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封末路02
“几个月了。”
他们都不作声了。
“我真想不到,”他终于说道。“英国人,我觉得他们是太——冷酷了。那你们从这儿走后,准备做什么呢?”
“我准备做什么?”她又跟着说了一遍。
“是啊,你不能再回去教课了,不能!”他耸耸肩。“那是不可能的。留给那些干不了别的事的下等人[14]去做吧,您,至于您,您知道,您是一个优秀的女人,一个奇特的女人[15]。为什么要否认这个?为什么对此还有疑问?您是一个非凡的女人,为什么要循规蹈矩,遵循平凡的人生?”
古德伦坐在那儿,瞧着自己的手,脸都红了。他坦言称她为优秀的女人,让她欢喜。他那样说不会是奉承她,他生性自负,客观。他这么说就像他称赞一件优秀的雕刻作品一样,因为他知道本来就是那样。
从他那儿听到这些,让她高兴。其他人那么爱把一切都弄成一种尺度、一种样子。在英国,完全的平凡就是美。被人认为很出色,对她是种宽慰。她就不用再为通常的标准烦恼了。
“您知道,”她说,“我根本没钱。”
“啊,钱!”他耸耸肩,大声说。“人长大了以后,钱到处都是,任你花。人只是年轻时难得有钱。别想钱了,钱一直在您手上。”
“是吗?”她笑道。
“老是这样。你要是向杰拉尔德要钱,他们家会给你一笔的——”
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
“我会向别的人要,”她有些费劲儿地说。“但不会向他要。”
洛克仔细地看着她。
“那好,”他说。“那就向别人要吧,只是不要回英格兰,不要回那个学校。不要,那样是愚蠢的。”
俩人又不说话了。他还不敢痛痛快快地要她和自己一起走,甚至还不能肯定他是否需要她,而且,她也怕他有什么要求。他很吝惜自己孤独的生活,对别人分享自己的生活很有戒心,即便只是一天。
“其他的地方我只熟悉巴黎,”她说。“可我又受不了那儿。”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直盯着洛克。他低下头,脸扭向了一边。
“巴黎,不!”他说。“置身于爱的宗教[16]、新近的主义和新的转向耶稣的趋势之间,还不如整天去骑旋转木马。何不去德累斯顿呢,我在那儿有一间工作室,我可以给您工作,很方便。我没看过您的作品,但是我相信您。去德累斯顿吧,住在那个小城挺好,和您能期望的小城愉快的生活一个样。你在那儿应有尽有,就是没有巴黎的愚蠢和慕尼黑的啤酒。”
他坐在那儿,冷冷地看着她。她就喜欢他说话的直截了当,就像在冲他自己说话。他是她艺术上的同行,但首先是她的同伴。
“不,巴黎——”他接着说,“它让我恶心。哼!什么爱[17]呀,我憎恶它。爱情,爱情[18],爱情[19]——所有语言里的爱字我都憎恶。女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他叫道。
她听着有些不舒服,可这也是她的基本感觉。男人和爱情——没有比这更乏味的了。
“我也这么想。”她说。
“烦人,”他又重复道。“我戴这顶帽子或是那顶帽子,又有什么关系呢?爱情也是一样。我根本不需要戴哪一顶帽子,只是为了方便。要不是图方便,我也不需要爱情。告诉你吧,尊敬的小姐[20]——”说着,他往她跟前凑了凑,又飞快地做了个奇怪的手势,似乎要把什么打到一边,“尊敬的小姐[21],别介意——告诉你吧,为了小小的智性友谊,我会付出一切,一切,包括您全部的爱——”他的眼睛闪着隐秘的光,有点儿邪恶地瞧着她。“您懂吗?”他说着,微微一笑。“她是一百岁,还是一千岁,都没关系——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她能理解。”说着,他一下子闭上了眼睛。
古德伦又听着不舒服了。这么说,他难道不觉得她漂亮吗?她突然笑了。
“我得等八十年才能符合你的要求,”她说。“我够丑的,是吗?”
他忽然用一种艺术家的批判眼光打量着她。
“您很美,”他说,“我也为此而高兴。可是并不在这个——不在这个,”他大声强调着,奉承着她。“而在于你有才,有一种理解力。至于我,我矮小,卑微[22],无足轻重。好的!那就别要求我强壮、漂亮了。可这个我”——他很奇怪地把手指放进嘴里——“这个我正在找一个情妇,我的这个我正在等待作为情妇的你,为了和我特别的智力相配。你懂吗?”
“是的,”她说,“我懂。”
“至于其他的,这个爱[23]字”——他做了个手势,猛地把手一甩,似乎要甩掉什么累赘——“这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我今晚不管是喝了白葡萄酒还是没喝酒,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真是无关紧要,无关紧要。所以,这爱情,这爱情和亲吻[24]都一样。这有或是没有,有或是没有[25],今天,明天,或是从来没有,全都一个样,全都无关紧要——和白葡萄酒一样不算回事。”
说完,他的头奇怪地垂了下去,陷入了绝望的虚无。古德伦死死盯着他,脸都白了。
突然,她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说得对,”她激动地高声说,“这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这就是对事物的理解力。”
他鬼鬼祟祟地抬头望着她,简直受了惊,然后绷着脸,点了点头。她放开了他的手,他原来没有一点儿反应。于是,他们就默默地坐着。
“你知道,”他冷不防说道,一双预言家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神显得隐秘而又妄自尊大。“你的命运和我的命运,它们会撞到一起,直到——”说着,他突然做了个鬼脸,停住了。
“直到什么时候?”她脸色苍白地问,嘴唇也变白了。她对这些不祥的预言敏感得要命,可他只是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
杰拉尔德滑雪滑到黄昏才回来,古德伦四点钟准备的茶点也错过了。积雪正好,他一人飞驰了好长的路,置身于道道雪岭,乘着滑雪板,他爬得高高的,高得望得见五英里之外的山口,望得见山顶上掩埋在积雪中的玛丽恩休特旅馆,还有远处的深谷,暮色苍茫的松林。那条路就能到家,可他一想到家就恶心,不寒而栗——你可以乘滑雪板下去,滑到那儿,来到山口下古老的帝国大道。可为什么要上路呢?一想到又要在这个世界上发现自己,他就厌恶。他应该永远待在冰雪之中。他曾经那么快活地独在高处,在滑雪板上飞驰,飞过了道道闪光的积雪覆盖着的幽暗的岩石。
可他觉得自己的心头渐渐结满了冰。那种持续数日的不可思议的耐性和单纯的状态正在远去,他又要听任那可怕的**和痛苦的折磨了。
于是,他不情愿地下山了,裹着一身冰雪,回到了群峰山脊间那个谷地里的房屋前。他看到屋子里闪着黄色的灯光,又犹豫了,但愿自己不必回到那些人眼前,去听他们的喧嚷,感受别人存在的混乱。他与世隔绝,内心似乎被真空和冰雪覆盖了。
见到古德伦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猛地一颤。她显得那么华丽、高傲,款款地笑着,优雅地对着德国人。一个念头猛地闪过他的心——杀死她。他思量着,要是能杀死她,该是多完美的情欲满足啊。整个晚上,他都心不在焉的,冰雪和情欲让他落落寡合。那念头始终萦绕在脑海中,要是能扼死她,扼死她生命的每一点火花,直到她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永远软软的,稀松的,死一般地瘫在他的手掌中,死定了,那该是多完美的情欲的极致啊。那样,他就能最终和永远地拥有她了,那将是如此完美的情欲的终结。
古德伦没有觉察到他的感受,他显得和平常一样,那么安静、和蔼。他的亲切简直让她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蛮横。
杰拉尔德在屋里正脱了一半儿衣服,她进来了。她没有注意他看自己的眼色,十足的仇恨露出的却是古怪的兴高采烈的神情。她背着手,站在门边。
“杰拉尔德,我一直在想,”她冷漠无礼地说道,“我不会再回英国了。”
“噢,”他应声道,“那你要去哪儿呢?”
她不搭理他的问话。她要顺着自己的思路去说,而且必须得按照想好了的话说。
“我看回去没有意义,”她接着说道。“我和你之间结束了——”
她顿了顿,等着他张口,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在心里说:“结束了,是吗?我相信是结束了。可是,它还没有完。记住,它还没完。我们必须给它选一种了结的方式。必定会了结的,必定会有结局的。”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的,可什么都没说出声。
“过去发生的什么,就过去吧,”她接着说。“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希望你也没什么后悔的——”
她等着他开口。
“噢,我没什么后悔的。”他随和地说。
“那好,”她说,“那好。那咱俩都没什么后悔的了,倒也该这样。”
“是该这样。”他随口说。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下去。
“我们的尝试失败了,”她说。“可我们还可以在别处再试。”
一丝狂怒掠过他的全身。她像是在激他,撺掇他。她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干呢?
“什么尝试?”他问。
“尝试做情人哪,我想。”她有点儿难为情地说,可还是显得那么不屑一顾。
“我们企图做情人,是一场失败吗?”他大声重复着。
“我该在这儿杀了她。对我来说,就剩下这一桩事了——杀死她。”沉沉的话在他心里说着,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欲望缠住了他。她一点儿也没察觉。
“不是吗?”她问。“你觉得成功了吗?”
这无礼的冒犯又像火流掠过他的全身。
“我们的关系还是有成功的地方的,”他答道。“它——本来是可以成功的。”
他顿了顿,才说完了这句话。甚至话一出口,他就不相信要说的话了。他明白那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不,”她说。“你不可能爱的。”
“那你呢?”他问。
她阴郁的眼睛圆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两轮隐秘的月亮。
“你,我是不可能爱的。”她直愣愣地说出了冷酷的事实。
他的脑子一片混乱,身体跟着晃了一下,内心里已经烧了起来。他的意识已经蹿到了双手和手腕。他只有一个忍不住的盲目欲望,就是杀死她。他的手腕烧起来了,不扼住她就满足不了。
可还没等他转向她,她脸上忽然露出了狡猾的了然于心的神色,一下子闪出了门。她一眨眼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她害怕,可又自信。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深渊的边缘上颤抖。可奇怪的是,她又确信自己稳得住,知道自己的狡猾能哄过他。
她站在屋里发抖,兴奋得吓人。她知道她能哄过他,她能靠自己的头脑和机智。可她现在知道了,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一疏忽,就死定了。莫名其妙的紧张和兴奋让她都觉得难受了,就像人正处于从高空坠落的危险,却又不往下看,不承认恐惧。
“后天我就会离开这儿了。”她对自己说。
她只是不想让杰拉尔德觉得她怕他,觉得因为怕他而要逃跑。她根本不怕他。她清楚,躲开他的身体暴力是她的防护措施。但是,甚至在肉体上她也不怕他。她想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如果她证明了这一点,那无论他怎么样,她都不怕他;如果她证明了这件事,她就能永远离开他了。可与此同时,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战争会很可怕,还未定胜负。她要相信自己。不管有多恐怖,她都无所畏惧,不会被他吓倒。他绝不可能吓倒她,绝不可能控制她,对她也没有任何权利;她会坚持这点,直到被她证明为止。一旦被她证明了,她就永远地摆脱了他。
可她还没有证明出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她和他还绑在一起。她还和他绑在一起,不能远离他生活。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在**几小时、几小时地坐着,没完没了地琢磨。可她似乎永远也理不清脑子里源源不断的想法。
“他似乎不是真的爱我,”她对自己说。“他不是的。他想让他碰上的每个女人都跟他恋爱。他甚至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可他就是这样,在每个女人面前显露他的男性吸引力,显示他无限的可人心意的东西,企图让每个女人都觉得有他这个情人将会多么精彩。他那种特别不在意女人的样子,其实是这个游戏的一部分,他绝不会不在意她们。他该是一只小公鸡,那样他就可以在五十只全都归顺他的小母鸡前神气活现了。可是真的,他这个唐·璜并不让我感兴趣,我装女唐·璜能比他好上百万倍。他让我厌烦,你知道。他的大男子主义让我厌烦。没有比他更让人厌烦,更蠢,更自负的傻瓜了。真的,这些男人,这些神气活现的小人物,他们没边儿的自负真是可笑。
“他们全一样。看看伯金,他们都是自负型的,别的就微不足道了。真的,只有他们可笑的局限性和本身的微不足道能弄得他们如此自负。
“至于洛克,他比杰拉尔德更要甚上千倍。杰拉尔德那么局限,死性,他会永远在老磨坊推磨。可是真的,磨石下不再有谷粒了。没什么可磨的,可他们还是磨啊,磨啊,嘴里说着同样的话,相信同样的事情,干着同样的事。哦,天啊,即便是石头也会失去耐心的。
“我不崇拜洛克,但至少他是个自由的人。他没有大男子的傲慢而来的生硬,也没有在老磨坊里老老实实地推着磨。噢,天啊,我一想到杰拉尔德,想到他的工作,那些在贝尔多弗的办公室,还有那些矿工,就让我的心里难过。我在忍受些什么呀?他还觉得他能成为女人的情人呢!人也该需要一根自大的电线杆了。这些男人,加上他们那无休止的工作,还有他们坚持不懈地在上帝永恒的磨坊里推着的空磨!这实在是太乏味了,真的太乏味了。我原先怎么就把他们都当了真呢!
“至少在德累斯顿,就可以不再面对这一切。那儿会有有趣的事可做。去看那些和谐的表演、德国的歌剧和戏剧,都会很有趣。加入德国艺术家的狂放生活中去,也会有趣。洛克就是一个艺术家,他自由自在。人要逃避许许多多东西,这是最主要的,逃避许多丑陋的、又让人腻烦的粗俗行为、粗俗语言和粗俗的作态。我并非自欺欺人地以为会在德累斯顿发现一种灵验的生活。我知道我做不到。可是我可以摆脱那些人,那些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熟人,自己的这啊、那啊的那些人。我要置身于那样的人之中,他们都是没有家私,没有家庭,没有佣人的背景,也绝无身份、地位、阶层和相应的朋友圈子。噢,天啊,层层圈子里的人,让人的脑袋像钟表一般滴溜溜地转,真是单调呆板得像疯了一样,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真恨生活,恨这种生活。我真恨杰拉尔德一家,他们什么也提供不了。
“肖特兰兹!——天啊!想想生活在那儿,一星期,然后又一个星期,然后是第三个星期——“不,我不愿意想起它,太受不了了——”
她不再想了,实在怕了,实在是受不了了。
想到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的无尽的单调生活都是一个样,她的心真的突突跳得要发疯了。这可怕的滴答作响的时间镣铐,这急速转动的时针,这永无休止地重复着的时日啊——哦,天啊,这实在可怕得不敢让人多想。这无法逃脱,无法逃脱。
她简直希望杰拉尔德是和她在一起了,那就能把她从冥思苦想中救出来了。哦,她多痛苦啊,孤零零地躺在那儿,对着可怕的无休止地滴答作响的时钟。所有的生活,所有的生活都归结为了滴答、滴答、滴答的声音,接着报时,接着,又是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有时针急速的转动。
杰拉尔德救不了她。他,他的身体,他的动作,他的生活都和钟表的滴答声一个样,一样飞速地转过钟面,可怕、机械地飞速向前,掠过时钟的表面。他的亲吻,他的拥抱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能听到它们滴滴答答的声音。
哈——哈,她对自己笑了,太吓人了,她想一笑置之,哈——哈,这真是让人发狂,真是!
接着,她的自我意识中掠过一个念头,她想知道,要是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头发都白了,她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早就时不时地感到,在她思想和感觉的过分压力下,头发要变白。可她的头发还是褐色的,她看上去也还是一个健康的美人。
或许她是健康的,或许不过是她不见减损的健康才让她如此面临着真实。要是她一副病态,她就会幻想,会想象了。有鉴于此,她无可逃脱。她必须永远目睹,永远知情。永远无可逃脱。她就是这样被置于生活的时钟面前。即使像在火车站里,转身去看看书摊,她那特别的后背还是能看到那座永远是白色钟面的大钟。翻书或是做泥塑也没用。她知道她没有真的在读书,也没有真的在工作。她一直在盯着时针,看它在永恒不变的机械钟面上急速地转动。她从没有真正活过,她只是在观看。真的,她就像一座有着12个钟点的时钟,与那巨大永恒的钟表相对而坐,她就是那样,端庄而又放肆,或者说,放肆而又端庄。
这情景正中她的意。她的脸看上去不就真像一座钟吗?——圆脸盘,老是苍白苍白的,面无表情。她该起身去照照镜子,可一想到自己的脸的样子,像是有着12个钟点的钟面,心里就极为恐惧,赶紧想点儿别的去了。
哦,为什么没人对她好?为什么没人把她拥入怀中,让她安宁,让她完全静静地、沉沉地调养和歇息?哦,为什么没有人把她拥入怀中,抱住她,让她美美地安然入睡呢?她多么渴望被拥抱着的完美睡眠啊!她老是那么剑拔弩张地睡在那儿。她会永远剑拔弩张地入睡,不得轻松,不得拯救。哦,她怎么能忍受得了这无尽的重负,永远的重负啊!
杰拉尔德!他能搂着她、护着她入眠吗?哈!他还要调理自己的睡眠呢,可怜的杰拉尔德。这就是他的全部需要。他所做的就是给她加重负担,他在身边,睡眠的重负就更不堪忍受。他让她那些不能熟睡的夜晚、那些徒劳的睡眠更加厌烦。或许他从她这里得到了些许安宁,或许他就是如此。或许,这就是他老是缠着她的原因,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或许,这就是他情欲的秘密,是他对她永远无法遏制的情欲的秘密,那就是他需要她帮他入睡,让他安宁。
怎么这样!她是他的母亲吗?她需要的情人难道就是得整夜整夜地喂养的婴儿吗?她看不起他,看不起他,她硬下心来。这个夜间哭闹的婴儿,这个唐·璜。
哦,她是多么厌恶在夜间哭闹的婴儿啊。她会痛快地杀死他,会让他窒息,然后埋了他,就像海蒂·索莱尔所做的那样。毫无疑问,海蒂·索莱尔的婴儿在夜间又哭又闹,而亚瑟·唐尼索恩的婴儿也会这样。哈——这世上的亚瑟·唐尼索恩们,杰拉尔德们。白日里那么有男子气,可在夜晚始终像是啼哭着的婴儿。让他们都变成机器吧,让他们变吧。让他们变成工具,变成纯粹的机器,纯粹的意志,像钟表一样没完没了地重复转动。就让他们这样好了,让他们都耗在工作上,让他们成为一部大机器的完美部分,没完没了、反反复复地沉睡吧。让杰拉尔德打理他的公司吧。他会满足的,就像一辆终日沿着板桥往返穿梭的独轮车一样——她早就看出来了。
独轮车——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轮子——一个公司的元件。接着是双轮车,四轮卡车,然后是八轮的辅助机车,十六轮的卷扬机,等等,等等,直到有操纵上千轮子的联合采矿机,有管理三千轮子的电工,有管理两万轮子的矿井经理和由十万个运转着的轮子组成的总经理,然后是统管一百万个轮子、齿轮和车轴的杰拉尔德。
可怜的杰拉尔德,这么多的小轮子组成的他!他比天文表还要复杂!可是,天啊,这多让人厌烦!多让人厌烦啊,上天!一只天文表——一只甲虫,想到这儿,她的灵魂就厌倦得有气无力的。那么多的轮子要去数,去思考,去算计!够了,够了——甚至,人应对复杂情况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或许,是无限的。
此时,杰拉尔德正坐在自己的屋里读着书。古德伦走后,他怀着被抑制的欲望,呆呆地留在那儿。他在床边坐了一个小时,毫无知觉,缕缕意识浮现出来,又浮现出来。他一动不动,头垂在胸前,好久好久都呆呆的。
然后,他抬头望望,想起该睡觉了。他觉得冷,马上就躺在了黑暗之中。
可是,他忍受不了的正是黑暗。眼前浓浓的黑暗逼得他发疯。于是,他起身点亮了灯。他还是坐了一会儿,眼睛盯着前面。他并没有想到古德伦,也没有想别的。
然后他忽然下楼去找来一本书。他生平最怕的夜晚,那些无法成眠的黑夜就该来了。他知道,让他不得不面对不眠的黑夜,吓人地注视着钟点,对他是太沉重了。
结果他在**读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像一座雕像。他的脑子又冷静又敏锐,飞快地读着,身体可是毫无知觉。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他呆呆地读了一整夜,直到天明,在精神困乏和厌恶之际,多半是厌恶了自己,他才睡了两个小时。
接着,他起来了,又是精力充沛,身强体壮了。古德伦几乎没跟他说话,只是在喝咖啡的时候说道:
“我明天走。”
“为了面子,我们能不能一起走到因斯布鲁克?”他问。
她呷着咖啡,吐出了“或许吧”几个字,那倒气的声音让他恶心。他赶紧站起来离开了她。
他去安排了第二天启程的事。接着,他拿了一些吃的,便动身去滑雪,要滑上一天。他对沃特说,也许他会上玛丽恩休特去,也许去下面的村庄。
对古德伦来说,这一天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她觉得就要解脱了,一股新的生命泉水正在从心里喷涌。她乐得闲散地打点行装,乐得随意翻看书籍,试穿各式衣服,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感到,充满希望的新生活突然到来了,她像孩子一样高兴,婀娜多姿的身形和幸福的神情让人人都觉得美丽动人。然而在骨子里,却是死亡。
下午,她得和洛克出去。她的明天在她面前是一片模糊。也正是这样才给了她乐趣。她没准儿和杰拉尔德去英格兰,也没准儿和洛克去德累斯顿,还可以去慕尼黑她的一个女友那儿。明天什么都可能发生,而今天,就是一切可能性的洁白闪亮的开场。一切可能性都让她着迷,那可爱的、七彩的、无穷的魅力——那纯粹的幻想。一切的可能性,包括死亡,因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除了死亡,就没有什么具有可能性。
她不希望什么都成为事实,不想有任何的定型。她希望在明天旅途的一瞬间,由于意料不到的突发事件或动议,突然被送上一条崭新的道路。所以,尽管她想最后一次和洛克出去踏雪,她也不想当真,跟真事儿似的。
洛克并不是一个庄重的人。褐色的丝绒帽下,他的头像栗子一样圆,那褐色的丝绒帽边胡乱地搭在他的耳朵上,一缕稀疏的黑发在圆溜溜的黑眼睛上拂动,小鬼儿似的,小脸儿上透明的褐色皮肤亮亮的,皱成了一副怪相,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怪怪的小家伙,一只蝙蝠。他这样的身形,穿上绿色的防水布套装,看上去那么弱小,更是不可思议地与众不同了。
他给他俩带了一副平底的小雪橇,他们在迷眼的雪坡上跋涉着,灼人的冰雪刺在他们冻得麻木的脸上,他们说笑连连,妙语,笑话,混杂多种语言的幻想说个没完。他们俩都觉得,幻想就是现实,都那么高兴有声有色地传递语词的幽默和想入非非,没完没了。他们的天性似乎在相互之间的彻底交流中闪耀着,他们享受着纯粹游戏的乐趣。他们也想把他们的关系保持在游戏的水平上,如此美好的游戏!
洛克没把滑雪橇当真,他不像杰拉尔德那样对滑雪有那么强烈的**。这倒让古德伦高兴,哦,杰拉尔德那种死死咬住体育运动的劲头真是让人厌烦,烦透了。洛克是听任雪橇像一片叶子轻快地飞舞,结果,一个拐弯儿,他把俩人都甩到了雪地上,他只是等着他俩都不疼不痒地从刺目的雪地上爬起来,然后又是欢声笑语,活蹦乱跳,像个小鬼儿了。她知道,只要他在兴头上,就是在地狱里转悠,他也会冷嘲热讽,谈笑风生。这让她很中意。这像是飞升了沉闷单调的现实。
他们一直玩到太阳落山,就是无忧无虑地纯粹玩耍,也不管时间。然后小雪橇很冒险地快速转动着,在坡底停住了。
“等着!”他忽然说道,然后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大大的热水瓶,一包饼干和一瓶荷兰杜松子酒。
“噢,洛克,”古德伦叫道。“这真妙!真是太高兴了[26]!杜松子酒是什么酿的?”
他看了看酒,笑了。
“欧洲越橘!”[27]他说。
“不对!就是用这雪下面的越橘做的。这酒看上去不就像是从这雪里提取出来的吗?你能——”她在酒瓶边闻了又闻——“你能闻出越橘的味儿吗?这真是太好了,真像透过雪就能闻到越橘的味儿。”
她轻轻地跺了跺脚,他吹着口哨跪在地上,把耳朵贴近雪地,黑眼睛亮闪闪的。
“哈!哈!”她笑了,看到他这么古怪地模仿她的夸大其词,她心里热乎乎的。他老是逗弄她,学她的样子取笑她。可他笨拙的模仿比她的夸大其词还要可笑得多,她只能释怀大笑。
她能感到黄昏初上的寒冷凝固的空气中响着他们的声音,她的和他的。这是多么完美啊,真的是多么完美啊,这银白色的孤独和相互的交流。
她品着热热的咖啡,香气飘在他们周围就像蜜蜂嗡嗡地环绕着鲜花,在这冰雪的空气里,她一点儿一点儿地喝着欧洲越橘酒[28],吃着冰凉香甜的奶油饼干。一切是多么好啊!这回响着的、品味着的和亲闻着的一切是多么完美啊!在这雪野的寂静和沉沉的暮色中。
“你明天是要走吗?”他终于开了口。
“是。”
一阵沉默,夜色似乎就在这沉默中飞升,飞升到苍白无限的高空,飞升到无限,那无限就在眼前。
“去哪儿?”[29]
问题就在这儿——去哪儿[30]?去哪里?哪里呢[31]?多可爱的字眼啊!她永远都不想回答。让这个字眼永远被奏响吧。
“我不知道。”她笑着对他说。
他懂得她的微笑。
“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他说。
“一个人永远不会知道。”她重复着。
此时两人都不作声了,只有洛克在那里飞快地啃着饼干,就像一只兔子在吃叶子。
“可是,”他笑道,“你要去哪儿的车票呢?”
“噢,天啊!”她叫道。“人非得有张票。”
这是个打击。她好像看到自己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这时,一个念头让她松了口气,她又呼吸自如了。
“可是人也不是一定要走。”她大声说。
“当然。”他说。
“我的意思是,人不一定非要按车票的方向走。”
这话打动了他。人可以买一张票,为的是不去票上的终点站。你可以随时下车,躲开终点。先确定一个地方,是这个意思!
“那就买一张去伦敦的票,”他说。“人永远不该去那儿。”
“对。”她应声说道。
他往一个罐头盒里倒了一点咖啡。
“你不会告诉我你要去哪儿吧?”他问。
“说真的,”她说。“我也不知道。就看风往哪儿边刮了。”
他好奇地看了看她,然后他把嘴一噘,朝着积雪吹了过去,就像塞西洛斯[32]一样。
“风是往德国刮。”他说。
“我相信。”她笑了。
突然,他们发觉附近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白色身影。那人是杰拉尔德。古德伦的心猛地跳了起来,害怕极了。她站起身来。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杰拉尔德的声音在黄昏苍白的空气中像是一道判决。
“圣母玛利亚!您像个鬼魂出没……”洛克惊叫道。
杰拉尔德没应声。他的出现让他们觉得是那么反常,鬼气森森的。
洛克摇了摇水瓶,朝下倒了倒,只有几滴棕色的**流了出来。
“都喝完了!”他说。
在杰拉尔德的眼里,这个德国人古怪的小身形真真的,像是从双筒望远镜看到的那么一清二楚。他厌恶极了这个小身形,只想叫他消失。
洛克又哗哗地摇摇饼干盒。
“饼干还有。”他说。
他坐在雪橇上,伸手把饼干盒递给古德伦。她**了一块。他本想再递给杰拉尔德,可杰拉尔德明明白白一块饼干都不想接受的样子,洛克便呆呆地把盒子放在了一边。接着,他拿起小酒瓶,对着光照照。
“还有一些杜松子酒。”他自言自语。
突然,他殷勤地举起了酒瓶,一个怪诞姿势就向古德伦斜过身去,嘴里说着:
“尊敬的小姐,干杯——”[33]
砰的一声,酒瓶被打得飞了出去,洛克惊得往后一退,三人都气得发抖,凶巴巴地站在那儿。
洛克转向杰拉尔德,魔鬼般地朝他斜眼一瞥,满脸放光。
“干得好!”他疯狂地嘲笑道,着了魔似的。“这是体育,毫无疑问。”[34]
话一出口,他就滑稽地坐到了雪地上,杰拉尔德照着他的脸就是一拳。洛克镇定一下,颤颤巍巍站起来,身体既虚弱又鬼鬼祟祟的,一双讽刺的眼睛瞪着杰拉尔德,着了魔似的。
“英雄万岁,万岁——”[35]
怒冲冲的一刹那间,他往后一缩,杰拉尔德的拳头又朝他过来了,砰地打到他头的另一边,像稻草渣子一样把他打到一边去了。
古德伦上前挥着拳头,重重地打在杰拉尔德的脸和胸上。
杰拉尔德大吃一惊,好像天都塌了。他那容易受伤的心灵在惊异之中感到了痛楚。然后他的心又笑了,一个转身,伸出了他有力的双手,终于要去摘取他欲望中的苹果了。他终于能实现自己的欲望了。
他双手卡住了古德伦的喉咙,那双手强硬有力,不屈不挠。而她的喉咙是那么美丽,那么柔美,此外,他的手里还能感觉到她那容易滑脱的生命线。他碾碎了这根生命线,他能碾碎这根生命线。这是怎样的幸福啊!噢,怎样的幸福啊,最终,这是怎样的满足啊,终于!他的内心完全被满足的滋味充满了。望着她肿起的脸失去了知觉,眼睛向后转去,她原本是多么丑啊!这是怎样的完满,怎样的满足啊!这有多好啊,噢,这多好啊,这是怎样的天赐人愿啊!终于!他意识不到她的搏斗和挣扎了。在他的掌控下,她的挣扎只能起到反作用,只能刺激贪欲的**,挣扎得越猛烈,他的快感就越疯狂,直至达到快感的顶点,达到决定性的时刻,挣扎得以制服,她的动作变得舒缓,平息。
洛克在雪地上惊醒过来,他头晕目眩,浑身疼痛,爬都爬不起来,只有眼睛还有视力。
“先生!”他惊醒的声音细细的。“您什么时候干的——”[36]
杰拉尔德的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厌恶,觉得丢脸。那厌恶沁入心底,让他恶心。唉,他这是在干什么呀,打算要自己走到什么深渊里去呀!好像他把她爱到了足足要杀了她的地步,要把她的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上!
他浑身虚弱不堪,可怕的松弛之下,他的情绪缓和了,力量在消退。不知不觉之间,他松了手,古德伦落在地上,跪在那儿。他一定要见到这些,一定要知道这些吗?
可怕的虚弱控制了他,他的关节都变成了水。他漂泊着,似乎在乘风漂着,顺着风,漂流而去。
“我真的不想这样做,”这是他灵魂中最终让他作呕的坦言,他漂上了雪坡,虚弱不堪,身心俱毁,只是无意识地避开与人更多的接触。“我已经够了——我想睡了。够了。”极端的厌恶让他意志消沉。
他很虚弱,可是他不想停下来,只想走啊,走啊,直到尽头。永远不再停留,直到他走到尽头,这是他剩下的全部欲望。就这样,他漂呀,漂呀,毫无知觉,虚弱无力,不思不想,只要能继续不停地走下去。
黄昏在头顶上撒下一片鬼似的超自然的亮光,雪野陷入了泛蓝的玫瑰色和冷冰冰的蓝色之夜。在身后茫茫雪谷的谷底,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古德伦跪在地上,像是一个被处决的人,洛克支撑着坐在旁边。这就是全部的景象了。
杰拉尔德踉踉跄跄地爬上了雪坡,微蓝的夜色下,尽管浑身虚弱,他还是一个劲儿地爬着,毫无意识地爬着。他的左侧是黑色岩石的陡峭山坡,滚落着堆堆山石,留着冰雪劈出的道道雪痕,黑色岩石上到处都是冰雪劈出的模模糊糊的道道雪痕。可是这里没有声响,所有这一切的形成都悄无声息。
他更困难了,一轮小小的明月就在右前方闪着耀眼的光,这讨厌的耀眼东西老是待在那儿,一刻不停,让人无处可逃。他是那么想走到尽头,他已经受够了。然而,他还没有入眠。
他痛苦地爬着,还时不时地要穿越黑色的岩坡,那上面的雪都被刮跑了,光溜溜的。他都怕从这儿掉下去,非常害怕。在这高高在上的地方,在这山顶之上,一阵冰冷的寒风几乎压倒了他,让他沉沉地长眠。只是这儿还不是尽头,他还得继续走下去,内心那极端的厌恶不会让他停留。
爬上一道山岭,他看见了前面更高的山峰的模模糊糊的阴影。前面总是有更高的山,更高的山。他知道他是在顺着雪道向坡顶攀登,玛丽恩休特旅馆就在那儿,坡道在山顶的另一面。但他并不十分清醒。他只想继续走,只要能继续走,能挪动,保持走着,这就是全部,不停地走,直到一切完结。他已经完全感觉不出哪儿是哪儿了,他的脚只是凭剩下的生命本能在循着滑雪板走过的道。
他摇摇晃晃地从一边陡峭的雪坡滑脱了下去,把他吓坏了。他没有铁头登山杖,什么也没有。不过既然安全地落了地,他又开始在发光的黑暗中前行。天冷得像是麻木了一般。他在两座山脉间的雪谷中走着,突然转了向,是该爬另一座山呢,还是沿着雪谷走呢?他的身体已经被透支得命若游丝了!他或许该爬那座山。地上的积雪结实纯净,他向前走着。前面雪地上竖着什么东西,他带着模模糊糊的好奇心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被雪埋了一半的十字架,小小的耶稣像在木杆的顶上,上面有一个斜檐儿。他闪开了。有人要杀他。被人杀掉是他最大的恐惧,可那恐惧立在他身边就像他的魂儿一样。
可是为什么要怕?那是必然要发生的。被人杀死!他恐惧地四下望望,天旋地转,他看到了上面苍白阴暗的山坡。他必定会被杀死,他能看出来。这就是死亡飞升的时刻,已经无可逃脱。
上帝耶稣,这么说这就是必然的了,上帝耶稣!他能感到灾祸正在降临,他知道他被杀了。他呆呆地往前走着,两手向上伸着,像是要感受将会发生的什么,他在等着他会停下来的那一刻,那是要结束的一刻。现在还没有完。
他已经走到了雪谷的洼地,四面环绕着陡峭的山坡和悬崖峭壁,只有一条雪道通往山顶。可他还是无意识地走着,直到滑倒在地,他觉得灵魂中的什么东西碎了,马上就进入了梦乡。
【注释】
[1] 梅斯特罗维奇(1883-1962),南斯拉夫雕刻家。
[2] 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30),古埃及女王。
[3] 玛丽·斯图亚特(1542-1587),苏格兰女王。拉歇尔(1820-1858),法国著名女演员。
[4] 原文为德文。
[5] 原文为德文。
[6] 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被其目光触及者即化为石头。
[7] 原文为德文。
[8] 原文为德文。
[9] 原文为法文。
[10] 原文为法文。
[11] 弗莱克斯曼(1755-1826),英国雕刻家;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弗赛利(1741-1825),画家,生于瑞士;伯克林(1827-1901),瑞士画家。
[12] 原文为德文。
[13] 原文为法文。
[14] 原文为法文。
[15] 原文为德文。
[16] 原文为法文。
[17] 原文为法文。
[18] 原文为法文。
[19] 原文为德文。
[20] 原文为德文。
[21] 原文为德文。
[22] 原文为法文。
[23] 原文为法文。
[24] 原文为法文。
[25] 原文为法文。
[26] 原文为法文。
[27] 原文为德文。
[28] 原文为德文。
[29] 原文为德文。
[30] 原文为德文。
[31] 原文为德文。
[32] 古希腊神话中的西风之神。
[33] 原文为德文。
[34] 原文为法文。
[35] 原文为法文。
[36] 原文为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