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当牛做马

谢春深其实是被热醒的。

此时虽是凛冽的深秋,他却被闷出了一身汗,睁开眼时便察觉自己脊背湿透,且身上还未穿任何衣物......

涉险多年养出来的机敏,几乎是让他第一时间便察觉到身边有人,不动声色地转了目光,在触及那塌边人影时瞳孔猛缩,连怎么将人的脖子拧断都在脑中预演过一遍,却又在视线停留几息稍显清晰后,将紧绷的眉间松开了。

他打量完周围一圈,目光掠过地上的炭炉,也明白了室内如此闷热的原因。

转而开始思索,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因带军远征,大半年的风餐露宿让他的身体被磋磨至极度虚弱,又未及将养就被踢出了朝廷。

黄兆言反叛于他,转归从于萧家,还有那些从前扶持出的党羽更不必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连调任后驿站官卒给他备的马,都是一匹老马。

骑行不久,他就浑身起了高热,昏厥前视线停留的最后一幕便是他忍着眼前一阵阵发黑的昏胀与晕眩,抬头望了一眼城关。

回忆完这些的谢春深,长缓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女人救了,想伸出手动一动,褥角又被她的一只手压住。

赤裸的粘腻让谢春深的脊背都沾在了身下的锦布上,他想起来清理自己,喊了她一声:“小舟。”

回应他的只有木漪绵长的吐息。

——她应该是照顾了自己一晚。

谢春深没有再出声,睁着眼直到两眼疼痛干涩,便又自行闭起了眼。

在这片光线照不进的黑暗角落里,他将气氛维护得静谧至极。

木漪睡沉了,即便知道大祸降临,这一觉她仍旧黑甜无梦。

直到门外有人敲门,她才不得不动了动双肩,从被窝里迷迷糊糊地撑起头来。

这一抬头,便与谢春深的视线撞上。

他的眼睛聚成两点浅淡的微光,犹如快要燃尽的两蔟暗火,灼人之外,又有了些悲沧的温度。

木漪在他的脸上停了有一会儿,她的情绪都在掀开白布看见他的那一瞬爆发过了,现在反而很平静。

谢春深直直望着她,筹谋已久的重逢就这样潦草不合时宜地完成了,他虽不满意,却觉得还不算太坏,至少,再次印证了,她还在意。

也许彼此都预料到纠缠未果,缘分未尽,彼此总有一日仍会相见,所以萦绕在二人之间的是一种日久天长的隽永感。

木漪对外应了声“什么事”,顺手过去摘掉他额头上的湿布。

将布攥在手里,她能感觉那块布已经被他的额头焐成温热的了。

屋外人说,有官府的人和石先生一道上门。

她将水布丢到盆中,手朝他额头上贴去。

谢春深一声不吭。

木漪确定他已经退了热,随口回:“我这就来,先请他们上座。”

之后她站起身。

谢春深又突然从被中探出手,抓住她的一只手腕。

因为两人的手都被煤炭焐热,一时分不清谁更烫些,只觉接触的那块皮肤瞬间起了火烧灼起来。

她看了一眼他脸上的神情,推开了他的手。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不会把你交出去。”

这样的场景多似曾相识?

多年前遇刺,一场烟花,一次信号弹,他也是抓住了她的手怕她就此离去。

……谢春深想说话,嗓子却干得冒烟,吐出来的声线又粗又哑。

——若不出他意料,这波人马是来给她送嘉奖的功德书的。

有千言万语又如何?他现在太落魄了,落魄到了他都感到耻辱的地步。

最后觉得无话可说,松开了攥紧的拳头,闭起眼假寐,而后,听见她挪步推门出去的动静。

时过正午。

木漪收好了功德书,将准备的衣物与食物一并端到了他的床上∶

“喂,起来吃饭了。”

谢春深确实饿的头晕眼花,却也做不到裸身吃食,便转而先拣来衣物,在她将菜食往外拿的功夫,自己套上了亵衣和中单。

之后半晌没有动静。

木漪一扭头,见他呆坐塌边,不肯再穿。

她像对待燕珺那般,傲然命令道:“赶紧穿上,别让我说第二次,否则赶出家门。”

“这是仆人的衣物。”

木漪嗯了一声:“是新的。”

“我说,这是仆人的衣物,我自己的衣服呢。”

木漪闻言才知道他在拧巴这个,抬起修长的脖颈:

“烧了,不仅你的烧了,我回来的那身也烧了。我家里还有老小,不能染病。”

说着走过来,抱臂靠在花帷柱上,拱起两弯长眉:

“你现在已经不是什么一品中书监了,穿一身奴仆的衣裳又怎么了?能当我千秋堂的仆人,那也是人上人了。”

谢春深被她当小孩儿贴脸斥责,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悦,甚至连眉头都没有浅皱一下。

他同样面无表情地将其余衣物穿上,系腰带时,习惯性地去摸找那块黄金腰牌,四周都看了一圈,不知所踪。

“小舟,腰牌呢。”

木漪摆出碗筷,闻言瞥他一眼耸耸肩。

他苍白一笑,凌厉讽刺道:

“定是那对将我扛走的父子趁我昏迷不备时昧下。”

话才说完,一块黄金腰牌就被木漪从袖里拿出,递到了他面前。

谢春深神情古怪。

木漪丢到他大腿上,淡说:

“不是我救了你,是城里的百姓救了你。这块金牌,他们帮你收起来了,怕灾棚里的人因此要谋财害命,我拦下后,他们盘问我一番,确认我无害于你,才又扛着你,走到了我家中。

这对父子,并没有管我要一钱一米,一针一线。

谢春深,这么多年了,你我都从未真正想要了解过,我们素来厌弃、蔑视,费尽半生去逃离的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从前我不懂,也不想懂。

直到我带着一家老小逃难,在路上,我看见有夫妇哭泣着易死子而食,又有人杀己奉身为食。

我终于懂得了,属于凡人的生存,是多么有意义。”

谢春深一时沉默,他目光放空,望去案上的银盘。

食物冒着袅袅热气,室内的余光射上去,一群细尘在周围葳蕤生长,那样不起眼,又那样无处不在。

奸邪与伟人掌控的,往往只是历史长河里的一时阴晴。

可真正构就国土百业的,是这些蚍蜉撼树的蝼蚁之人,他们庸庸碌碌,大善大恶,可以鼠目寸光,蝇营狗苟,也可以蜡烛成灰,不求回报。

他们才是国土的养分与精魂,是历史的主人,是历史破旧的年轮。

真相本就如此直陋。

谢春深临近四十,他捏着那块金牌,终于也懂得了。

可他不会悔。

*

由萧家主持的会稽山宴,同是名氏大阀和官僚贵胄所荟聚的一种文坛,颇有洛阳绿琴集的风韵,只不过前者比后者早两个月,定在山林最为五光十色的秋末。

开宴之前,宴主按俗要坐着四轮羊车,一家一家亲自拜访受宴请的客人。

但这一年因为萧十六忙于新政兵制改革,便由他的长女萧咏与次子萧遂这一对兄妹带上一些萧家小辈代为上门拜访。

兄妹之前并未来过千秋堂,见连廊与花苑一带的装饰颇有巧思,尤其那片湘妃竹林,假山嶙峋若天梯,都不免多看了几眼,也就是这几瞬目光,让他们瞥见灰石山梯上所坐的一方人物。

白衣出水,鹤髦藻发,在手里拿一暖炉取暖,露出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又不失修长,几根青筋像是要画龙点睛一般,一路蔓延至袖口之内。

他分明怕冷,却又矛盾地坐在风眼中央,被竹林都受不住的强风所打。

第一眼,众人惊鸿一瞥。

萧咏脚步不受使唤地往拱门处走,其余人等也都好奇跟上。

对方黑发半遮面,萧咏脑子一热,上前举袖行礼:

“不知这是千秋堂上哪位贵公子?如此倜傥的风流,着实令我等敬仰。”

她语气平稳,姿态也算得体,然却遭对方讥讽一嘲。几个人都变了脸色,身后萧遂挡在萧咏面前,“我长姐不过寻常问候,公子这是何意?”

只见这人转过脸来,五分蔑然,五分病态。

萧咏未曾见过这等出尘人物,犹自呆愣出神,倒是萧遂这些经常穿梭于官衙之人脸色一变。

萧遂立即将要痴痴过去的萧咏拉了回来:

“你别犯傻了,他就是谢戎!害了十三伯,是我萧家的大敌!”

萧咏闻言脸色巨变,脸上因害羞而起的红晕都开始向内烧痛她的神经和肌肤。这个人,可是父亲耳提面命要他们记下远离的……萧咏想到方才在众人面前,竟然还色令智昏下的卑微讨好,由羞转怒,转身质问:

“父亲已经将你贬黜出城,去城外查疫,你为何能出现在千秋堂?!”

谢春深站起身,萧遂拦手挡在萧咏面前,谢春深提炉,眼皮半耷,他上前了几步,萧遂便护着萧咏退几步,萧遂想起这千秋堂的主人与谢春深一道去过梁地,所以才叫做平梁县主。

难不成……萧遂像撞破什么勾当一般,目光厌恶地斥道:

“难不成你与这千秋堂的县主,从前便是一伙的!”

话一出。

谢春深眼色忽变,像冷刀子一般往这些年轻人心上戳。

只是一个眼神而已,他们皆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谢春深联想到葬身洛阳的萧瑜,这个十三郎当时还能与自己斗上几个回合,死时,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时局,也看得很是明白。

“萧瑜,我可敬他一声萧十三郎。而你们,”谢春深蔑笑,“萧家后人都是如此蠢笨冲动么?还是太年轻了,遇见仇人只知道龇牙咧嘴?”

他摸了一下炉子,缓缓走回去,“我想在何处,便在何处,与你们何干。”

几人愤愤。

萧遂抬手怒骂:“你!果然是无礼狂徒!恶毒至极的奸佞,你已经犯了一身血债,虎落平阳,还敢在我等面前这么嚣张!”

萧咏天之骄女,从来都是被男人捧高拥簇,何曾遇此种冷眼,先是被嘲,又被一语唾斥为蠢人,那人还她萧家世敌。

想起自己身份,还有所受教养,真真是丢人至极,可恨至极!

竟过去直接抽了萧遂身上的羊鞭,要往谢春深身上胡乱抽去。

萧遂大声喊去,让她不要冲动,可是已经晚了。

鞭子落下,第一下抽在谢春深背上,因为偏了力,只是划破了他身上无暇的衣物。

谢春深这时偏过头,第二下,鞭子便对准了他那张冷漠高傲的脸。

才要落下,横空伸出一物,将萧咏的鞭子挡了回去。

那鞭子转了半边,尾端残留着力,反朝着挥鞭的人脸上抽去。

在萧咏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鞭子已经抽到她自己的脸上,左颊立即一阵烧刺,她怕毁容,神情崩溃,眼泪已经簌簌落下。萧遂等人见状忙过去查看她伤势。

萧遂低声安慰她,萧咏泪眼朦胧地稳住情绪没有大哭,转狠狠朝上望去。

木漪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的是那道御旨,她也高高地昂着下巴,不拿正眼看人。

萧咏心里翻腾若海,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二弟,扶我起来。”

她本是萧遂要来请的宴宾,如今弄成这个样子,萧遂皱眉:

“县主此举何为?!”

木漪半辈子都在辛苦挣钱,除了要吃香喝辣,剩下的,就是为了不受这口气,所以她淡淡回问,“这里是千秋堂,不是你们能撒泼的地方,在我家中挥鞭,萧女郎与萧公子,此举何为?”

萧遂崩紧唇角,指着她身后质问,“此人是朝廷罪人,你为何要收留?”

“罪人,他是吗?”

木漪摊开手,“拿来明文,我看看。”

萧遂脸色黑沉,显然是拿不出来。

木漪又将目光垂去那鞭子上,“他现在是我的家奴,若是不肖顶撞了各位,也应当是我来教训,轮不到你们来动手。”

萧遂愤而问她,“你如此态度,与此人沆瀣一气,究竟还想不想来参加会稽山宴了?”

“为何不能参加,我又没做什么,”她眨眼无辜道,“倒是你们,一鞭子就抽在这功德书上……”

她转了转手腕,将破了丝的绢布举在萧遂和萧咏二人鼻眼咫尺前,将二人逼退了一步。

“这是皇家御赐的东西,是御物,这一鞭子下去,是不是也得判一个对陛下不敬?”

几人脸色青红交映,没能落个上风。

萧咏还要争执几句,萧遂没好气地揽住她肩膀,将她半拉半拽地带离。

待人走了,闹剧结束,她转身看向那罪魁祸首,对方也在一瞬不瞬看着她。

很奇怪。

这是第一次,她能在撬动的唇角,上扬的眼尾和舒展的眉头,还有眼里流动的春光,读到他外化的直白的爱意。

他爱她。

这回不再掩藏。

不再畏惧展露。

方才,他已经要伸手去截住鞭子了,这不是什么难事。

“你知道,那一鞭子不会抽到我的脸上。小舟,没有人可以肆意伤害我,我不允许。”

“除了你。”

还爱吗?爱会停止,却不会消失。怎么能不爱呢?

爱他便是爱着自己,他们早已经对方生命里的一部分了。所以他受欺负,她不能忍受,那一鞭子若抽去他的脸,就等同于也打在她的脸上。

她掩饰情绪上的波动,背身斥责,“你怎么一点也不让省心,我不是让你躲好,不要出来乱跑么?现在害我平白与他们交恶,你总是如此,总是——”

他自后将她拥住。

将她的手捂在暖炉上,然后用自己的手背覆盖上去,“小舟,我会回去,我一定会再回朝堂。”

她不怀疑他所说的,他在朝中应还留有某些后手,可她同时也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不会那样顺利的,也不会再那样简单,哪怕跌倒了爬起来,伤痕也还会在。

她想得出神。

谢春深将头虚虚靠在她肩上,他有些累了。开口,缠缠绵绵地跟她咬耳朵,“我原来是你的仆人?你要怎么安排我?”

木漪淡淡笑出一声,没有推开这个怀抱,也没有摆脱他的下巴,新长出来的胡子蛰着她脸侧,有些痒,她歪开头,“自然是坐实这一点,来我屋中为我守夜,我醒了为我端茶倒水,当牛做马。”

? ?这几章有点最后的甜,算是发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