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聚会
每年克里奇先生都会在湖上举办水上聚会。威利湖上有一条小游艇,还有几条划艇。客人们可以在庭园里搭的大帐篷里用茶,或是在湖边停船房旁的那棵大胡桃树的荫凉下野餐。今年和公司高管一道被邀请的,还有中学的教职员。杰拉尔德和他的弟弟妹妹们并不喜欢这种聚会,但水上聚会已成了惯例,而且让他父亲中意,这是克里奇先生能把本地区人士召集在一起喜庆喜庆的唯一机会。他喜欢把快乐带给下属和没他富有的人。可他的孩子们却更喜欢与经济地位相当的人交往,讨厌底下人的谦卑样,那种感恩戴德,那种笨相。
不过,他们还是愿意参加这个欢聚的,一是他们几乎从小就参加这个聚会,再就是自打父亲病重,他们都觉得有点儿内疚,不想再反对父亲了。就这样,劳拉高兴地准备着代替母亲作为女主人,而水上娱乐则由杰拉尔德负责。
伯金已经给厄休拉去了信,说是期望在聚会上见到她。而古德伦尽管不屑于克里奇家的恩赐态度,不过如果天气好,还是会陪同父母亲前往。
那天碧空万里,阳光灿烂,微风拂面。姐妹俩都穿着白绉绸的衣服,戴着软软的草帽。古德伦还束着一条黑、粉、黄相间的宽腰带,色彩鲜明。她的长筒丝袜是粉红的,帽檐上装饰的黑色、粉红和黄色的饰边,把帽檐压下来了一点儿。她胳膊上还搭着一件黄色的丝绸外衣,打扮得实在显眼,就像画廊里的画。她的装扮让她父亲实在受不了,他恼火地说:
“你是想把自己打扮成圣诞彩包爆竹,让人目瞪口呆不成?”
不过,古德伦看上去就是漂亮,打眼。而她穿戴成这样,纯粹是为了挑战。只要人们盯着她,在她背后咯咯地笑,她就一定对厄休拉大声说:
“看看这些人,难道还有这样的怪人。”[1]她会斜视着那伙人,口出法语。
“真是,真让人受不了!”厄休拉不含糊地说。这样两个姑娘就发了泄。可她们的父亲可是越激越火。
厄休拉一身雪白,只有帽子是粉红色的,没有一点儿装饰。她的鞋子是深红色的,带着一件橙色外衣。她们就这身装束朝肖特兰兹走去,她们的父母亲走在前面。
她们一直在笑话她们的妈妈,她穿着黑紫相间的条纹布的夏装,戴着一顶紫色草帽,上个路,感觉比两个女儿还害羞,还惊慌。她拘谨地走在丈夫身边,而她丈夫是一如既往,最好的衣服上了身也是皱皱巴巴的,仿佛他还是个小孩子的父亲,妻子着装打扮时,他还一直得带孩子似的。
“看前面的小两口,”古德伦静静地说。厄休拉看着她爸爸妈妈,忍不住忽然笑出了声。两个姑娘看着前头那对天真父母的羞涩样儿,站在路上直笑得淌出了眼泪。
“我们笑您哪,妈妈。”厄休拉大声说着,不得不跟在她父母后面。
布朗温太太转过身来,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恼怒。“啊,真是!”她说。“我有什么特别可笑的?我该知道知道。”
她不能理解她的外表上能有什么不恰当。无论对什么评论,她都既镇定又自负,满不在乎,好像这与她完全无关。她的衣服总是那么古怪,邋邋遢遢的,而她舒舒服服地穿着这些衣服,心满意足的。甭管身上穿的是什么,只要算得上干净,她就穿得正好,无可非议,她天生就有这种贵族派头。
“瞧您多高贵,像个乡间的男爵夫人。”厄休拉看着妈妈那天真的窘困相,温柔地笑道。
“真像个乡间的男爵夫人!”古德伦插话附和道。这时她母亲天生的傲慢又变得扭扭捏捏的了,两个姑娘又尖叫起来。
“回家去,你们这一对儿傻瓜,咯咯笑的大傻瓜!”父亲气得面红耳赤地叫道。
“哼!”厄休拉对恼怒的父亲拉长了脸。
她父亲真的动了气,身子向前倾着,眼里窜着发黄的火星。
“别傻了,搭理这俩傻瓜哪。”布朗温太太说着,转身走她的路。
“我得看看这对儿咯咯傻笑又大呼小叫的捣蛋孩子还要不要跟在我们后面!”他报复似的大叫。
姐妹俩站在树篱边的小路上,看到父亲火成这样,还是忍不住地笑。
“你怎么和她们一样傻,管她们干吗!”看到他真的动怒了,布朗温太太也来了火。
“有人过来了,爸爸。”厄休拉笑话似的告诫道。他赶紧四下望望,就赶上妻子一起朝前走,气得身板直挺挺的。两个姑娘跟在后面,快笑瘫了。
别人一走过去,布朗温先生就傻乎乎地大叫:
“她们要是再这样,我就回家去。再要她们在大马路上拿我当傻子,我就不是人!”
他是真的生气了。听到他这么恶狠狠地胡乱喊叫,姐妹俩猛地止住了笑,因受了羞辱,心都缩紧了。她们反感父亲所说的什么“在大马路上”。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公共场合呢?不过,古德伦还是说了和解的话:
“我们笑可不是要伤害你们,”她大声地用笨拙的和缓语气说道,搞得她父母亲很不舒服。“我们笑是因为喜爱你们。”
“我们在前面走吧,省得他们这么爱生气。”厄休拉愤愤地说。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威利湖。湖水湛蓝明净,湖水一边的斜坡草地上洒满了阳光,另一边峭壁上树林密密实实。那条小游艇正在弦乐声中手忙脚乱地离开岸,船上挤满了人,**浆声拍打着水面。不远处停船房周围挤满了衣着艳丽的人们。公路上,老百姓都站在树篱旁,羡慕地望着那边的欢庆活动,像是一帮不被天堂接受的人。
“天啊!”看着那群杂乱的来宾,古德伦压低了声音说,“你想得到有这么多人吗!想想怎么待在他们中间吧,天啊。”
古德伦对这群人的担心和恐惧也影响了厄休拉,让她不安。“实在是可怕。”她担心地说。
“想想他们会是什么样吧,想想!”古德伦还是压低了声音不安地说。可还是定定地往前走。
“我想我们能避开他们。”厄休拉担心地说。
“要是我们避不开,可就进退两难了。”古德伦说。她的极端厌恶和担心让厄休拉觉得很难受。
“我们没必要待在这儿。”她说。
“我当然不会在那伙人中间待上五分钟的。”古德伦说。她们往前走得更近了,然后她们看到了门口的警察。
“还有警察把人关进去!”古德伦说。“照我说,这事儿挺妙。”
“我们最好还是照顾爸爸妈妈吧。”厄休拉焦心地说。
“这点儿娱乐活动,妈妈肯定能挨得过去。”古德伦带着点儿轻蔑答道。
但是厄休拉知道父亲不快活,生着气,心里不是滋味,所以她也不自在。她们在大门外一直等到父母的到来。又高又瘦的父亲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走了过来,眼见自己处于社交场合的边沿,就自己先没了勇气,恼火得像个孩子。他找不到绅士的感觉,除了恼怒,什么感觉都没有。
厄休拉站到他旁边,他们把票递给警察,四人并排来到了草坪上。个子高高的父亲脸色暗红,孩子似的细眉毛气得皱在一起。母亲气色很好,从容镇定,头发垂向一边。古德伦黑黑的眼睛圆睁着,盯着眼前的一切,温柔的圆脸庞紧绷着,面无表情,以至她向前走着,倒像是在对抗式的倒退。而厄休拉的脸上则闪着一种古怪又迷茫的神色,每当她身处尴尬场合,就会这样。
伯金是天使。他拿着社交风度笑脸相迎,不知怎的总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儿。可他脱下帽子,双眼流露着真诚的笑意,所以布朗温先生便大喘了一口气,对他亲切地大声说道:
“你好!你好些了吗?”
“是的,我好些了。你好,布朗温太太!我同古德伦和厄休拉很熟。”
他笑着,眼睛里盛满了热情。他对妇女,特别是对老点儿的妇女总是既温柔又奉承。
“是啊,”布朗温太太淡淡地搭着话,可还是挺满意。“我可是整天听她们说起你。”
伯金笑了。古德伦觉得受了冷落,就把眼睛往一边看。在场的客人都三五成群地站在一堆儿,几个妇女坐在胡桃树的荫凉下,手上拿着茶杯,一个身着晚装的侍者忙得团团转,几个撑着阳伞的姑娘在痴痴地傻笑,几个刚滑完船的小伙子盘腿坐在草地上,脱掉了外衣,衬衣袖子挺男人气地向上卷着,手放在白色的法兰绒裤子上,每当他们笑着,想向年轻女人们讨巧时,华丽的领带就飘拂起来。
“为什么?”古德伦心里动了粗,“他们难道不该衣冠整齐,外表庄重点儿吗?”
她讨厌这种油头粉面的差劲儿青年,厌恶他们的轻佻举止。
赫麦妮·罗迪斯到了,她穿着一件饰有白色花边的漂亮长袍,一条绣着大花的丝绸披巾从肩上垂下来,头上搭配了一顶硕大的素色帽子。那模样真是引人注目,让人吃惊,简直吓人,她那么高的个儿,那条绣着亮丽花朵的米色大披巾在身后垂着,长长的流苏拖到了地。她面色苍白,密实的头发梳得低低的,直遮住了眼眉,过长的脸上表情奇特,整个被色彩鲜亮的颜色包裹着。
“她的样子实在离奇!”古德伦听到身后有几个姑娘在嗤嗤地笑。她要是能迷住她们就好了。
“你们好!”赫麦妮亲切地走过来,抑扬顿挫地打着招呼,眼睛向古德伦的父母亲慢慢地扫过去。这种时刻太让古德伦难堪,惹得她一肚子火。赫麦妮确实让自己牢牢地占据着阶级优越的地位,她上前结识人,只是出于猎奇,好像他们都是参展的动物。古德伦自己也能做出类似的事来,只是轮到别人这样对她,让她处于这种境地,她可就大为不满了。
赫麦妮出乎意外地尊重布朗温一家,领他们来到劳拉·克里奇迎宾的地方。
“这是布朗温太太,”赫麦妮对劳拉悦耳地说道,劳拉身着挺括的亚麻绣装,她与布朗温太太握了手,说很高兴见到她。随后杰拉尔德来了,他一身白色衣裤,外罩一件黑赫两色的运动夹克,外表英俊。他也被介绍给了布朗温夫妇,他跟着就和布朗温太太聊上了,好像她是位贵妇人,而与布朗温先生交谈时,可就没拿他当绅士对待。他的举止太泾渭分明了。他只能用左手和人握手,因为右手受了伤,绑着绷带插在夹克的口袋里。见到圈内人无人问起他的手是怎么了,古德伦觉得挺庆幸。
游艇正忙乱地驶来,船上乐声大作,人们在甲板上兴奋地叫着。杰拉尔德赶去照看人们上岸,伯金在为布朗温太太端茶,布朗温先生加入了学校的圈子,赫麦妮在两姐妹母亲身边坐下了,两姐妹则跑到浮码头看游艇靠岸去了。
游艇的汽笛欢快地尖叫着,然后轮桨声静了下来,缰绳被抛上了岸,随着一下轻轻的撞击,游艇泊进了码头。乘客们立即兴奋地往岸上拥。
“等一下,等一下,”杰拉尔德尖声指挥着。
他们得等着缆绳把船栓紧,放出小舷梯,之后,他们便一长串地往岸上拥,吵吵嚷嚷的,像是从美国来的。
“噢,实在是太好了!”姑娘们叫道。“真可爱。”
侍者提着篮子从甲板上奔向停船屋,船长懒洋洋地倚在驾驶台上。看到一切都安全,杰拉尔德便朝古德伦和厄休拉走来。
“你们不想乘下一趟船吗?还可以在上面用茶点。”他问道。
“不用了,谢谢。”古德伦冷冷地说。
“你不喜欢水?”
“湖水?喜欢,我非常喜欢。”
他细细地打量着她。
“那你是不喜欢坐游艇了?”
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
“不喜欢,”她说。“我说不上喜欢。”她红了脸,似乎在为什么生气。
“人有点儿太多了,”[2]厄休拉解释说。
“嗯?人太多了![3]”他笑了一声。“是的,那儿的人是相当多。”
古德伦容光焕发地转向他,问道:
“你坐过泰晤士河上的那种轮船吗?从威斯敏斯特桥开到里士满的?”她大声问。
“没有,”他说。“我没坐过。”
“哦,那是我经过的最恼火的经历了。”她挺兴奋地急急地说着,脸都涨红了。“那根本就没地方坐,无处可坐。一个男人就在上面一路唱着什么‘在大海的摇篮里轻轻地摇’,那是个盲人,拉着一只小风琴,手提的那种,指望人家给钱,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了。那儿还不停地蹿上来底下的午饭味儿和一股股的机油味儿。那旅程一耗就是几小时几小时,几英里几英里的,毫不夸张。一些讨厌的男孩儿在岸边追着我们的船跑,就在可怕的泰晤士河的泥浆中跑着,裤子卷到了腰,无法形容的泥浆没到了他们的胯,他们的脸一直扭向我们,嘴里尖叫着‘哦,先生们,哦,先生们,哦,先生们’,真像是一群污秽的动物,肮脏污秽的怪东西,恶心透了。而那些甲板上的大男人一看到那些男孩儿陷进可怕的泥浆中,就笑出声来,偶尔也扔给他们一个半个便士。要是你见过那些男孩儿是怎么盯着扔过来的一枚硬币,怎么为这枚硬币在泥浆中猛扑的话,真的,你就会相信连秃鹫和豺狼都不会梦到他们这些污秽东西。我再也不想乘游船了,再也不想了。”
她说着这些时,杰拉尔德一直在看着她,两眼微微地闪着光。并非是她的话,而是她本人激起了他的情感,让他不安。
“当然,”他说,“每一个文明的躯体都必定有害虫。”
“为什么?”厄休拉叫道。“我就没有害虫。”
“倒不是那个,是说这整个事情的性质。那些大男人就那么嘻嘻哈哈的,想着这事儿好玩儿,就朝他们扔那半个半个的便士,而那些主妇们干脆叉开胖胖的膝盖,吃啊吃,不停地吃——”古德伦接着说道。
“是啊,”厄休拉说。“并不是说那些孩子真是害虫,而是说那些游客自己,是说这整个的国家,就像你说的。”
杰拉尔德笑了。
“没关系,”他说。“你们可以不上游艇。”
听到他的指责,古德伦的脸霍地红了。
一阵沉默。杰拉尔德像卫兵一样看着人们上船。他人长得漂亮,又有自制力,但他那种军人式的警觉神态,又让人恼火。
“那你们在这儿用茶,还是到房子那边草坪上的帐篷里用茶?”他问。
“我们可不可以划一条船,把船划到湖上去?”厄休拉问,她总是这样脱口而出。
“划出去?”杰拉尔德笑道。
“你知道,”古德伦说道,她为厄休拉的直言羞红了脸。“我们不认识这些人,我们几乎对这儿完全陌生。”
“哦,我可以马上给你们介绍几个熟人。”他从容地说。
古德伦看着他,想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恶意。然后,她对他笑道:
“啊,”她说。“你知道我们的意思。我们能不能上那边去,探探那边的湖岸?”她指着到湖面中途的岸边草坪,那有座小山丘被小树林覆盖着。“那儿看上去美极了。我们还可以做日光浴。在这样的阳光下难道不美吗?真的,那儿就像尼罗河流域的一部分,像人们想象中的尼罗河。”
见古德伦对远处景点如此做作地热情,杰拉尔德置之一笑。
“你们肯定那儿够远了吗?”他讥讽地问道,立即又找补上一句:“是啊,我们要能弄条船,你们就能去那儿了。不过,船好像都划出去了。”
他环顾湖面,数了数湖上的船只。
“要是能去该有多美呀!”厄休拉想望地叫着。
“你们不想喝茶吗?”他说。
“噢,”古德伦说,“我们能喝一杯,然后就出发了。”
他从古德伦看到厄休拉,笑了。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开着玩笑。
“船你们玩儿得转吗?”他问。
“是的,”古德伦冷冷地答道,“玩儿得转。”
“啊,是的,”厄休拉叫道。“我们两人都划得很好。”
“你们能划?那我有一条小独木舟,所以没拿出来是怕有人溺水。你们觉得乘上它会安全吗?”
“哦,十拿九稳。”古德伦说。
“太可爱了!”厄休拉大声说。
“看在我的分儿上,可别出事,我可是负责水上活动的。”
“一定。”古德伦保证说。
“再说,我们两人游泳都游得很好。”厄休拉说。
“那好,那我就让他们给你们备上一篮茶点,你们自己就可以野餐了,是这个意思吧?”
“太好了!要是能这样可太美了!”古德伦热情地叫着,脸又红了。她的难以捉摸的微妙使他心神不安,他浑身充满了她的感激之情,他的血液不由得涌动了起来。
“伯金呢?”他问,眼光一闪一闪的。“他能帮我把船推下水。”
“可你的手怎么样了?不痛了?”古德伦低声问,似乎有意显得不那么亲密。这还是她第一次提起他的伤势,她回避这个话题的奇怪方式又往他的血液里注入了新的微妙的爱抚。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手被绷带包扎着,他看了看,又放了回去。那包扎着的手让古德伦颤抖。
“哦,我一只手就行,那独木舟轻如鸿毛。”他说道。“鲁珀特来了!鲁珀特!”
伯金从他那摊儿社交的事那边,转到他们这儿走来了。
“你的手怎么弄的?”厄休拉憋了半小时终于问出来了。
“我的手?”杰拉尔德说。“被机器夹住了。”
“啊!”厄休拉说。“痛得厉害吗?”
“是的,”他说。“当时很痛,现在好多了。手指压坏了。”
“噢,”厄休拉叫道,好像很痛心。“我真不想看到别人弄伤自己,我都觉得痛。”说着,她摆了摆手。
“你要干什么?”伯金问。
两个男人把那条细长褐色的船推了下来,放入水中。
“你们真有把握能平安无事吗?”杰拉尔德问道。
“真有把握,”古德伦说。“如果有一丁点怀疑,我们就不会有划船的意思。我原来在阿伦德尔也有一条独木舟,我向你保证我会绝对安全。”
就那样说着,古德伦保证得像个男人似的,接着,她和厄休拉就上了那条单薄的小船,轻轻地划走了。两个男人站在那儿望着她们。古德伦划着桨,知道那个男人正在看着她,她的动作不由得缓慢、笨拙了许多。她的脸飞起一片红色,像一面红旗。
“太感谢了,”小船划开了,古德伦从水上回头向杰拉尔德叫道,“太美了——就像坐在一片树叶上。”
她的想象力引得他笑了。她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又尖又怪。他看着她划远了。她多少有些孩子气,信任他人,恭恭敬敬,像孩子一样。他一直在看着她划船。而对古德伦来说,假装孩子气,假装是个依赖男人的女人,真是一大快事。那个男人就站在码头上,一袭白衣,既漂亮又有能力。而且是她此刻所认识的最重要的男人。她一点儿都没留意站在他边上的伯金,那个摇摆不定、模模糊糊、眼里闪着柔和的光的人。此时,那一个身影已经覆盖了她的视野。
小船沿着湖面轻快地划着。她们经过了那些游泳的人,他们带条纹的帐篷就支在草地边的柳树间,再沿着开阔的岸边前行,就经过了午后斜阳下金灿灿的草地。其他的小船正悄悄地行进在对面岸边的树荫下,她们听得见船上人的欢声笑语。不过古德伦朝着远处的树丛划去,那树丛在金色的阳光下显得和谐极了。
姐妹俩找到了一小块地方,那儿有一股小溪潺潺地流入湖水,周围长着芦苇和多花的红柳香草,岸边满是沙砾。在这儿,她们灵巧地把那单薄的小船靠了岸,两个姑娘脱去鞋袜,涉过浅滩,来到草地上。湖水的细浪温暖而又清澈,她们把小船推上了岸,快活地四下张望。她们孤零零地身处这远离人烟的小溪口,身后的小山上就是树丛了。
“我们正好可以游个泳,”厄休拉说。“然后再用茶。”
她们四处看看,发觉没人能注意到她们,也没人刚好过来看到她们。一眨眼,厄休拉就脱掉了衣服,赤身划进水中,游了开去。很快,古德伦也游过来了。她们绕着属于她们的小小溪口静静地游了一会儿,快乐极了。然后她们又溜上了岸,重又跑进树丛,就像居于山林水泽的仙女。
“这么自由多美妙呀!”厄休拉说着,在树干间来来回回地飞奔着,赤身**,秀发飘飘。这是山毛榉的树林,铁灰色的枝干高大壮观,浓绿的树枝向四外伸展着,向北面望去,就像凭窗远眺,但见模模糊糊的微光点点。
等她们又跑又跳的把身上晾干了,就赶紧穿好衣服,坐下品香茶。她们坐在树丛的北面一派金色的阳光里,在这个只属于她俩的荒凉的小天地里,面对着绿草茵茵的山坡。茶还是热的,飘着清香,还有夹着黄瓜和鱼子酱的小三明治,酒味的糕点,美味可口。
“高兴吗,普鲁内?”厄休拉看着妹妹高兴地问。
“厄休拉,我高兴极了。”古德伦望着西下的太阳低沉地说。
“我也是。”
每当她们一起做些自己喜爱的事情,两姐妹就会进入她们自己的完美世界。而此刻就是让人深感自由快活的美好时刻,就像是只有孩子才知道的,一切都似乎是一种让人完全惊喜的冒险。
她们用完茶,就静静地坐着,安安宁宁的。然后,有一副亮嗓的厄休拉就轻轻地唱起了《安切·冯·萨罗》。古德伦坐在树下,倾听着,心中顿生怀念之情。厄休拉显得那么宁静、满足,她坐在那儿,不经意地哼着她的歌,死死地处于她自我世界的中心。这让古德伦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每当看到厄休拉作为参与者,而自己是生活的局外人,是个旁观者,她就总会有被冷落的极端痛苦的感觉,忍受着自我否定的滋味,还不得不要求厄休拉意识到她的存在,保持和她的联结。
“要是我和着这个曲调跳达尔克罗兹舞,你介意吗?”她用一种奇怪的低声问道,嘴唇几乎都没动。
“你说什么?”厄休拉抬起头来,静静地有点儿吃惊地问。
“你唱歌,我跳达尔克罗兹舞好吗?”古德伦说道,自觉又受了重复之苦。
厄休拉想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要跳——?”她不明白地问。
“达尔克罗兹舞。”古德伦答道,即使是姐姐这样问她,她也觉得遭罪。
“噢,达尔克罗兹舞!我没听清楚名字。跳吧,我当然喜欢看你跳了。”厄休拉大声说道,惊喜得像孩子一样。“那我唱什么呢?”
“你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我会踩上点儿的。”
可厄休拉怎么也想不出来唱什么,然后,她突然逗笑似的唱开了:
“我的爱人是个出身高贵的小姐——”
古德伦和着韵律缓缓起舞,就像有一条看不见的链子牵着她的手脚,她的脚有节奏地跳动着,手臂缓缓地做着有规律的姿势,时而伸开双臂,高举过头,时而又柔软地分开双臂,她昂着头,脚下一直在击打着节拍,就像沉浸在什么奇怪的妖术中似的,她一身雪白地飘来**去,欣喜若狂,那不可思议的狂喜的冲动,宛若乘着一阵微微的妖风,在连续不断的奇妙动作中震颤着。厄休拉坐在草地上唱着,满眼笑意,仿佛她明白这不过是个大玩笑。但在她领悟到了古德伦白色身影中那种无意识的震颤、摆动和飘**中的情结,领悟到了那种仪式性的暗示,那种被包含在纯粹的、不经意的、翻来覆去的节奏中和一种在催眠下形成的强有力的意志中的暗示时,两眼又闪出了猜疑之色。
“我的爱人是个出身高贵的小姐——她无知却可靠——”厄休拉讽刺地笑唱着,而古德伦的舞步更急,更狂热了,那跺脚的劲头就像要挣脱某种束缚,她忽地伸出双手,脚又跺着地,脸庞急速地向上一仰,露出完美的脖颈,双目微启,目无一切。金色的夕阳正在沉下去,空中浮起一轮浅浅的月亮。
厄休拉聚精会神地唱着歌,古德伦忽然停下了舞步,带着嘲弄的口气轻声叫道:
“厄休拉!”
“嗯?”厄休拉答应着,睁开眼睛,定了一下神。
古德伦静静地站在那儿,脸上挂着嘲弄的微笑,脸朝着一边。
“啊!”厄休拉惊慌地叫着,站起身来。
“它们还不错吧。”古德伦挖苦地大声说。
就在她们的左边,站着一小群苏格兰高地的牛,暮色中显得色泽鲜艳,毛茸茸的。它们的角伸向天空,口鼻向外突着,好奇地要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眼睛透过乱蓬蓬的毛发闪着光,光溜溜的鼻孔里黑乎乎的。
“它们不会那么老实吧?”厄休拉害怕地叫着。
古德伦平时最怕牛了,这会儿的表情倒是很奇怪,她半是疑虑半是嘲弄地摇了摇头,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
“它们难道不迷人吗,厄休拉?”古德伦高声尖叫着,像海鸥的叫声一样。
“迷人,”厄休拉惊慌地大声说。“可它们不会惹我们吧?”
古德伦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姐姐,摇了摇头。
“我肯定它们不会的,”她说道,好像她也得让自己相信似的,而且,她也好像自信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非得要检验检验。“坐下,接着唱。”她刺耳的声音高挑着说。
“我害怕。”厄休拉望着这群健壮的牛,可怜巴巴地说,那群牛定定地立在那儿,粗糙的毛发下的一双乌黑凶恶的眼睛向前张望着。可她还是照着刚才的姿势坐了下来。
“它们是很安全的,”古德伦又高声说。“唱个什么歌吧,你只要随便唱点儿什么。”
显然,她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要在这群健壮漂亮的牛面前跳舞。
厄休拉用发颤的假音唱了起来:
“在那通往田纳西的路上——”
她的声音充满了焦虑。然而古德伦却张开双臂,仰起脸庞,朝着那群牛颤抖地跳了起来,她入了迷似的向着它们耸着身体,双脚似乎在无意识的疯狂感觉下跳动着,她的双臂、手腕和手伸展着,举起又放下,伸啊伸啊,然后再放下,她的胸部耸起,朝着牛群抖动着,**的脖颈面对它们,似乎也处于某种情欲的狂喜中。此时,当她那不可思议的白色身影在难以察觉地飘过来,离得它们更近了,她已是销魂入迷、精神恍惚地不能自持了。然后她对牛群的那种奇怪的起起伏伏的感觉衰退了,而那些一直等在那里没有动弹的牛突然从她跟前往后缩,头也微微地低下了,它们着迷似的死死地看着她,光光的牛角在明亮的光线下叉开着,随着缓缓地进入催眠状态的**般的舞蹈,那女人的白色身影从它们这里退隐了。她能感到它们就在她跟前,她仿佛能感到一股股发自牛群胸膛的电流进入了她的手掌。很快她就能触摸它们了,真正地触摸到它们。一个既恐惧又快乐的战栗传遍了她的全身。而厄休拉始终在入迷地唱着不相干的歌,声音又尖又细,像咒语一样刺破了渐渐昏暗下去的夜色。
古德伦能听到牛沉重的呼吸声,既害怕又着迷的呼吸声。噢,这些勇敢的小畜牲,狂野的苏格兰小公牛,既狂野又毛茸茸的。忽然,其中一头牛喷起了鼻息,低下头,向后退去。
“嘿!嗨!”忽然从树丛边上传来喊叫声。牛群自动地散开,往后退去,跑上了小山,它们身上的茸毛随着它们的动作摆动着,就像一团火。古德伦呆呆地站在草地上,厄休拉也站起了身子。
原来是杰拉尔德和伯金来找她们来了,杰拉尔德的大声喊叫吓退了牛群。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他挑高了声音,恼火地叫道。
“你们干吗要过来?”古德伦气得尖声地回了一句。
“知道你们正在干什么吗?”杰拉尔德不由地又问了一遍。
“我们在做韵律操。”厄休拉颤抖地笑道。
古德伦呆呆地站在那儿,睁着愤怒的黑黑的大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们。然后她随着牛群上了小山坡。牛群像是被符咒镇住了似的在高处聚成了一小堆。
“你到哪儿去?”杰拉尔德追在她后面叫道,跟着她上了山坡。太阳已经沉到了山后,阴影笼罩着大地,空中布满了移动着的光线。
“伴舞的歌真蹩脚。”伯金对厄休拉说道,他面带嘲讽地站在她面前,笑意在脸上闪烁。而一眨眼,他自己却轻柔地唱上了,还在她面前跳起了怪诞的踢踏舞,他的四肢和身体在松弛地抖动,脸上闪着苍白的光亮,双脚急速并带嘲弄地敲击着地面,发出嗒嗒的声响,身体轻飘飘的,颤动着,像个幽灵。
“我看我们都疯了。”厄休拉说着,有点儿惊恐地笑着。
“只可惜我们不能更疯狂。”他回答着,继续不停地颤动着,舞着。忽然,他向她倾过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手指,把脸凑到她的脸跟前,盯着她的眼睛,笑嘻嘻的。她后退了几步,被冒犯了似的。
“生气了?”他挖苦道,忽然又安静下来,沉默寡言的了。“我还以为你喜欢跳舞呢。”
“但不喜欢这样,”她说道,她像是被冒犯得乱了方寸,迷迷惑惑的。然而,在她的内心里却多少有些为他那不受束缚的颤动着的身体而神魂颠倒,他那完全随意的摇摆舞动的样子,还有那苍白的脸上嘲弄的微笑都让她入迷。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硬是避开了他,对他的表示并不认同。对他这个循规蹈矩一贯严肃的人来说,那简直是亵渎。
“为什么不喜欢这样?”他嘲弄道。跟着他就又堕入了不可思议的飞速的舞蹈中,那么松弛,又那么来来回回地摇摆着,还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随着不变的飞速舞步,他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她,他向前凑着,脸上闪出不可思议的嘲弄神色,而且,要不是她惊得往后退了,他还会再吻她。
“不,不要!”她大声说道,真的害怕了。
“到底是考狄利娅。”[4]他挖苦地说。她被刺痛了,好像这是对她的侮辱。她知道他这是有意为之,这真让她左右为难。
“那你呢,”她叫着反击他,“你为什么老是把精力花在嘴皮子上,这么讨厌?”
“这样才能畅所欲言呀。”他答道,颇为自己的还嘴而得意。
这会儿,杰拉尔德照直跟在古德伦身后,急急地大步往山上奔,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急切的神情。那群牛聚在坡顶,用鼻子嗅着,打量着下面的情景,那个身着白衣的男人正在那个白色身影的女人旁边盘旋,它们一直往下看着古德伦,看到她正慢慢地朝它们走来。她停住脚步,回头瞥了一眼杰拉尔德,又看了看牛群。
接着,她来了一个突然的动作,猛地举起胳膊,朝长着长长牛角的小公牛冲过去,她浑身颤抖,步态不稳,稍一驻足看看它们,又举起双手,飞奔上前,吓得它们停住了刨地的蹄子,直往后撤,它们抬起头来,喷着鼻息,撒腿就跑,一头扎进了薄薄的夜色,渐渐地消失在了远处,但仍然飞奔不止。
古德伦还在盯着它们的背影,一副挑战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逼它们受惊?”杰拉尔德赶上前来问道。
她并不理会他,把脸转向了一边。
“这可危险,你知道,”他接着又说。“它们要真转过身来,可就难办了。”
“转到哪儿?转开?”她大声嘲弄道。
“不,”他说,“转向你,和你作对。”
“和我作对?”她嘲弄道。
他说不出什么了。
“不管怎么说,几天前它们顶死了农夫家的一头母牛。”他说。
“那与我何干?”她说。
“可是我在乎,”他说。“要知道那些是我的牛。”
“他们怎么是你的呢!你还没有吞了它们。给我一头看看。”她说着伸出了手。
“你知道它们在哪儿,”他指着那边的小山说。“如果你想要,以后可以给你一头。”
她用让人费解的表情看着他。
“你觉得我怕你和你的牛,对不对?”她问。
他的眼睛威胁似的眯成了一条缝。脸上露出了盛气凌人的微笑。
“为什么我要那样想?”他说。
她一直在看着他,那双单纯的黝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向前探着身子,抡起胳膊就用手背轻轻地刮了他脸一下。
“这就是为什么。”她嘲讽地说。
她感到了内心深处一种强烈的压抑不住的要与他作对的欲望。她不再恐惧,不再沮丧。她就是要这么干,她无所畏惧。
他脸上被轻轻地刮了一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脸色变得吓人的苍白,眼神闪出危险的阴沉之色。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血直往上涌,汹涌的、难以抑制的感情让心脏紧张得像要跳出来似的。仿佛某种阴郁的感情洪流从他身体里迸发了出来,淹没了他。
“你打了第一下,”他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低的,语调那么柔和,让她听上去像是梦中的话语,而不是现实的声音。
“我还要最后打一下,”她不由得回着嘴,信心十足。他沉默着,没有反驳她。
她满不在乎地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到远方,在意识的边缘自动地蹦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你的举止会这样让人受不了,会这样可笑。”她闷闷不乐的,几乎把这个问题置于脑后,可她又不能一点儿也不往这儿想,所以,她觉得别别扭扭的。
杰拉尔德面色惨白,紧紧地盯着她,全神贯注,眼里闪着热切的光。她忽然转身朝着他。
“是你逼得我这样做的,你知道。”她暗示似的说。
“我?怎么?”他问。
可是她转身向湖边走去了。山坡下,湖面上通明的灯笼扑面而来,暖暖的光亮像淡淡的幻影在灰白的黄昏中飘**。大地撒上了一层昏暗,像是涂了漆一般,上面是灰白的天空,一切都成了樱草色,一方湖水变成了奶白色。远处浮码头多彩的光线在暮色中连成了一串。游艇上灯火辉煌。四周围,阴影渐渐地聚集过来。
一袭白色夏装的杰拉尔德鬼魂似的跟着古德伦,走下了空旷的草坡。古德伦等着他赶上来,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他,柔声地说:
“别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