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聚会02

一股欲火掠过了他,他晕晕乎乎的了,嘴上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生你的气。我爱你。”

他脑子一片空白,在机械地控制自己,救助自己。她笑了,笑的声音银铃似的,虽然带着些嘲弄,然而却是让杰拉尔德受不住的爱抚。

“这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她说。

他完全昏了头了,一阵可怕的神魂颠倒,让他失去了控制,他受不了了。他一把抓住她,手像铁钳一样。

“那就没事了,对吗?”他说着,紧紧地抓住她。

她盯着眼前凝神的面庞,血渐渐地冷却了。

“是的,没事了。”她轻柔地说着,沉醉着,低吟声如女巫一般。

他在她旁边大步走着,就像行尸走肉。走着走着,他就醒过味儿来了。他痛苦不堪。他小时候曾杀死了弟弟,像该隐一样被留了下来。

他们发现伯金和厄休拉一起坐在小船边,又说又笑,伯金一直在逗弄厄休拉。

“你闻到这儿有点沼泽的味道吗?”他用鼻子吸了一口气。他对气味十分敏感,立刻就能分辨出是什么味儿。

“很可爱。”她说。

“不,”他说,“让人惊恐。”

“为什么让人惊恐?”她笑道。

“它沸腾着,沸腾着,这条昏暗的河,”他说,“既生长着百合,也养育了毒蛇,还有鬼火,不停地向前翻滚着,它不停地向前翻滚着,可我们从未注意过。”

“注意什么?”

“另一条河,那条昏暗的河。我们总是留意着银白色的生命之河,看着它翻滚着,使得全世界都生气勃勃,朝着天堂奔涌,汇入灿烂、永恒的大海,那个天使云集的天堂。而那另一条河才是我们真正的现实。”

“可另一条河是什么?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另一条河。”厄休拉说。

“它不过就是你的现实,”他说。“那是昏暗的死亡之河。你知道我们体内翻滚着的东西正像那另一条翻滚着的昏暗之河,那条腐败之河。而我们的精华则来自海中的阿芙罗狄蒂,[5]那是我们所有磷光闪闪、美轮美奂的花朵的所在,这就是我们如今的全部现实。”

“你的意思是说阿芙罗狄蒂表示的是真正的死亡?”厄休拉问。

“我的意思是说,她表示的是死亡过程之中神秘的精华,就是这样,”他答道。“当虚假创造的趋势消失之时,我们发现自己正处于逆行的过程中,成了毁灭性创造的一员。阿芙罗狄蒂降生在宇宙消亡的阵痛中,然后是蛇、天鹅和荷花这些沼泽类花卉,然后是古德伦和杰拉尔德,他们统统降生在毁灭性创造的过程中。”

“那你和我呢?”她问。

“或许,”他答道。“当然在某些方面也得是。但我们是否算在此列,我还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是死亡之花——恶之花[6]?我并不觉得我是。”她一口咬定。

一时间,他沉默了。

“总的说来,我并没有觉得我们会是。”他答道。“有些人,纯粹是黑暗的腐败之花——百合花。可也应该有一些热情似火的玫瑰。你知道,赫拉克利特说过,‘枯竭的灵魂是最好的’。我很明白这话的意思。你呢?”

“我不能肯定,”厄休拉答道。“可是如果人们都是死亡之花,最终都是花儿了,又有什么分别呢?”

“没有什么分别,但又完全不同。死亡在延续,就像生产在延续一样。”他说。“这是一个前行的过程,它终结于宇宙的消亡——世界的末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可是为什么世界的末日就不能和世界的开端一样美好呢?”

“我觉得它就是不能。”厄休拉有些生气地说。

“噢,是的,最终是不一样的,”他说。“它意味着创造之后的一个新的循环,但并不是为了我们。如果这是世界末日,那我们就属于这末日——是恶之花[7],如果你不反对的话。而如果我们是恶之花[8],那我们就不会是幸福的玫瑰了,你看,就是这样。”

“但是,我觉得我是,”厄休拉说。“我觉得我是幸福的玫瑰。”

“现成的吗?”他挖苦道。

“不,是真正的。”她说道,觉得受了伤害。

“如果我们是那个末日,我们就不会是那个开端了。”他说。

“是,我们就是,”她说。“开端是在末日中产生的。”

“是在它之后,而不是在其中产生的。是在我们之后,而不是从我们之中产生的。”

“你是个魔鬼,你知道,真的,”她说。“你要毁了我们的希望。你想让我们去死。”

“不是的,”他说,“我只是想要我们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哼!”她生气地叫道。“你只是想要我们了解死亡。”

“说得好。”杰拉尔德轻柔的声音从身后的暮色中传来。

伯金站起身,杰拉尔德和古德伦走了过来。静默之中,大家都拿出了烟,伯金给大家一一点上。火柴的光亮在黄昏之中忽闪着,他们在水边静静地吸着烟。周围的陆地已是一片昏暗,光线渐渐地退下去,湖面变得模糊不清。四下里弥漫着难以捉摸的空气,发出像是吉他的乐声。

天上摇曳的金色的光线退隐了,月亮露出了晶莹的光,似乎在微笑中露出了自己的优势。对岸昏暗的林子已融入天地间的阴影。在这天地间的阴影之中,散布着几缕侵入的光亮。在远处的湖面上,亮着一串串淡淡的绿、红、黄三色的稀奇古怪的彩光,就像是暗淡的火光串起来的。一阵喷气声中飘过来了音乐声,灯火齐明的游艇转而融入大片的阴影,游艇的轮廓若明若暗地移动着,阵阵音乐声从那儿飘过来。

到处都被照亮了,这里和那里,在紧靠着的模糊的水面,在远在湖水的尽头,湖水都在天日的最后一抹光亮下泛着奶白色,这里没有阴影,一盏盏灯笼的微弱光亮在看不见的船身上摇**着。一阵划桨声,一条小船划过灰白的湖面,划进了树林下的阴影,可爱的圆灯笼悬挂在船上,微微的红色,像着了火似的。湖面上,幽暗的红光摇曳着,映在船的四周。水面上到处都是这些灯笼的倒影在飘**,悄无声息,微光似火,与难得一见的倒影相交汇。

伯金从那条大点儿的船上拿来了灯笼,于是这四个幽暗的白色人影便聚拢过来,要把灯笼点亮。厄休拉先拿起来了一盏,伯金映得发红的手掌把火伸进了灯笼的底部。灯笼点亮了,他们都往后退着,好观看这蓝月亮似的大灯笼,厄休拉把它提在手上,脸上映出了奇异的光。灯光摇晃着,伯金弯腰凑到灯笼上,他的脸被光晃得像个幽灵,毫无知觉,又像是什么着魔的人。厄休拉的身影朦朦胧胧的,像蒙了面纱一般,隐隐地呈现在伯金身影的上方。

“好的。”他柔声说道。

厄休拉打着灯笼,灯笼上画着一群鹳,它们飞过明亮的青青的天空,俯瞰着黑暗的大地。

“这灯笼真漂亮。”她说。

“真可爱!”古德伦附和着,她也想打起一盏漂漂亮亮的灯笼。

“给我点一盏。”她说道。杰拉尔德很没用地站在她身边。伯金点亮了她举起的灯笼,古德伦的心跳了起来,焦急地要看它究竟有多美。灯笼是浅黄色的,上面几朵挺拔的花儿从深色的叶子中昂首怒放,伸向樱草色的天空,纯净的阳光下,几只蝴蝶在花间流连。

古德伦兴奋地叫了起来,似乎高兴得心都动了。

“真漂亮,啊,真漂亮!”

她的心真的被美打动了,让她神魂飘**。杰拉尔德倾身靠近她,进入了她灯笼的光圈,似乎来好好看看。他紧贴着她站着,触摸着她,和她一起观赏着亮闪闪的浅黄色的灯笼。然后她把脸转向了他那张被灯笼映得微微发亮的脸,他们就这样在光辉的辉映下相偎而立,相互紧贴着,被光圈环绕着,其他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伯金朝旁边看着,过去给厄休拉点第二盏灯笼。这盏灯笼上画的是微微发红的海底,透明的海水中黑色的螃蟹和起起伏伏的海藻,移入了上面火焰般微红的海水。

“上有天空,下有海水,你都有了。”伯金对她说。

“就是没有大地。”她笑道,眼睛望着他那双正忙活灯火的生气勃勃的手。

“我真想看看我的第二个灯笼是什么样的。”古德伦颤着声音尖叫道,似乎要打败别人。

伯金过去给她点着了。这是一盏可爱的深蓝色的灯笼,底部呈红色,一条白色的大墨鱼在清澈轻盈的溪水中游动着。墨鱼从光亮中直直地向外面盯着,冷冷地凝视着。

“这真是太可怕了!”古德伦吓得惊叫起来。站在她身边的杰拉尔德淡淡一笑。

“这难道还不够吓人吗?”她灰心丧气地大声说。

他又笑了,说道:

“和厄休拉换一下,换那盏有螃蟹的。”

古德伦沉默了片刻。

“厄休拉,”她说,“你受得了这可怕的东西吗?”

“我觉得这颜色很可爱。”厄休拉说。

“我也这么觉得,”古德伦说。“可你受得了它在你的船上摇来**去吗?你不想立马把它毁掉吗?”

“噢,不,”厄休拉说。“我不想毁了它。”

“那,你介意要这盏,换那盏有螃蟹的吗?你真的不介意吗?”

古德伦说着上前换下了灯笼。

“不介意。”厄休拉说着顺从地让出了自己的灯笼,收下那盏绘有墨鱼的。

可她又不由地为古德伦和杰拉尔德的做法生气,他们竟摆出了有权优先的样子。

“得啦,”伯金说。“我把灯笼挂到船上去。”

他和厄休拉就朝大点儿的船上走去。

“我看你还得划船送我回去,鲁珀特。”杰拉尔德的声音从晚上淡淡的阴影中传过来。

“你不和古德伦坐独木舟走了?”伯金说。“那可有趣多了。”

几人都没说话。伯金和厄休拉站在水边,提着晃晃****的灯笼,身影模模糊糊的。世界都变得虚幻起来。

“那样行吗?”古德伦问杰拉尔德。

“对我是太合适了,”他说。“可你觉得怎么样?而且,怎么划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划船呢?”

“为什么不呢?我能带你就像我能带厄休拉一样。”她说。

从她的话里,他听得出她想和他一起坐船,而且她还高兴得有些微妙,因为那样一来,她就可以掌控他们俩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过电般的顺从感下,他乖乖地接受了。

她把灯笼递给他,自己把藤杆儿固定在独木舟的船尾。他跟在后面,手上的灯笼在他穿着白色法兰绒裤子的大腿上飘来**去,映得四周的阴影越来越重。

“先吻我一下再走。”他温柔的声音从上方的阴影里发出来。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惊奇了一下。

“为什么?”她惊叫道。

“为什么?”他讥讽地反问道。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倾过身子,缓缓地、纵情地吻了他,在他的嘴唇上迟迟不去。之后,她从他手里拿过了灯笼,他神魂颠倒地站在那儿,浑身都被完美的欲火点着了。

他们把独木舟推进水里,古德伦就了座,杰拉尔德把船推出了岸。

“你推船能保证不把手弄痛吗?”她担心地问。“其实我完全能应付得过来。”

“我不会弄痛自己的。”他轻柔的声音答道,那声音抚慰着她,让她觉着无法形容的美。

她望着他,他坐得离她很近,就在船尾,近在咫尺,他的腿朝她伸过来,脚碰到了她的脚。她轻轻地划着桨,迟迟未动,盼望他对自己说些意味深长的话,但是他一直默默无语。

“你喜欢这样,是吗?”她热切地柔声问道。

他笑了笑。

“我们之间有距离。”他还是用那种无意识的声音低声说道,似乎声音是毫无知觉地发出来的。而她仿佛神奇地意识到,在这船上,他们的间隔是在保持彼此的平衡。她猛然敏锐地领悟了这一点,暗自高兴。

“可我们离得很近。”她哄着他,愉快地说道。

“可还是有距离,有距离。”他说。

她又沉默了,心里很快活,然后尖声说道:

“我们是在水上,也就变不到那儿去了。”她很微妙地哄了他,完全支配了他。

湖面上一二十条船上的灯笼在飘**,那玫瑰色的圆月般的灯笼低低地贴在水面上,火一般的亮光倒映在水中。远处,那艘汽船传出拨弦弹琴的声音,汽轮拍打着飞溅的小水花,船后拖着串串彩色的亮光。偶尔,烟火——罗马烛光式、束束星光式和其他单一光亮效果的——喷泻而出,照亮了整个火红的夜景,也把水面照得光辉灿烂,亮光还照出了四周缓缓滑行的小船,往下游划去了。接着那可爱的黑暗再次降临了,盏盏灯笼和丝丝亮光闪烁着微微的亮光,湖面上只有船桨压低了的击打水面的声响和悠扬的音乐声。

几乎感觉不到古德伦在划着桨。杰拉尔德能看到前面不远的地方厄休拉深蓝和玫瑰色的圆形灯笼,它们随着伯金划船的动作在并排摇摆着,那彩虹色的、渐渐消失的微光在船尾追逐着。他也意识到,他自己船上的色彩柔和的灯光也在身后投下了淡淡的光影。

古德伦停下手中的桨,四下张望。那船被轻微的落潮**起。杰拉尔德白皙的膝盖离得那么近。

“太美了!”她似乎带着敬意柔声说道。

她看着他,他向后倚着透亮的灯笼的微光。尽管他的脸上满是阴影,她还是能看清他的脸。微弱的光线中,她心中对他充满了**,他男性的沉静和神秘是那么美好。那纯粹的男子气,柔刚兼济的外形,他完美丰富的存在和韵致让她着迷,让她陶醉。她欢喜地看着他。此时,她还不想触摸他,还不想更深地去了解那活生生的令人满足的躯体。他实在是难以捉摸,然而又是那么近在咫尺。她的手静静地放在桨上,她只想看他,看他那个透明的阴影,感受他存在的本质。

“是的,”他含含糊糊地说。“非常美。”

他在留意周围细碎的声音,那从桨上滴落的水珠声,身后的灯笼相互摩擦的撞击声,古德伦的长裙子偶尔发出的窸窣声,那是一种另外世界的声音。他的脑子被浸得满满的,简直全神贯注,生平第一次堕入身外之物中。以往,他是那么不屈不挠地专注于自己,而现在他完全放开了,不知不觉间,单独的个体融入了整体。这就像是一次沉沉的睡眠,他生命中最美妙的睡眠。他一生都那么持之以恒,那么小心谨慎,而现在却沉眠于此,宁静、彻底地堕落了。

“我把船划到浮码头上去吗?”古德伦若有所思地问。

“哪儿都行,”他答道。“随它漂。”

“要是撞上什么,告诉我一声。”她静静地答道,语调亲昵。

“有灯照亮呢。”他说。

于是,他们就静静地随波漂流,默默无语。他需要安宁,纯粹和完满。而她却心神不安,想要听到只言片语,想要得到某种承诺。

“没有人会惦记你吗?”她问道,急着要和他交谈。

“惦记我?”他重复道。“不会!为什么?”

“我怕会有人找你。”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呢?”话说到这儿,他又想到了自己的态度。“或许是你想回去了吧?”他又改口问道。

“不,我不想回去,”她答道。“我不想回去,我向你保证。”

“你肯定这样没事吧?”

“绝对没事。”

他们又默不作声了。游艇又响起了拨弦声和汽笛声,还有人唱起了歌。忽然,一声惊叫划破了夜色,水面上一阵混乱的喊叫声和闹腾声,跟着传来了船桨可怕的倒转声和波浪猛烈的翻腾声。

杰拉尔德坐直了身子,古德伦害怕地看着他。

“有人落水了,”他又生气、又绝望地说道,在暮色中急切地环视着。“你能划过去吗?”

“哪儿?去游艇吗?”古德伦惊慌失措地问。

“是的。”

“要是我划偏了,你就说一声。”她紧张地答道,忧心忡忡。

“保持平衡就行。”他说着,小船急速驶向前去。

喊叫声和嘈杂声源源不断,可怕的声音掠过了暮色中的水面。

“这难道是注定要发生的吗?”古德伦带着怨恨讽刺道。可是他几乎没有听到,于是她回过头去看看路。若明若暗的水面上点缀着晃动着的可爱星光,游艇离得不远了。船上的灯光在暮色中摇曳。古德伦尽力地划着,可在事态严重之时,就显得她的划法没什么准儿,还笨手笨脚的,速度也很难上去。她朝他的脸瞥了一眼,他定定地凝视着黑暗,显得那么敏锐、警觉、独立。她的心在往下沉,似乎要死过去了。“当然了,”她自言自语道,“不会有人淹死的,当然不会。那也太过分,太耸人听闻了。”可他那警觉的面无表情的模样,让她的心凉了。仿佛他天生就属于死亡和灾难,仿佛他又是他那个自己了。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子刺耳的尖叫声:

“黛——黛——黛——黛——噢——黛!”

古德伦的血都凉了。

“是黛安娜,是的,”杰拉尔德咕哝道。“这个猴精又要耍出什么把戏?”

他又瞥了一眼船桨,对他来说,这船划得不够快。紧张的压力下,古德伦简直划不了了,她竭尽全力。那边的喊叫声和应答声不绝于耳。

“哪里,哪里?这里,对了。哪个?不,不,不。该死的,这儿,这儿——”各路船只都匆匆赶往出事地点,色彩斑斓的灯笼贴着湖面在摇**,留下串串起伏匆匆的倒影。不知为什么,汽笛声又响了起来。古德伦的小船飞快地划动着,船上的灯笼在杰拉尔德的身后摇来**去。

那个女孩子的高声尖叫又响了起来,还伴着急急的哭泣声:

“黛——噢——黛——黛——!”

这可怕的声音穿透了黑暗的夜空。

“你要是在**睡觉有多好,温妮。”杰拉尔德自己咕哝着。

他弯下腰解开鞋带,脱下鞋,然后把软帽丢进船里。

“你手伤了,不能下水。”古德伦有些害怕地低声说,气喘吁吁的。

“什么?不会弄痛的。”

他把夹克用力一脱,甩在脚边,光着头,一身雪白。他摸了摸腰带。他们正在靠近游艇,游艇静静地耸立在那儿,船上无数的灯在昏暗的水面上映出飞快移动的蜿蜒的火舌,阴影下红绿黄三色之光既可爱又瘆人。

“噢,把她救上来呀!噢,黛,亲爱的!噢,把她救上来呀!噢,爸爸!噢,爸爸!”那孩子发狂地呜咽着。水里有个戴着救生圈的人,两条小船划上前去,船上的灯笼没用地晃**着,小船小心地向前划着。

“嘿,那儿,罗克利!嘿,那儿!”

“杰拉尔德先生!”船长的声音里充满恐惧。“黛安娜小姐落水了。”

“有人下去救她了吗?”杰拉尔德厉声问。

“小布林德尔医生下去了,先生。”

“在哪儿?”

“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先生。大家都在找,但是到现在什么都没有。”

一阵不祥的静寂。

“她从哪儿掉下去的?”

“我想,大约是那条船的位置,”船长的回答不那么肯定。“那条闪着红绿灯的船。”

“划到那儿去。”杰拉尔德轻声对古德伦说。

“把她救上来啊,杰拉尔德,噢,把她救上来啊。”那孩子焦急地喊着。他并没有留意她的话。

“往后靠,”他对古德伦说着,站在了摇摇晃晃的船上。“船不会翻的。”

接着,他麻利地往下一跃,身子轻盈笔直地进到了水中。古德伦的船剧烈地摇晃着,飘忽的灯光在搅动起的湖水中摇曳。她意识到那是微弱的月光,而他已经消失了。他没准儿会死。一种可怕的厄运感让她失去了感觉和意识。她知道他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还是那个世界,只是缺了他,他不在了。夜色似乎广袤而空洞。灯笼在这里那里地晃动,游艇和小船上的人们都压低了声音在交谈。她听得到温妮弗雷德的呜咽声:“噢,杰拉尔德,一定要找到她呀,一定要找到她呀。”有人在尽力安慰这个孩子。古德伦漫无目标地到处划着。这一望无际可怕冰凉的湖水吓得她说不出话来。他再也回不来了吗?她觉得她也必须跳到水里去,也去领略这种恐怖。

有人在说:“他在那儿呢。”她不觉一惊。她看到了杰拉尔德游泳的动作,像一只水老鼠。她无意识地朝他划去。可他已经靠近了另一条大一点的船,她依旧朝他划去,她一定要靠得他近近的。她看到他了,他像头海豹似的。他抓住船舷的样子就像一头海豹。那头金发湿漉漉地从溜圆的脑袋上垂下来,他的脸色似乎还很温柔,她听得到他气喘吁吁的声音。

接着他爬进了小船。啊,他翻越船帮时露出的腰部是那么美,白皙而朦胧发亮,让她真想去死,去死。真是美啊,他翻越船帮时露出的腰部,微暗而发亮,还有那浑圆柔韧的后背,啊,这真让她受不了,真是最终的梦幻。她知道,这是致命的。这可怕的无望的命运,这无望的美!这是怎样的美啊!

对她来说,他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男人,而是一种伟大的生命状态的化身。她看到他抹掉了脸上的水珠,看着手上的绷带。她知道一切都白搭,她再也走不出他了,对她来说,他近似最终的生命。

“把灯熄了,我们能看得清楚些。”他忽然发出了一声呆板的、男人世界里的声音。她几乎不相信这儿还有一个男人的世界。她闪过身子,好不容易吹灭了灯笼。除了游艇两侧的点点彩灯外,各处的灯光都熄灭了。蓝灰色的暮色布满了四处,明月高悬,到处都是船只的影子。

又是一阵溅水声,他又扎进了水中。古德伦忧心忡忡地坐在那里,那广漠平缓的水面吓得她要死,那湖水那么沉重、死气。身处在向远处延伸着的平缓、毫无生气的湖水上,她是那么孤独。这不是有益的孤立,而是令人不安的分离,可怕冷漠的分离。她就这样被悬置在阴险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消失在这现实之中。

随着人声攒动,她知道他又露出了水面,到了一条船上。她坐在那儿,想要与他交流,狂热地要和他相连接,要跨越这无形的水面。但是她的心却被难以忍受的孤独缠绕着,什么都无法将它打动。

“让游艇入港。让它待在那儿也没用。拿缆绳拖船。”传来了果断有力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洪亮的声音。

游艇开始缓缓地击打着水面。

“杰拉尔德!杰拉尔德!”温妮弗雷德发疯似的喊叫着。他没有应声。游艇慢慢笨拙地兜了一圈,然后悲哀地向岸边溜去,退隐在昏暗之中。船桨的击水声变得更沉闷了。古德伦在小船里一阵摇晃,她下意识地把桨插入水中,稳住自己。

“古德伦吗?”是厄休拉在叫她。

“厄休拉!”

姐妹俩的船划到了一起。

“杰拉尔德在哪儿?”古德伦问。

“他又潜入水里了。”厄休拉哀怨地说。“我知道怎么说他的手负伤了,也不该下水。”

“这回我得把他带回家。”伯金说道。

汽艇又把小船冲得晃**起来。古德伦和厄休拉一直在寻觅杰拉尔德。

“他在那儿!”厄休拉叫道,她的眼力最好。他在水下待的时间并不长。伯金朝着他划过去,古德伦跟在后面。他慢慢地游过来,用那只伤手抓住了船。他的手下一滑,人又沉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厄休拉厉声说。

他又浮了上来,伯金俯身帮他上了船。古德伦又看到杰拉尔德从水里往船上翻越了,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缓慢、沉重,笨拙得像盲目攀爬的两栖动物。月光又微微地照出了他湿漉白皙的身影,那弯曲的后背和浑圆的腰部。可是现在,他成了一副被打败了的模样,躯体笨手笨脚地爬过来,又慢慢地倒了下去。他喘着粗气,像个受伤的动物。他散了架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视而不见,了无知觉,头像海豹一样僵硬,整个脱了人形。古德伦机械地跟着他的船,浑身发抖。伯金一声不吭地把船向浮码头划去。

“你要往哪儿划?”杰拉尔德突然问道,如梦初醒。

“回家。”伯金说。

“噢,不!”杰拉尔德专横地说。“他们还在水里,我们不能回家。划回去,我要去找他们。”可怕、专横的声音把两个姑娘吓住了,他发疯的口气,不容抗拒。

“不,”伯金说。“你不能去。”话里带着奇怪的命令人的味道。杰拉尔德默不作声,两种意志在较量着。那情形似乎要杀了伯金。可伯金依旧不近人情地照直划去。

“你为什么要干预我的事?”杰拉尔德愤愤地说。

伯金没有回答,依旧朝岸边划去。而杰拉尔德一时说不出话来,像一头不出声的野兽喘着粗气,他的牙齿在打战,胳膊僵在那儿,挺着海豹似的僵硬脑袋。

他们来到了浮码头。杰拉尔德浑身湿淋淋的,**着爬上了那几级台阶。夜色中,他父亲立在那里。

“爸爸!”他叫道。

“怎么了,孩子?回家把湿衣服脱了。”

“我们救不了他们了,爸爸。”杰拉尔德说。

“还有希望,孩子。”

“恐怕没希望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没法找到他们。而且还有冷得要命的暗流。”

“我们要放掉水,”父亲说。“回家去,照料一下自己。鲁珀特,注意让人照料他。”他又不动声色地加上了一句。

“哦,爸爸,对不起,对不起。我想这是我的过错。但已经不能补救了。现在我已经尽力了。当然,我还能继续潜在水里——尽管也潜不了太长时间——可那也没有多少用——”

他赤着脚在平台甲板上走,踩着了什么锋利的东西。

“哦,你没穿鞋。”伯金说。

“他的鞋在这儿!”古德伦在下面大叫。她正在把船拴牢。

杰拉尔德等着他的鞋,古德伦拿给了他,他把鞋穿上。

“一旦你死了,”他说。“一切就都过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为什么还要活过来?水下有地方,盛得下成千上万的人。”

“有两个人的地儿就够了。”古德伦喃喃地说。

他趿拉上第二只鞋,全身颤抖得厉害,说话时上下颌都在打战。

“是的,”他说,“或许是这样。可奇怪的是水下的空间太大了,好像整个宇宙都在那儿似的。而且,冷得要死,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就像断了头一样。”他几乎说不成句,颤抖得厉害。“你知道,我们家出过一件事,”他继续说道。“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就绝对纠正不过来了——我们都无能为力。我留意这一点有好多年了。一旦什么事出错,就不能纠正了。”

他们穿过公路,向家里走去。

“要知道,潜到水里的时候,水真的很冷,而且是那么无边无际,它和湖面上是那么大不相同,实在是无边无际,你会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活着的人,为什么我们都在陆地上面生活。你要走了吗?我会再见到你的,是吧?再见了,谢谢你,太谢谢了。”

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看看还有什么希望。明月高悬,月光亮得简直没边儿,水面上聚集着昏暗的小船,夹杂着谈话声和压低了的喊叫声。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等伯金一回来,古德伦就回家去了。

伯金要代为开闸,放掉湖水,这湖水通到靠近公路的那头,所以,如果需要的话,它就能当作水库为远处的矿区提供水源。“随我来,”他对厄休拉说,“等我完事了,我陪你走回家。”

他在护湖人的小屋拿了水闸的钥匙,他们穿过了从公路通往湖水尽头的一道小门,那儿有一个很大的石制蓄水池,用来接湖中溢出的流水,一段石阶通向水底,水闸就在石阶的头上。

月光给夜色镀上了一层银灰色,若不是有没完没了的喊叫声,该是美好的夜晚。银灰色的月色洒满绵延的湖面,昏暗的小船在破水移动。可厄休拉的脑子里什么都装不进去了,一切都不重要,都是虚构。

伯金安上了水闸的铁把手,就用扳钳转开了,齿轮开始慢慢地上旋,他转呀转呀,像个苦力,白色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厄休拉把眼光移开了,她见不得伯金那卖力和负重的样子,转着把手,身子机械地一起一浮,就像个苦力。

随后的景象才真的让她震惊,只见水声喧哗着从公路那边幽暗的、树林密布的山谷飞溅而来,飞溅的湖水迅疾地尖声咆哮起来,形成密集不断的巨大水帘轰轰作响地冲落下来。整个夜空回响着水流巨大的轰鸣声,一切都被它淹没了,淹没得无影无踪。厄休拉似乎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了。她捂住耳朵,仰望着温吞吞的月亮。

“我们现在还不能走吗?”她对伯金叫道,他正入了迷似的站在台阶上,观看水位是否降低了。他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一条条深色的小船划得更近了,人们好奇地聚在公路的树篱旁,想要看个究竟。伯金和厄休拉把钥匙送回那间小屋,然后别过脸去背对着湖水。她行色匆匆,受不了那可怕的泻出的大水发出的轰轰声。

“你觉得他们已经死了吗?”她高声叫着,好让他能听见。

“是的。”他答道。

“太可怕了!”

他没有留意她的话。他们走上了山坡,离嘈杂声越来越远。

“你对这事特别介意吗?”她问他。

“我对死者并不介意,”他说,“一旦他们死了,最要命的是他们紧紧缠着生者不放。”

她沉思了片刻。

“是的,”她说。“死亡本身这个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吗?”

“是的,”他说。“黛安娜·克里奇是死是活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很震惊地问。

“对,为什么要当事呢?她如果死了会更好,会显得更实在。死亡会让她更完全;而活着,只能是让人否定的招人烦的小家伙。”

“你真可怕。”厄休拉咕哝着。

“不!我宁愿黛安娜·克里奇已经死了。不管怎么说,她活着是个完全的错误。至于那个年轻人,倒霉鬼,他会很快找到自己的出路的。死亡很好,没有比死亡更好的了。”

“而你并不想死。”她质问他。

一时间他沉默无语。然后他说了一句吓人的话,声调都变了:

“我的确愿意经历它,我的确愿意经历死亡的过程。”

“你真这么想?”厄休拉紧张地问。

他们在树下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然后他好像有点胆怯地缓缓道来:

“有一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也有一种不属于死亡的生命。人们厌倦了我们这种属于死亡的生命。但是这种生命是否完结了,只有上帝知道。我想要像睡眠一样的爱,就像再生的生命,像一个刚刚降生于世的脆弱的婴儿。”

对他所说的话,厄休拉似听非听。她似乎抓住了他说话的大意,然后又躲开了。她想听听,又不想掺和进去。她不愿意屈服,他是想让她那样,好像她就该屈服似的。

“为什么爱一定要像睡眠呢?”她沮丧地问。

“我不知道。它是像死亡,我真的想从这种生命状态走向死亡,这比生命本身更重要。人就像从母腹中降生的**的婴儿。所有的旧屏障和旧躯体都消失了,清新的空气环绕着他,那是他从未呼吸过的空气。”

她听着,使劲儿搞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她知道,他也知道,话语本身不代表什么意思,它们不过是我们做出的一种姿态,和哑剧差不多。她似乎感到了他的姿态流经了她的血液,于是她退缩了,尽管她的愿望驱使她继续向前。

“可是,”她声音低沉地说。“你不是说过想要一种不是爱情——超乎爱情的东西吗?”

他转而窘困起来,说话总是心慌意乱的,可还非说不可。一个人如果要前行,无论他走哪条路,都必得冲出一条路来。而要获知,要表达,就要冲出禁闭之墙,冲出一条路,就像胎儿要奋力冲出子宫壁一样。要获知,要奋力逃脱,除了有意冲破旧有躯体,现在就没有什么新的路数。

“我不想爱,”他说。“我不想了解你。我想自我放逐,而你要迷失自己,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之处。人感到疲惫和沮丧之时本不该发言,哈姆雷特式的言行似乎是一种谎言。只有在我显得有些自豪和漫不经心时才应该相信我。我讨厌自己严肃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该严肃呢?”她问。

他思考片刻,然后绷着脸说:

“我不知道。”他们默默地走着,有点儿不投机。他面无表情,若有所失。

“真是奇怪,”她说着,一阵爱的冲动,忽然把手放在了他的胳膊上,“我们干吗老是这样谈话呢!我想我们的确是在用某种方式相爱着。”

“噢,是的,”他说。“太相爱了。”

她几乎高兴地笑了。

“你一定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拥有爱,是吗?”她逗弄他说。“你绝不会不深思熟虑就拥有的。”

他表情一变,温柔地笑了,然后在路中间转身挽住了她。

“是的。”他温柔地说道。

他缓缓地、轻轻地吻了她的脸,她的眉头,这微妙的幸福让她惊奇得无法应对。他们温柔地、胡乱地吻着,静寂中是那么完美。可她却在躲避这些吻,这吻就像奇异的飞蛾静静地,温柔地,从她心灵的黑暗深处飞落在她的身上。她心神不安地躲开了。

“是不是有人过来了?”她说。

他们朝昏暗的路上望过去,然后又向贝尔多弗走去。突然,为了向他表明她不是个假正经的浅薄之人,她停下脚步,紧紧地抱住了他,使劲儿贴着他,把一阵**的狂吻印在了他的脸上。他顾不上别的想法,过去的热血又在他的体内奔涌起来。

当她拖住他时,那**就奔涌在他的四肢和面庞,随后,那最初的温柔完美的状态,那像睡眠般的愉快渐渐退去。“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他对自己喃喃地说道。很快,他又成了一团熊熊的火焰,对她充满了情欲。然而在这烈焰的中心却有另一种极度痛苦的东西,只是这会儿连这痛苦也消失了,他只想得到她,那极度的欲望似乎就像死亡一样不可避免和不容置疑。

随后,带着满足与破碎、完满与毁坏的感觉,他离开她往回走去,呆呆地在黑暗中游**,又堕入了**燃烧的欲火。远远的,远远的,在黑暗中似乎有悲切的哭声,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有什么关系呢,除了这终极的和成功的肉欲体验,那就像重新点燃了生命的新的魅力,其余的又能有什么关系呢?“我现在是半死不活,只是个话篓子。”他喜悦地自语道,嘲弄着他的另一个自我。而在远远的什么地方,那另一个自我就在那儿徘徊着。

他回到湖边时,人们还在那儿做打捞工作。他站在岸边,听到了杰拉尔德的声音。夜中的湖水仍在隆隆作响,月亮明净,远处的山坡模糊难辨。湖水在下沉,夜空中飘着岸边的湖水味儿。

在高处的肖特兰兹那边,窗户中都泛着灯光,似乎无人入睡。而在码头上,一位老医生在默默伫立,他是失踪的年轻医生的父亲。伯金也站在那儿,张望着。杰拉尔德坐着一条小船过来了。

“你还在这儿,鲁珀特?”他说。“我们无法找到他们。你知道,湖底是倾斜的,非常陡峭。湖水积在两面非常陡峭的斜坡之间,还有分岔的低谷,天知道会把你漂到哪里去。这可不像平底湖,你别想知道是在哪儿打捞。”

“那你的工作还有什么必要?”伯金说道。“去睡觉岂不更好?”

“去睡觉!天哪,你觉得我该去睡觉?我们要找到他们,再离开这儿。”

“可是,没有你,这些人一样会找到他们,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儿呢?”

杰拉尔德抬头看看他,疼爱地拍拍伯金的肩头,说道:

“别为我操心,鲁珀特。要说谁的健康需要关心的话,那也是你,而不是我。你觉得怎么样?”

“非常好。可是你毁了你自己生命中的机会,浪费了你自己最好的时光。”

杰拉尔德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浪费了好时光?还能做什么呢?”

“离开这儿,好吗?你强迫自己陷入恐怖里,用残忍记忆的磨石套住自己。走啦。”

“残忍记忆的磨石!”杰拉尔德重复着。然后,他又疼爱地拍了拍伯金的肩头。“天哪,瞧你的表达方式,鲁珀特,真是的。”

伯金的心沉了下去。他恼火有什么表达方式,真让他厌烦。

“你不走吗?去我那儿。”他像催促一个酒鬼似的。

“不,”杰拉尔德勾住对方的肩膀,哄着他说:“非常感谢你,鲁珀特,要是可以的话,明天我很愿意去。你懂得的,是吧?我要把这事儿盯完。但我明天准会去。噢,我想去跟你聊聊,我相信那比做什么都好。是的,我会去的。你对我意味着很多,鲁珀特,比你知道的多得多。”

“我意味着很多?还比我知道得多得多?”伯金恼火地问。他敏感地意识到杰拉尔德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不想争辩,只想让杰拉尔德走出这可怕的痛苦。

“我下次会告诉你的。”杰拉尔德哄着他说。

“跟我走,我要你来。”伯金说。

一阵紧张而真切的沉默。伯金不明白自己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厉害。然后,杰拉尔德的手指紧紧抓住伯金的肩膀,向他传达着信息,嘴里说道:

“不,我要把这事搞清楚,鲁珀特。谢谢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们都很好,你知道,你和我。”

“我或许很好,但是我肯定你在这儿逛**可并不好。”伯金说完便走开了。

直到第二天黎明,才找到了死者的尸体。黛安娜的手臂紧紧搂住了那个年轻人的脖子,使他窒息而死。

“她杀死了他。”杰拉尔德说。

空中的月亮西斜了,最终沉落下去。湖中的水落到四分之一了,泥岸可怕地**着,发出腐败的泥水味儿。东边的小山后微微地露出了晨曦,湖水依旧轰轰作响地流过水闸。

伴着清晨鸟儿的第一声啭鸣,那凄凉的湖水背后的山峦在新雾中一片绚烂。一行人散乱地向肖特兰兹走去,男人们用担架抬着尸体,杰拉尔德走在他们旁边,两位灰白胡子的父亲默默地跟在后面。全家都在屋里坐等着,必须要人去母亲屋里通报一声。那个医生悄悄地奋力抢救,想要自己的儿子活过来,直到自己筋疲力尽。

那个星期天的早晨,整个地区弥漫着可怕的秘而不宣的刺激。矿区人似乎觉得这一灾难是发生在他们自己身上的,他们真是比自家人被杀死了还要惊恐万状。肖特兰兹竟然出了这种悲剧,还是在本地区的高贵人家!他家的一个小姐非要在游艇的舱顶上跳舞,结果这任性的小姐在欢庆中溺水而死,一起淹死的还有那个年轻的医生!那个星期天的早上,矿工们在各处溜达着,议论着这件不幸的事。这天所有人家的晚餐似乎都有奇异的鬼魂出没,死神好像近在咫尺,空气中飘拂着超自然的感觉。受了刺激的男人们脸露惊恐之色,女人们表情严肃,有人一直在哭泣。孩子们起先是喜欢这个刺激,空气中的紧张感似乎有魔力。他们都欣赏这个悲剧吗?都欣赏这种刺激吗?

古德伦胡乱地想着要赶紧去安慰杰拉尔德。她一直在想着万全的宽慰之话,说些让他放心的话。她也惊恐,不过,她把这些置之脑后,只想着自己在杰拉尔德面前该是什么举止,怎样去尽自己的职责。该怎样尽她的职责,才是真正让她兴奋的事。

厄休拉深情地爱着伯金,所以她别的什么也做不了。所有关于这场事故的谈论她一概漠不关心,但她那远离人的样子像是挺苦恼的。她只是一人呆坐着,渴望着再见到他。她盼着他到家里来,别的她什么都不想,他必须得马上来。她在等着他。她一整天都待在家里,等着他来敲门。每分钟她都无意识地朝窗口看看,他会在那儿的。

【注释】

[1] 原文为法文。

[2] 原文为法文。

[3] 原文为法文。

[4] 考狄利娅,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李尔的小女儿,为人正直,心口如一。

[5] 阿芙罗狄蒂,希腊神话中爱与美的女神。

[6] 原文为法文。

[7] 原文为法文。

[8]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