一条信息都没有回我,我们可是每隔一小时就会互发信息的。”
英说得没错,通常来说,她们联系对方的次数只会比这更多。奥丽芙把马克杯换到了左手上,她不过是想趁着换手的动作来替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我这两天……挺忙的。”
“忙?”英挑起了眉毛,“忙着亲卡尔森吗?”
“啊,啊,那个。那个只是……”
英点了点头,像是在鼓励奥丽芙继续说下去。可当奥丽芙显然说不下去的时候,英替她说了下去:“那个是——小奥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诡异的吻。”
冷静。保持冷静。她还不知道,她也不可能知道,“应该不至于吧,”她弱弱地反驳道,“就比如《蜘蛛侠》里那个上下颠倒的吻,那个要更诡异吧——”
“小奥,你说你那天要去约会的,你该不会是和卡尔森约会吧?你有吗?”她扭曲着做了个鬼脸。
坦白真相实在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了。自从进入研究生院以来,奥丽芙就和英做了一大堆蠢事,其中有些是她们各自做的,有些是一起做的,而在惊慌失措的状态下亲上了亚当·卡尔森,毫无疑问成了她做的又一件蠢事,她们绝对可以在每周一次的“啤酒和烤棉花糖夹心饼干”之夜就着这件事说笑很久。
或者选择不去坦白。如果奥丽芙现在承认她撒了谎,那英可能就再也不会信任她了,她也很可能再也不会和杰里米一起出去了。一想到要被自己最好的朋友抛弃,奥丽芙就有些想吐,而一想到她最好的朋友一点儿都不快乐,她就更想吐了。
原因简单到让人绝望:奥丽芙是独自生活在这世上的。自她上高中起,她的世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不断地告诉自己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敢肯定,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独自生活着的,他们在填表格的时候,紧急联系人的那一栏里,填写的也是他们乱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她在大学和硕士期间,专注于科学和研究一直是她应对孤独的方法,她其实已经准备好了在实验室里度过她的整个余生,她需要的最忠实的伙伴不过是一个烧杯和少量的移液器——直到……英的出现。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应该算得上是“一见钟情”了。那是她来研究生院的第一天,生物系新生的学期介绍课上,奥丽芙走进会议厅,环顾四周后,坐在了她能找到的第一个空位上。她吓坏了,因为她是当时屋里唯一的女生,事实上,她就像掉进了一片白人男性构成的海洋之中,他们已经在聊船只、昨晚电视里播放的球类运动和开车旅行的最佳路线了。我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她想。当初在洗手间里遇到的那个家伙错了,她压根儿就不应该来到这里,她肯定永远也没有办法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就在那时,一个留着黑色鬈发、有着漂亮圆脸的女孩扑通一声坐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她嘟囔着:“理工科专业对包容性的保障也就这么点儿,我说得对吗?”那就是改变一切的开始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她们可能只会成为盟友。作为接下来的一年中,唯二的“非顺性别(3)白人男性”学生,她们可以在需要吐槽的时候从彼此身上获得一些慰藉,而在其他时间,她们可以完全做到互不打扰。像这样的朋友,奥丽芙有很多。事实上,他们都是她喜欢但并不会经常想起的偶然认识的熟人。但英从一开始就和他们不同,可能是因为她们很快就发现她们都很喜欢在周六晚上吃垃圾食品,并且会看着浪漫喜剧直至入睡;可能是因为她坚持拽着奥丽芙去校园里的每一个“理工科女性”互助小组中,用她一针见血的评论让所有人惊叹不已;也可能是因为她向奥丽芙敞开心扉,向她讲述她能走到今天到底有多难——她的哥哥们取笑她,叫她“书呆子”,只因为她在成长的过程中非常热爱数学,在那个年纪,成为一个书呆子并不是件很酷的事情。曾经有一个物理学教授在学期开课的第一天问她是不是走错教室了。尽管她的成绩和研究经验都很不错,但当她决定在理工科的领域里继续深造时,她的导师还是表现出了一种质疑的态度。
在通往研究生院的这条路上,奥丽芙也经历了很多艰辛,与其说是艰辛,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困惑,而后是愤怒。可到后来,当她充分理解了英能够把自我怀疑转化为纯粹的强悍时,她的敬畏之情不禁油然而生。而出于某种难以想象的原因,英似乎也同样喜欢着奥丽芙。当奥丽芙的津贴撑不到月底的时候,英就会把自己的方便面分给她;当奥丽芙的电脑在还没有备份文件的情况下就宕机的时候,英会为了帮她重写晶体学论文而熬上一个通宵;当奥丽芙在假期无处可去的时候,英会带她回到自己的老家密歇根,一大家人一边为她不间断地提供着美味的食物,一边语速飞快地说着越南语;当奥丽芙觉得自己太笨了,根本不适合这个专业,考虑要不要退学的时候,也是英及时劝阻了她。
当奥丽芙见证了英翻白眼的那一天,改变她人生的友谊就此诞生了。慢慢地,她们把马尔科姆也加了进来,他们开始变成了一个三人小团体。不过英……英始终是她的人,她的家人,而在此之前,奥丽芙从来没有奢望过这种感情会发生在她这种人的身上。英是那种很少会要求别人为自己做什么的人,在和她成为朋友的两年里,奥丽芙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有表现出想要和某人约会的冲动——直到杰里米的出现。在奥丽芙看来,她最起码应该为了自己朋友的幸福假装和卡尔森约了会。
于是她振作起来,笑了笑,尽量让她的语气显得通情达理:“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们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联系,我之前却从来都没有听你提过卡尔森,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据说正在和系里的明星教授约会,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居然从来都没有听过这件事情,这是真的吗?你知道他的名声,对吧?这是在开玩笑吗?你脑子里有泡吗?还是我脑子里长泡了?”
奥丽芙每次撒谎总是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她总得被迫用更多的谎言来掩盖最初的谎言,可她又很不擅长说谎,这就意味着她的每一个谎言都比上一个更烂、更加没有说服力。她不可能骗得了英的,她根本不可能骗过任何人。英会生气,杰里米会生气,马尔科姆也会生气,到最后她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心痛会导致她彻底从研究生院退学,她将失去她的签证和唯一的收入来源,然后搬回终年下雪的加拿大,和大家一起吃驼鹿心和——
“嘿。”
一个低沉而平缓的声音从奥丽芙的身后传来。她不用转身就知道说话的人是卡尔森,就像她不用转身就知道突然扶住她的宽大而温暖的东西,是卡尔森的手一样,他手上坚定但似有若无的压力作用在她下背部的中央,这个位置就在她屁股上方大约两英寸的地方。
天哪。
奥丽芙转身抬头,再抬头,再微微抬头,才看到他的脸。要知道她的个子并不矮,但他实在是太大只了:“啊,呃,嘿。”
“一切都还好吧?”他看着她的眼睛说,语气低沉而亲昵,就好像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仿佛身边的英完全不存在一样。按理说奥丽芙本该对他这样的说话方式感到不适,但事实上她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他出现在这个房间,反倒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安慰,要知道她几秒之前还吓得要死,难道是这两种类型的不安相互抵消了?这听起来倒像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课题,非常值得跟进。或许奥丽芙应该放弃生物学,转去研究心理学;或许她应该找个借口离开,去检索一下相关的文献;也或许她应该当场去世,这样就不用去面对此刻自己陷入的可怕境地了。
“好,好,一切都好得不得了。我和英只是在……聊天,聊我们的周末。”
卡尔森看向英,似乎他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以男人经常使用的微微点头的问候方式向英打了个招呼。就在英瞪大眼睛的同时,他放在奥丽芙腰间的手又沿着她的脊柱向下滑动了一点儿。
“很高兴认识你,英。”卡尔森说。奥丽芙不得不承认,他很擅长这个,因为她确信从英的方向看过来,卡尔森像是正在摸她,但其实她知道他并没有,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手是放在她身上的。
好吧,也许她能感觉到一点点,他手上的温度和它轻微的压力,还有——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英一副被雷劈了的样子,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似的,“呃,我正好要走了,小奥,我会给你发信息的,等到……没错。”
奥丽芙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走出了房间。其实这样挺好的,至少奥丽芙不用继续扯谎了,但也没有那么好,因为现在就只剩下她和卡尔森,况且他们站得实在太近了。奥丽芙本想花一大笔钱来说明她是他们之间那个主动拉开距离的人,可实际情况却令人尴尬,卡尔森才是那个先走开的人,他先是走到能够给她足够的空间的地方,而后又稍微走远了一点儿。
可能她终究还是要面对那份以她为指控对象的《第九条》诉讼书。
“一切都还好吧?”他又问了一次,语气仍然柔和,这不是她印象里他会呈现出的样子。
“好,好,我只是……”奥丽芙摆了摆手,“谢谢。”
“别客气。”
“你有听到她刚才的话吗?关于上周五,还有……”
“听到了,就是因为听到了,我才……”他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几秒之前还温暖着她的背的那只手,奥丽芙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谢,”她又重复了一遍,尽管亚当·卡尔森是个公认的讨厌鬼,可奥丽芙此刻却对他充满了感激,“还有,呃,我还是不自觉地留意了一下,在过去的七十二小时里,并没有联邦调查局的探员来敲我的门逮捕我。”
他的嘴角几不可见地**了一下:“是吗?”
奥丽芙点了点头,“所以我觉得或许你没有提起诉讼,虽然我知道你完全有这个权利,所以,为了这个,我想谢谢你。还有……谢谢你刚才出面帮我,你的出现让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卡尔森教授盯着她看了很久,那样子突然让她想到了在专题讨论课上有人把理论和假说混为一谈时,或者有人在该用插补(4)的情况下却错误地使用了列表删除(5)时卡尔森会做出的表情,“你应该不需要别人插手的。”
奥丽芙僵住了,是了,是那个出了名的讨厌鬼没错了:“好吧,其实我并没有要你帮我做任何事,而且我本来就打算自己来处理的……”
“还有,关于你的感情状况,你没有必要撒谎,”他继续说,“尤其没有必要为了让你的朋友和你的男朋友没有罪恶感地在一起而故意那么做,据我所知,友谊并不是这么维系的。”
啊,所以奥丽芙上次向他倾吐她的人生故事时,他是有在听的。“并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挑起一边的眉毛,而奥丽芙举起一只手做防御状,“杰里米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而且英也没有拜托我做任何事情。我并不是什么牺牲者,我只是……想让我最好的朋友开心。”
“用对她撒谎的方式。”他冷冷地说。
“好吧,没错,但……她觉得我们在约会,我和你。”奥丽芙脱口而出,老天爷,这实在是荒谬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重点不就在这儿吗?”
“对,”她点了点头,然后想起她手里还拿着咖啡,于是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小口,咖啡还是热的,和英之间的谈话应该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没错,我想是吧。对了,我叫奥丽芙·史密斯,以防你仍然想提出诉讼,还有我是阿斯兰教授实验室的博士生。”
“我知道你是谁。”
“哦。”那他可能已经查过她了,奥丽芙试着想象了一下他在学系网站上的在读博士生版块搜索的样子。奥丽芙的照片是她来研究生院的第三天由她们专业的秘书拍摄的,那时她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会经历些什么。为了让自己好看点儿,她也下了些功夫:把棕色的鬈发整理得更为服帖;为了让绿色的眼睛看上去更加有神,她还涂了睫毛膏;为了掩盖脸上的雀斑,她甚至还借来一些粉底。她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学术界是多么残酷无情,也没有陷入深深的自卑,更没有处在不曾间断的恐惧当中——尽管她很擅长做研究,但她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学者了,她当时的笑容是最真实自然的笑容。“好的。”
“我叫亚当·卡尔森,我是教授,在……”
她在他面前放声大笑,在注意到他困惑的表情后马上就后悔了,好像他真的认为奥丽芙可能还不知道他是谁,好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这个领域里最杰出的学者之一,“谦逊”这个词和“亚当·卡尔森”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搭。奥丽芙突然停止了大笑,她清了清嗓子:“好吧,呃,我也知道你是谁,卡尔森教授。”
“你或许应该叫我亚当。”
“呃,呃,不了吧,”那样的话也太……不行,在生物系不可以这样,学生并不会对老师直呼其名,“我是不可能……”
“如果英恰好在附近的话。”
“哦,好吧,”他说得有道理,“谢谢你,我没有想到这一点。”老实说她也没想过其他事情,显然她的大脑在三天前就已经停止工作了,准确地说,在她为救自己一命决定去亲他的时候,她的脑子就不再正常运作了。“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家了,因为这整件事都让我觉得压力有点儿大,还有……”我打算做一个实验,但我真的需要坐在沙发上看上四十五分钟的《美国忍者勇士》(6),再打开一袋“酷牧场”口味的“多力多滋”,那味道绝对好得超乎你的想象。
他点了点头:“那我陪你去取车吧。”
“我还不至于那么心烦意乱。”
“万一英还在附近呢?”
“哦。”奥丽芙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善意的提议,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尤其当这句话是从亚当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系里的路我太熟悉了,”奥丽芙太清楚卡尔森这个人有多浑蛋了,所以她不太能明白为什么他今天这么……不像她所知道的那个人,或许这次该轮到她被批评了,因为随便一个人都会表现得比她要好,“多谢,但不需要。”
她看得出来他并不想坚持,但禁不住又说了一句:“如果你让我把你送上车,我会感觉好很多。”
“我没有车。”我只是一个住在加州斯坦福的研究生,我一年才赚不到三万美元,单单房租这一项就要占到我工资的三分之二。我从五月以来戴的一直都是同一副隐形眼镜,而且为了节省餐费,只要有提供点心的专题讨论课我都会去。她当然没有浪费口舌去做过多的解释。她不知道卡尔森今年多大,但离他还是研究生的时候应该没有过去很久。
“那你要坐公交车吗?”
“我骑自行车,我的自行车就在大楼的入口。”
他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了起来,然后再次张开。你亲了那张嘴,奥丽芙,那真是个很棒的吻。“这儿没有自行车道。”
她耸了耸肩:“我就喜欢危险的生活,”不如说是便宜的,“而且我有头盔。”她转身把她的马克杯放到她所能看到的第一个桌面上。她明天会取回它,不过如果它被偷了就没有办法了。不过有谁会在乎呢?反正它只是一个离开学术界转去当DJ的博士后送给她的。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卡尔森第二次救了她的小命,和上次一样,这一次她同样觉得没有办法再跟他多待哪怕一秒钟:“回头见,好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口隆起:“好的,好吧。”
奥丽芙逃命似的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房间。
……
“是恶搞节目吗?这一定是恶搞节目!我上国家电视台了吗?隐藏摄像头在哪儿?我看起来怎么样?”
“这不是恶搞节目,没有什么隐藏摄像头,”奥丽芙一边调整肩上背包的带子,一边向路边走去,以免被骑电动滑板车的本科生撞到,“不过既然你问了——你看起来很棒,尤其是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
英虽差一点儿就脸红了:“我昨天晚上敷了一张你和马尔科姆在我生日的时候送我的面膜,那张貌似有点儿像熊猫的?我还新买了一个带点儿高光效果的防晒霜,而且我还涂了睫毛膏。”她急忙压低声音补充道。奥丽芙其实可以问问她为什么要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周二早晨这么花心思打扮自己,但她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英和杰里米的实验室在同一层楼上,虽说生物系很大,但他们偶遇的可能性也还是很大的。
她忍住了笑意,尽管“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的前任约会”这个想法听上去是挺怪的,但她在听到英终于开始允许自己在感情上去考虑杰里米的时候,她还是觉得非常高兴。主要是在得知她那晚对卡尔森的无礼举动并没有被追究相关责任后,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再加上她收到汤姆·本顿的那封让她充满希望的关于她研究项目的邮件,奥丽芙觉得这一切都在预示着所有事情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吧,”英咬着自己的下唇,聚精会神地说,“那如果不是恶搞节目的话,唯一合乎逻辑的解释就只有卡尔森强迫你和他约会,强迫你去亲他。”
“他没有。”哎,英,要是能让你知道该有多好。
“小奥,你可以告诉我的,我会帮你。或者……等等,他是不是给你植入芯片了?你是不是不能说?”她在路中间停了下来,然后抓住奥丽芙的手,“要是你被挟持了,你就眨两下眼。等等——你刚才是眨了吗?”
“没有什么芯片,”她笑了笑,“不是那样的,就是单纯一个普通的、无聊的、双方都自愿的约会。”某种程度上是吧。
“是不是你的签证到期了?哦,天哪,他们要把你遣返回加拿大了吗?是因为他们知道了咱们共用了马尔科姆的网飞(7)账号和密码吗?你告诉他们,咱们之前不知道这是触犯联邦法律的。不,等等,在我们给你找到律师以前,你什么都别和他们说。小奥,我会和你结婚的,你得到绿卡后就不用——”
“英,”奥丽芙使劲捏了捏她朋友的手,想让她稍微停一停,“我向你保证,我是不会被遣返的,而且亲卡尔森也完全是我自愿的。”
但从英下巴的状态和皱缩的表情来看,她其实并不相信奥丽芙的话,她把奥丽芙拽到路边的长凳上,强行让她坐下来。奥丽芙照做了,想着要是她们的位置进行了调换,当时如果是她逮到英在亲亚当·卡尔森,可能她也会做出相同的事情,见鬼,她也许已经要忙着为英预约一个全面的精神状况的评估检测了。
“听着,”英开口了,“你记不记得去年夏天,在帕克教授的退休派对上,我帮你扶着头发,你把吃下去的五磅变了质的开胃虾仁沙拉全都吐了出来?”
“嗯,对,我记得,”奥丽芙若有所思地歪过脑袋,“你吃得比我还多,可是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那是因为我是由更严苛的东西构成的。但这不重要,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会陪着你,而且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你,不管你吐多少变质的开胃虾仁沙拉,你都可以信任我。我们是一个团队,我、你,还有马尔科姆,当然是在他没有忙着周旋于斯坦福的各个群体之间的时候。所以如果卡尔森是一个隐藏的外星生命体,正计划着接管地球,最终导致人类被长得像蝉一样的邪恶霸主奴役,而唯一能阻止他这么做的方法就是和他约会的话,你要告诉我,我会通知太空部队……”
“天哪——”奥丽芙只好大笑起来,“那就是个约会而已。”
英看起来很痛苦:“可我就是不明白。”
因为这根本就是说不通的:“我知道,没什么需要明白的,真的,它只不过是……我们只不过是约了个会。”
“可是……为什么啊?小奥,你漂亮,又聪明,又风趣,而且对过膝袜很有品位,你为什么要和亚当·卡尔森约会呢?”
她挠了挠自己的鼻子:“因为他……”说出这个词真的太难了,啊,实在太难了,但她还是不得不把它说了出来,“很好。”
“很好?”英的眉毛高高扬起,几乎要飞到她的发际线上了,她今天看起来确实特别可爱,奥丽芙高兴地想,“亚当·浑蛋·卡尔森?”
“嗯,是的,他确实是……”奥丽芙环顾四周,仿佛可以从旁边的橡树,或者从正在赶往暑期课程的本科生那里得到帮助一样,可当她明白了这些似乎都没有办法实现的时候,她只好勉强地说,“他是个很好的浑蛋吧,我猜。”
英的表情这下直接变成了难以置信:“好吧,所以你的约会对象从那么酷的杰里米变成了亚当·卡尔森。”
完美。这正是奥丽芙想要的开场白:“就是这样,而且我很开心,因为之前我对杰里米就没有多么在意,”嗯,至少这句不是谎话,这段对话里终于可以出现真实的部分了,“老实说,走出来并不难,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英,拜托你,让那个男孩走出来吧,这是他应得的,最重要的是,这是你应得的。我敢打赌他今天就在学校,你应该让他陪你去那个恐怖电影节,这样我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就不用陪你每天开着灯睡觉了。”
英这下真的脸红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抠了抠手指甲,接着开始摆弄她短裤的下摆,然后说:“我不知道,可能吧。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觉得……”
一阵手机铃声从英的口袋里传了出来,她挺直身子好掏出她的手机:“完蛋了,我有一个理工科多元化的指导会议,之后还要做两个试验,”她站起身来,拿起她的背包,“中午一起吃饭吗?”
“不行,有个助教会议,”奥丽芙抿起嘴,免得自己笑出来,“不过,也许杰里米有空。”
虽然英翻了个白眼,但奥丽芙看得出来她的嘴角在上扬,这让她不禁有些开心。
英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身问道:“他是不是在敲诈你?”
“啊?”
“卡尔森,他是不是在敲诈你?他是不是已经发现你是个会在冲澡的时候尿尿的变态了?”
“首先,那样会非常节省时间,”奥丽芙瞪着她说,“其次,你认为卡尔森为了让我和他约会而无所不用其极还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换作别人也是一样的,小奥,因为你真的很棒,”英做了个鬼脸,又补了一句,“不过你一边冲澡一边尿尿的时候除外。”
……
杰里米表现得很奇怪,其实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因为杰里米一向都有点儿笨拙,所以即便他最近因为喜欢上奥丽芙最好的朋友而甩掉她也不会让他变得更糟。但今天他看上去却格外奇怪:在距离奥丽芙和英的谈话过去了几小时后,杰里米走进了学校的咖啡店里,盯着奥丽芙看了整整两分钟,接着是三分钟,然后是五分钟,他对奥丽芙的关注已经超过了之前的任何时候——没错,也包括他们约会的时候。
当事情变得近乎荒谬的时候,她把眼睛从笔记本电脑上移开,抬眼朝他挥了挥手。杰里米瞬间涨红了脸,从柜台抓起他的拿铁,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奥丽芙把目光移回到电脑上,继续阅读那两行她已经读了17遍的电子邮件。
时间:今天,上午10:12
主题:胰腺癌筛查项目
本顿教授:
谢谢您的回复。能当面聊实在是太好了。您哪一天会来斯坦福呢?方便的话,可以把我们的见面时间告诉我吗?
此致
敬礼!
奥丽芙
将近二十分钟过后,和药理学系的霍顿·罗德古斯教授一起工作的一个四年级学生走了进来,他坐到杰里米的旁边,两个人马上就开始指着奥丽芙窃窃私语起来。如果换作任何一个其他的日子,奥丽芙都会因为他们的行为而感到担心,甚至变得心烦意乱,但此刻本顿教授已经回复了她的邮件,这才是比其他……任何事都要重要的,真的。
时间:今天,上午10:26
主题:胰腺癌筛查项目
奥丽芙:
这个学期是我在哈佛的学术休假(8)时间,所以到时候我会待上一些日子。我和斯坦福大学的一个拍档刚刚拿到了一大笔拨款,我们要开会讨论项目的设置等。等我到了以后,咱们随机应变,可以吗?
祝好。
TB(汤姆·本顿的英文首字母缩写)
发自我的iPhone
太好了!她有好几天的时间去说服教授接手她的项目,这比她原本预计的十分钟要好很多。奥丽芙握紧了拳头,这让杰里米和他的朋友看她的眼神更加奇怪了。他们到底怎么了?是她脸上沾了牙膏,还是怎么的?不过管他们呢,她要去见汤姆·本顿了,她要说服他接收她。胰腺癌,我来了。
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两小时以后,当她进入生物助教会议的房间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房间里大概十五双眼睛都聚焦到了她的身上,这和她往常习惯受到的对待截然不同。
“呃——嗨?”
有几个人回应了她的“嗨”,不过大多数人还是移开了他们的视线。奥丽芙觉得她真是活见鬼了。一定是低血糖了,或者是高血糖,反正不是低血糖就是高血糖。
“嘿,奥丽芙,”一个向来无视她存在的七年级生挪开书包,空出了他旁边的座位,“你好吗?”
“挺好的,”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带着猜疑,“呃,你呢?”
“非常好。”
他的笑容里透着一丝猥琐和虚伪。正当奥丽芙考虑要不要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助教的负责人准备开始投放投影仪,并让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他那里。
随后,事情变得更加奇怪了。阿斯兰教授在经过实验室的时候停了下来,只是为了问问奥丽芙有没有什么想要探讨的;和她同在一个实验室的研究生蔡司,平时总像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护着最后一块万圣节的糖果一样护着他的聚合酶链式反应分析仪,今天却主动提出让她先用;他们的实验室负责人把一沓复印用的白纸递给她的时候,还朝她使了个眼色。后来她在完全偶然的情况下,在全性别洗手间里遇到了马尔科姆,她一切的困惑在突然间都有了答案。
“你这个卑鄙的魔鬼,”他咬着牙说,夸张地眯起自己黑色的眼睛,“我都给你发一天的信息了。”
“啊,”奥丽芙拍了拍她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然后又拍了拍前面的口袋,努力回想她最后一次看到手机是在什么时候,“我可能把手机落在公寓里了。”
“我不相信。”
“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你。”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还以为咱们是朋友。”
“咱们是啊。”
“好朋友。”
“咱们是啊,你和英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
“显然不是,如果英告诉了杰里米,杰里米又告诉杰斯,杰斯又告诉海伦,我最后是从海伦那里才听到的话——”
“听到什么?”
“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我还以为咱们是朋友。”
奥丽芙觉得一阵寒意在她的后背蔓延开来。难道是……不,不,不可能。“听到什么?”
“真是够了,我要让蟑螂吃掉你,我要修改我网飞账号的密码。”
哦,不!“马尔科姆,你到底听到什么?”
“你正在和亚当·卡尔森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