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官复原职

当千秋堂众人听说他要自愿当个奴婢留在府上,都是不信的。

这谢戎哪怕落魄了,被卸职,被流放,可他还是谢戎,从前又是何等绝世的人物?怎堪堕落至此。

可他还真就留了下来,木漪带他去自己的店内挑了几身新衣和一应吃住的用物,秦二全程跟着,这人是要什么便给木漪指什么。

衣裳要木漪手下最好的绣娘绣的,澡巾也要有流苏的,还有琉璃压纸,文房,面盆,头簪,纱帽……样样都拣最贵的要,秦二都觉得肉疼。

但往常对每一分都精打细算的木漪这回却没斥他什么,突然大方了一回,全满足了他。

秦二将大包小包装上车,也偷偷问过木漪,“咱家里,是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这么个花钱不是钱的法子?”

木漪挑眉,“我不白给,要他还的。”

“怎么还啊。”

“自然是当牛做马,把我伺候高兴了。我若是一日不高兴,就在他身上加一日的息。

我利滚利,他息滚息,还到死都还不完他欠我的债。”

秦二心中纳罕:那两人确实是要一辈子羁绊在一起了。

他以为二人又要回到在洛阳那般的关系了,结果又不是。

木漪真的只将他当个下人使唤,不过他不干洒扫搬运的粗活,仅要伺候木漪一人,大部分时间待在木漪的闺房中,夜里躺在床下守夜,白日她起床后为她穿衣漱口,梳发戴钗。

木漪出了府,他的活便算干完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便是整日,旁人不知在做什么,连周汝和刘玉霖都不会去打扰。

整个府邸,对他的存在,都有种半知半略的默契。

秋转冬来,十二月中,故都洛阳已是满地皑皑,雪埋马蹄,南康才姗姗来迟地下了第一场雪。

窗角都堆了冰霜,千秋堂各屋屋门挂上厚帷挡风。

谢春深洗了身,掀开厚重的绣仙山帷障入室,室中摆着的两只炉子里,供炭都烧热了,很暖和。

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用案上的绢细细擦了手,拾两只雕刻博山的香球,在球中装香,之后借烛点燃。

光下,他的肌肤光泽有度,已养回从前的细嫩洁白,凹下去的双腮,也都用肉重新填了回来。

他身上的消耗太严重,这两个月,木漪砸了重金来滋养他,每日虫草鹿茸,参汤补药换着花样地浇灌,总算是让他有了点人样,不再白着唇,看上去病怏怏的了。

隔着半透的丝帷,木漪已经背身面向壁内睡了,床中隆起一个弧度。

他将那两只香球挂在帷勾上,自己也一抖厚实的狐狸皮草褥子,钻进去躺下。

室外虽然冷湿,里头却不受影响,反而因炭火燃烧,越来越热。

木漪睡到一半汗湿了脊,她踢开了被,五内都被烘得燥热难受。

“谢春深,我要喝水。”

帷幕外头没动静,她挪到床边,盲推了他胳膊一下:

“我说我想喝水,你去给我倒碗水来啊。”

外头那人这才悉悉索索地起来,深红揉绿的花帷掀开,他坐在床边,喂她喝水。

一碗水喝尽,他盯着她的脸,“还要吗。”

木漪被他看的有些头皮发麻,甩甩睡酸的胳膊,“不要了,你去将炉子里的火熄了,另一个也拿远点,我热。”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拿自己的绢擦掉她手掌心闷出的汗,一路往袖内顺去,白藕似的小臂从宽大的睡袍中滑出,又白又嫩,像能掐出水来。

他说,“好像又胖了一些。”

木漪耸肩,“过冬就是这样啊,你觉得我胖了?”

他将目光一路挪上去,经过她的胸脯时,明显停留了几瞬。

木漪下意识双手交叉遮挡住胸前,又往褥中缩了缩。

傲然道:

“谢春深,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份,你如今只是我的奴婢。”

“嗯。”谢春深扯唇,淡淡应了一声,抬手抚去她唇瓣上,在她微妙的目光下,将唇上的水渍用指尖摩挲卷走,“奴婢也可以陪睡,不是么。”

木漪伸手将他推下床去,“想得美。”

谢春深也不在意,他就是这般,在她面前,都懒得掩饰自己的欲望和想法,见她不肯,便原样钻了回去,睁眼躺着。

却不灭方才为她找水而点燃的蜡烛。

室内微微有光,恰亮在二人之间。

床上的人一直翻来覆去,发出稀碎的动静,之后沉静了下去,就在谢春深都以为她真的睡着了要去熄烛时,她又用力地在被中翻了个身。

谢春深知道她被自己勾住了,睁眼等着她。

终于,床上人一掀红绿交映的布帷,她脸上映着布帷透光后斑斓的那片花影,也是红绿交映的,眉眼越发浓艳。

谢春深看了看她,说出了他十几岁就认定了的事实:“女郎貌美。”

木漪心头跳了一下,既然他都肯这样说,她也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

“我觉得你长的也确实不错,你的身体,我也挺喜欢的。之前你太瘦了,现在这样正好,我又看顺眼了。”

谢春深嘴唇忍不住牵了一下,他这样的笑起码是放松的,将双手伸出来,垫在脑下,“嗯,所以呢?”

“你想跟我睡觉可以,”她歪着脑袋,将双手扒在床沿边,十个指甲修剪整齐,甲面上都染了鲜红的寇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谢春深盯着她的指甲看,没有多想,过去勾住她的一根指头,摩挲着,“什么条件。”

“之前那样避子的方法,一次两次可以,长久以往还是有风险,往来避子都是女子来,可我不愿意。

不如我研一药,你按时服用即可避子,如何?”

她的想法倒是奇特。

是药三分毒,想也知道对日后他留嗣没有益处。

不过谢春深此生对子嗣没有什么执念,人的一生尽了便是尽了,他没有想过要留下什么子嗣。

将她的手牵过来握住,“可以。”

木漪闻言眼睛一亮,用了点力,将他一点点牵起身,“你就不怕我毒死你?”

谢春深懂她的意思,松了被褥,一腿跪上床沿,“这世上,最不会杀我的人,就是你。”

她再将手往自己这边一勾,谢春深顺势被她拽上了床。

蜡烛在此时被衣角带出的风熄了,他将人捞在怀里,像捧着一团软云,闭起眼,抱得紧紧的。

木漪搂住他问,“你觉得累吗?”

“人活着本就累。”他如此道,又说,“小舟,我还好。”

“……谢春深,倘若有一日你入地狱,我身为你同盟,定不能幸免于难了。”

谢春深闻此,在暗中睁开眼,他本想拉她下地狱。

但如今,他可能是年岁上来,加上大病一场,真的有些倦了,便转了想法道:

“不会有那时,若真有那时,我不会拖累你。况且,我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地狱了。”

她点点头,啄他温热的唇一下,拉他共同往被褥里重重一倒,摊开手,将自己献给他,“来吧。”

他像舔舐伤口那般,舔舐掉她的泪,在她耳边问:

“舒服吗?”

她抽噎着点点头。

往后,谢春深主动服药,闺中事频繁,这般不问尽头地过着二人世界,直到次年二月,萧逸突然病发去世。

元钺一纸调令慌张下达,调令上,他将谢春深官复原职,仍为一国中书监,急请谢春深再回朝堂主政。

木漪毫不意外。

她从收留他的第一天就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人的本性不会变,他只是在蛰伏,绝不会甘心一直留在她身边。

朝廷派毕覆来接他复任,比起来时一匹老马,去时他风光大好。

临行前,谢春深再度向她求娶,“等我官复原职,便以一国中书监之位迎你过门,小舟,你可还愿意嫁我。”

他们该做的都做了,除了一场仪式,羁绊和在彼此身上付出的精力,早已胜过许多夫妻了。

木漪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却也不想在此时打破这场已经做了许久的幻梦。

是梦是假,那又如何?

反正他们这些年的得与失,爱与恨,罪与善,都是真的。

他不会停,她也不会停。

他们都不会因未来而退缩,躲避,直到头上那一刀真正砍来。

“好。”

木漪这一回,开口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