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子请自重

1

阳春三月,正是飞花满天时。

白衣少年悄悄爬上青藤编成的软梯,坐在房顶上看书。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像。

他生在大户人家,却厌恶和那些纨绔子弟交游,每日枯坐房中,和古书为伴。只在天气转暖的时候,坐在房顶看看外面的风景,遥望他人的生活。

曾经有几个富家公子故意戏弄他,花重金请来秦淮名妓小桃红,把他骗过去关在房中,然后从窗外偷窥,却谁知他如此不解风情,对小桃红的调笑充耳不闻,竟在窗前坐至天亮。从此,再也无人肯与他交往。

听说未过多久,小桃红也因纵欲过度而死。

他在高墙外的那株桃花树下看见了她,手拈桃花一枝。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人面,桃花哪比人面?那容貌,怕是连桃花都失了颜色。

那是个年方二八的紫衣女子,身后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他看她时,她也看见了他。顾盼流转,百媚千娇。那一刻,他忘了身在何处。得妇如此,夫复何求?

忽然听见门口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在高声叱骂:“你来做什么?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还不快滚!”是林管家的声音。

他慌忙从房顶下来。父亲不许他如此行为无端,让管家看见,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番责骂。

走到门口,却见到一个乞丐模样的道士躺在地上,破衣褴褛,臭气熏天。再看那桃树时,旁边空空如也,急急追过去,已不见紫衣女子的踪影。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只闻到一股香气,淡淡的,浅浅的,混着花香,兰麝熏心。少年默默拾起女子拈过的桃花,拢在怀中。

走进院子,复又折到门口,轻声道:“管家,父亲一向乐善好施,你又何苦为难一个乞丐?速速备些饭菜来吧。”

林管家羞得满脸通红,嗫嚅道:“公子……”少年不再言语,径自回书房去了。

2

“夫人,公子的病……”大夫欲言又止。

“我儿怎么样?”夫人慌忙问道。

大夫用手捋着下颔上的白须,缓缓地摇了摇头。

宇文员外倒是显得格外镇定,道:“大夫,不管多贵的药,只要能治好我儿的病,老夫在所不惜。”

大夫拱了拱手:“非是学生不肯尽力。公子所得,乃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治,请恕学生无能。”

员外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公子因何而病,三年来他们不惜重金,四处派人打探。那紫衣女子却如一阵轻烟般,袅袅而散,再也寻不得半分踪迹。

公子说,那日林管家就在门口,若是有人还能找出那个女子,便也只有他了。只是林管家矢口否认见过这个女子。况且,大户千金岂会随便抛头露面,想是哪家青楼女子,不寻也罢。

宇文公子带回的那枝桃花,在枕头底下压了三年,早已枯萎。公子的病也一日重似一日,渐渐连粒米也难下了。

员外把林管家叫到书房,道:“管家,跟我十年,名为主仆,实亲似兄弟。老夫只有这一个儿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如何安心?这份家业是你帮我创下的,若寻得那女子,我愿散一半家财给你。”

林管家低下头,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我是为公子好,既然员外如此说,小人尽力就是。”

3

不出三日,林管家便带着紫衣女子和那个小丫鬟来了。公子一见,病顿时就好了多半。林管家道此女子乃是山里人家,无父无母,好不容易寻得,幸不辱命。

员外心知此事并非如此简单,顾及儿子的病,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当下择日完婚,大宴宾客,足足摆了十日。

大喜之日,才子佳人双双扶入洞房,互陈相思之苦。公子从枕头底下将那枝枯萎了的桃花取出来道:“此物已珍藏三年。”这时,忽见枯枝发出新芽,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然桃花缀满,不禁相对称奇。当夜宽衣解带,极尽缠绵。

宇文员外一诺千金,当真要散一半家财给林管家,道:“管家随我多年,忠心不二,但天底下没有不散之筵席,现而今已有万贯家财,大可自立家业了。”

林管家拜倒在地,道:“老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舍老爷而去。家财先托老爷保管,我愿终生侍奉老爷,不敢有二心。”

员外起初并不经商。先前他是此地有名的猎人,膂力过人,百步穿杨,方圆几十里的豺狼虎豹无不闻风丧胆。奇怪的是他在一次持续三日的围猎之后,忽然将弓矛全部折断,付之一炬,发誓再不伤生。

他是在这时才认识了林管家,从事起了染料生意。林管家名叫林忠,林忠精明强干,八面玲珑,在管家的协助下,十几年过去,他已然富甲一方,便花银子捐了个员外。他不许儿子习武,从小便敦促他读圣贤书,行孔孟道。轻财好义,广结善缘,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此刻全家康健安好,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4

林管家对紫衣的态度却始终不冷不热,仿佛从来没有把这个少奶奶放在眼里。他从不向紫衣问安,紫衣吩咐的事他也充耳不闻,紫衣也奈何不得他。他跟了员外十几年,在家中威望颇高,连公子也不敢说他。

却谁知他变本加厉。一日,员外偶然路过花园,却听见管家在对什么人大声叱骂,道:“你怎么搞的?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我辛辛苦苦带你来图个什么?”

员外以为是哪个家人做错了事,待要上前说情,走近一看,却是紫衣。林管家见是员外,慌忙侍立一旁,不敢作声。员外不禁大怒:“林管家,老夫敬你重你,是因为你一向处事端正,言行有方。早先听家人道你不服少奶奶管束,我不曾与你计较,如今竟敢当面辱骂,你眼里还有尊卑,还有我这个老爷吗?”

谁知林管家气不过,怒道:“老爷既如此说,我离开便是。只是临走之时,有一件事还要说明。”

员外道:“你只管放心,家财一文钱也少不了你的。”

林管家冷笑道:“老爷当我是什么人了,若是图你的家财,我也不会留至今日。”

员外疑惑道:“那还有何事?”

林管家指着紫衣道:“我的女儿,我要带走。”

员外大吃一惊,看向紫衣,只见她双手抚弄着衣带,低头不语。沉默良久,方道:“此事重大,还需坐下来好好商议才是。”

5

员外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公子和夫人都莫明其妙,惊诧不已。

林管家却先开口了:“老爷,我只问你,当初为何弃猎从商?”

员外愣了半晌,方长叹道:“十几年前的事了,还提它作甚?”

林管家冷笑道:“员外不肯说,便再无谈下去的必要了。”说完站起身来,作势要走。

员外忙伸手止住他,道:“好吧,我说。当初我们周遭三个村子的十个猎人一起到山上围猎,这本是年前的惯例,本无足奇怪。那次我运气颇好,射杀猎物无数。就在那时,我发现了一只罕见的白狐,当即拈弓搭箭,一箭穿喉。不料这时忽然窜出另外两只白狐,一大一小,大的围着我狂叫不已,小的则伏在死去的白狐身上哀号。那时我被惊呆了,竟半天说不出话来。细想来万物皆有灵性,人不能忍丧亲之痛,狐不也一样吗?那只白狐我没有去捡,从此也再未打猎,再未伤生。”

林管家默默听完,良久,才缓缓道:“错已铸下,悔过也只不过求个心安,如何能够挽回?员外既然把话说开,在下也不妨以实相告。我本非人,员外十几年前射杀的白狐,乃是我的妻子。”

除了紫衣和那个小丫鬟,员外一家三人全部惊呆了。但因为相处日久,也并不躲避。林管家指了指紫衣道:“这便是我的女儿,当初伏在白狐身上哭泣的小狐。我幻化成人,来到你家,本想伺机报复,不料你从那以后一心行善,言行举止没有半点瑕疵,俗话说:‘仁义之家,鬼神不能侵。’鬼神都奈何不了你们,我一只小小的白狐又能拿你怎样?无可奈何之际,我只得孤注一掷,把女儿嫁过来,她可以接触得更近,也更频繁。不料我这个不肖女嫁过来之后,竟然假戏真做,动了真情,左右下不得手,眼见杀妻的仇人却不能报,急火攻心,便忘了体面,当众叱骂我那丫头,才有今日之事。”

公子沉思片刻,道:“如此说来,当日你在门口所驱赶的,并非乞丐,乃是紫衣了?”

林管家道:“我当初本不欲她卷入其中,将她赶走,谁曾料想最后还是走了一着错棋。”

员外叹道:“没想到当年之错,铸成今日之事。既已至此,你想怎样?”

林管家道:“我不能杀你,也杀不了你。但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不要你一文钱,却也再不想见你了。紫衣亦不能与杀母仇人住在同一屋檐下。”

员外点点头:“阁下所言,句句在理。请便吧。”

公子待要分辨,却被员外挥手制止。可怜二人饱受相思之苦,相聚未满半年,便又要劳燕分飞。

6

紫衣走后,公子再也无心课业。整日在书房中枯坐冥想,神情呆滞。

时已至冬。长夜漫漫,雪落无声。炉子上的水壶吱吱地响,油灯快要耗干了。正在沉思之际,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声音缓缓道:“公子,妾身想得好苦。”

不禁一惊,扭头一看,方转惊为喜,执手道:“娘子,你如何找来的?”

紫衣款款而前:“妾身好不容易躲开家父,在郊外置一小屋,相思之情,无以言表。只怕公子因我是异类而不齿。”

公子道:“只要娘子在,小生再不复他想?”

紫衣笑道:“既如此,请随我来。”

公子握着她的手道:“你冷吗?身上如此冰凉,千万不要染了风寒。”说罢随手取过紫衣平日里穿的大氅,给她披上。

大雪满路,杳无人迹。紫衣带着公子转来转去,渐渐到了郊外。此处山重水复,人烟更是稀少。好久,方到了一间茅草屋。解衣就寝,享尽**。

天尚未亮,紫衣便早早起床。公子奇怪,道:“这么早要到哪里去?”

紫衣忙道:“再不回家,恐怕就被爹爹发觉了。相公也速速起床,免得婆婆发现担心。”

公子一听,不禁暗暗佩服紫衣想得周到,忙穿衣洗漱。开门一看,四顾茫茫,哪里还找的到回家的路。紫衣笑道:“不妨事,我先送你回去。”

从此之后,紫衣每夜都来接公子前去就寝,天明送回,竟无人觉察。

只是公子的身体却一天天瘦了下去。渐渐身体疲软,四肢无力,再后来连床都下不来了。员外着急,请了很多医生,天天在病榻之前煎药熬汤,却丝毫不见好转。

公子虽白天形销骨立,夜晚紫衣一到,却忽然身轻体健,不知不觉中便跟到茅屋之中,云雨一番。

7

一日,正在公子奄奄一息,气若游丝之际,忽而听得门口有念诵之声。家人出去一看,却是一个穿戴整齐的道士。员外刚要叫家人施舍些斋饭,那道人却径自冲进门,阻拦不住,直直奔病榻而来。

公子听得动静,勉强睁开眼道:“是谁?”

道士笑道:“公子如何也以貌取人?只不过换了副皮囊,公子就不认得了?前曾受公子一饭之恩,片刻不敢忘,今特来相报。”

公子方才记得眼前便是三年前躺在门口的乞丐,忙问:“敢问道长如何相救?”

道士道:“贫道只能为公子指路,却不能救,此事还须公子自救。公子夜间所遇,绝非善类,贫道法力有限,不能为君除去,只能靠公子清心寡欲,洁身自好,拒之千里之外,否则性命难保。”

公子默然良久,方点头称谢。

然而到了半夜,紫衣一招,公子仍如中了蛊一般,神思恍惚,身不由己,不觉间便随之而去。天明归来,顿觉病又重似往日。心知有害无益,却终不能断绝往来。

员外与夫人无技可施,只得每夜守在房中,却只见掌灯时分,公子忽然僵卧,冰冷如尸。道士叹道:“公子已被招走。”天明公子方有呼吸。原来紫衣所招的,只是魂魄,寻常人不能见到。

8

夜里,正当公子与紫衣缠绵之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仿佛气愤至极,一下重似一下。紫衣慌道:“有故人前来,公子暂且避一避。”公子连忙躲进衣厨中,却从缝中偷看。

门打开了,冷风灌进来。借着灯光细一看,不禁惊呆。来者竟是紫衣!后面跟着她形影不离的小丫鬟。再一看紫衣,已吓得跪倒在地,化作早已亡去三年多的小桃红。

紫衣指着她骂道:“你活着的时候就是**,终因纵欲而死,还不知悔改,勾引我的相公,摄取他的精血,害得他几乎丧命。你这等人,活该下那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

小桃红羞得无地自容,只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讨饶,道:“以前曾和公子共处一室,公子坐怀不乱,令人钦佩。此番实是无心相害,是真心仰慕公子为人。”

紫衣道:“你无心相害,却几乎害公子至死,人鬼殊途,幽明异路,在此无益,只给你加了罪孽而已,还不速速离去!”

小桃红慌忙以手掩面,仆地而灭。

公子惊喜交加,忙从厨中钻出,上前便把紫衣揽入怀里。紫衣挣脱道:“公子自重。”

公子惊了半晌,片刻之后才叹道:“前为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现在如何说出这番话来?”

紫衣冷笑道:“我不曾负公子,公子负我。”

公子急道:“她幻作你的模样,我实是不知啊。”

紫衣叹道:“公子只知我身,不知我心。不然,如何能让鬼物用身体便蒙骗过去?纵使她的身体,亦冰冷如尸,公子难道毫无察觉?”

公子无言以对,羞惭不已,低头不语。待要开口辩解,已不见紫衣踪影。

急急穿好衣服出门,回头一看,却再也寻不着茅屋,只见坟冢林立,感到阴风扑面。不由吓出一身冷汗。山路繁杂,又有白雪掩映,公子跌跌撞撞,像只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方才找到家中。此时家人见公子天亮了还未苏醒,都以为此番必死无疑,已开始备办棺木了。

公子看见自己躺在**,已然换上新装,准备入殓了。忙扑过去,合为一体,细声道:“我回来了。”

家人先是吃了一惊,呆立片刻,夫人忙给他灌水吃药,忙了半夜,总算又恢复过来。

9

在此之后,小桃红再也没来过。公子的身体也日见丰腴起来,渐渐地能下床走动。只是对紫衣的思念,日日不息,暗想能再见紫衣一面,死有何惧?

公子把紫衣用过的衣物小心地收藏起来,不时拿出把玩,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

入夜之后,公子忽然听见地上传来簌簌的声音,仿佛衣服的裙摆拂在地上。忙爬起来,点灯一看,果然是紫衣。此番他不敢造次,只是深深作了个揖,道:“能见娘子一面,深感欣慰,望能原谅我一时的过失,从此永结百年之好。”

紫衣道:“都是前世结下的孽缘,欲忘公子,却是不能。细想此前之事,非是公子之过,妾之过也。”

公子喜不自禁,暗想,如此,也不枉了相思之苦。不觉心平气顺,笑出声来,他一笑,便醒了。枯坐床头,追思前梦,慨叹良久。

此夜月光皎皎,圆滑如镜。心道月能圆,人却不能。不禁越想越恨,想这样下去,亦是无益,不如一死了之。主意以定,便取出三尺白绫,悬在梁上。

踏上板凳,心一横,把脖子伸进去。忽听有人道:“公子且慢。”往下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紫衣。此番非梦。

紫衣嗔道:“妾来求活,公子却要寻死。”

公子忙问为何。紫衣道:“白狐虽是天地间的灵物,法力却受神仙的钳制,不得滥用。前番因思念公子,想夜中来公子家中相见,不料却不见公子踪迹,因而百般哀求,请爹爹施法探知公子去处,此举已然犯了天遣。今日夜里,难逃雷霆之怒。妾死不足惜,但不能连累爹爹。”

公子忙问如何相救。紫衣道:“只求今夜在此暂避,公子仁义之家,雷霆不敢侵。”

公子笑道:“这有何难。快去将岳父大人接来便是。”

紫衣道:“不必了。家父已在门外,只是无颜进来。”

公子忙出门外,林管家果然死活不肯进来。最后员外也出来了,道:“阁下再不进来,夜中受雷霆之击,让我此生如何安心?”再三邀请,管家才红着脸进到屋子里。

片刻之后,天空中忽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地动山摇,一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足足一个时辰之后方才停息。出门一看,方圆十里之内,无论草木,山丘,坟冢,河流,统统夷为平地,只有宇文员外家丝毫未损。

林忠躲过一劫,虽是感恩戴德,却终不愿整日与仇人同处,撇下女儿独自回深山老林去了。

10

转眼两年过去,紫衣虽与宇文公子恩爱如同往日,思家之情却未有一日少减。

终于某一日,夫妻二人禀过员外,想要回家探望林管家。

两人日夜兼程,入山之时已是傍晚,山中大雾弥漫,风景大是不同往日,连紫衣也难辨归程。又前行数里,公子愕然回顾,却不见紫衣踪影,大惊之下奋力呼喊,却只听得回音数声而已。

公子慨叹良久,怅惘若失,终是无法。而今身陷大雾之中,南北不辨,可谓是寸步难行。想紫衣前途未卜,自己莫非就先要丧身此处?

正当进退两难之际,忽见远处微光袅袅,似有人家。公子如蒙大赦,疾步奔去。细一看,果是山中人家。

开门的是一妇人,虽是衣着朴素却风韵犹存。将公子让入屋内之后,端茶倒水,殷勤备至。言谈之中得知妇人竟和林忠相熟,近些年过往甚密,妇人愿代为求情,让二人尽弃前嫌。公子大喜。

大雾弥漫三月,道路难辨。公子枯等屋内,如坐针毡。幸亏妇人有一婢女名叫小鹊,姿容艳绝,伶俐异常,二人时不时以诗文互相唱和,倒是颇能解一下焦灼之苦。

守得云开雾散之日,房前有猎人经过,欲兜售一白狐,公子急忙上前观看,白狐颈中中箭,已经僵硬多时。不禁大惊,转念一想山中白狐虽少,却未必就是紫衣。然而可怜它终是紫衣同类,不忍看其落入别人之手,于是花重金买下。

那猎人见公子出手阔绰,忙又从背囊中取出一物欲售于公子,说是白狐中箭之时覆在身上的。公子一看,惊极而泣,此物不是别的,恰是一袭轻纱紫衣。

公子别无他法,又出重金购下紫衣,裹白狐厚葬在山脚下。独坐坟前守灵三日,涕泗交流,茶饭不思,形销骨立,见者无不动容。

紫衣虽死,公子却滞留在此,欲常伴其左右,不再言回家之事。

转眼又是三月,往者已矣,痛悔无用,公子心情渐好,身体也日见丰腴起来。每日闲暇之余便带一壶小酒,携小鹊去院中对饮。暖风熏人,桃花漫天,二人轻声曼语,或杏眼含嗔,或拊掌大笑,不复挂念身外之事。那妇人每每摇头叹息,想纵是夫妻之情,怕也是日久淡薄,天下又有多少痴儿?

那一夜,公子在屋中酣卧,忽听房门微响,惊起相问,却见月光下一窈窕女子缓缓而至,纱衣慢解,罗带轻拆。

“来者何人?”公子喝问,面有怒色。纱灯一点,细看却是小鹊。

“深夜到此何事?”公子脸色稍稍缓解。

“奴婢仰慕公子已久,如蒙不弃……”小鹊轻声道。

不料公子大怒,斥道:“我敬你重你,是以良友视之,我二人相交已久,俱是性情中人,你以为我是贪恋姿色之人吗?虽是言谈甚欢,也不过想紫衣泉下有知,不愿我消极度日而已,岂能相负紫衣,行那苟且之事?还不速速退下!”

谁知小鹊非但没有愠怒之色,反而掩嘴而笑,道:“公子视我为那苟且之人,还敢妄言知我?”公子愕然。

小鹊转向屋外,呼道:“姐姐还不进来,要姐夫等心急了。”

公子闻言大惊。门开时,一袭轻纱紫衣款款而入,身后另有二人,一是那妇人,另一人却是林忠。那妇人指着公子对林忠笑道:“老鬼,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话说?”

林忠朗声笑道:“无话可说了,哈哈,再要横加阻挠,怕是天理不容了。”

原来紫衣刚一入山便被林忠趁着大雾摄走,那日的猎人却是林忠所化,想托言紫衣已死,借此让公子死心,他料定公子是那喜新厌旧之人,日久之后必定将紫衣抛诸脑后,紫衣一见也必会失望,从此两家再无往来。却不料公子痴情至此。

公子刨开坟冢,果然空无一物。妇人对林忠道:“老鬼,阎王给你我相见的期限已尽,明日便要携小鹊上路,他怜我生前好善,又遭飞来横祸惨死,欲为我求一仙职。你也该摒却私欲,潜心修行,天长日久,将来定有相见之日。”

林忠点头不语。紫衣牵着那妇人的衣带,依依不舍。

原来那妇人竟是员外当年射杀的白狐。

11

又二年,公子携紫衣再去探望的时候,已然是人去房空,蓬草满院,小屋半边倾颓,梁上遍结蛛网,看去只觉得满目荒凉。二人细看之时,门上细细地刻了一行小字:“我儿,为父此去怕是再无相见之日,尔等须怜取眼前之人,莫要空负光阴,切记!切记!”

公子轻声道:“数年苦修,终于得成正果。九天之上,必能长相厮守了吧。”

紫衣摇头道:“恐怕不然。既能成仙,必然无欲无求,心如槁木,见与不见,又有何不同?何况神仙看似逍遥,其实法度极严,纵是日日相见,怕也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只是此一去,怕是苦了小鹊。”

公子轻叹一声,将紫衣紧紧拥在怀里。

是夜月华满天,星光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