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封末路

厄休拉和伯金一走,古德伦就觉得这下可以随意和杰拉尔德争斗了。随着他们彼此越来越熟,他似乎对她步步进逼。开始,她还能控制他,可以由着自己的自由意志,可是很快他就开始无视她那些女人的招数了,不再看重她的奇思怪想和她的秘密了,他开始胡乱地推行他的意志,不再依着她了。

这场要命的冲突已经来了,俩人都吓着了。不过,杰拉尔德势单力薄,而古德伦已经开始四下选择外援了。

厄休拉一走,古德伦觉得自己的生活已经变僵了。她回到房间,孤零零地缩在那儿,望着窗外繁星闪烁。眼前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隐约的影子,那就是世界的中心点。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她必然要置于这个所有存在的中心,没有比这更深远的现实了。

过了一会儿,杰拉尔德推门进来了。她知道他很快会来,她很少能独自待着,他像严寒一样逼迫着她,让她受不了。

“你一人摸黑待着?”他说道。她听得出他显然不满的语气,他怨恨她这种自我隔绝。不过,既然她觉得这是老一套了,她还是和和气气地朝着他。

“你愿意点上蜡烛吗?”她问。

他没说话,只是走过来,在黑暗中站在她身后。

“瞧,”她说,“天上那颗可爱的星星,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他蹲在她身边,从低低的窗户向外望去。

“不知道,”他说。“太美了。”

“是太美了!你看见它彩光四射了吗?彩光闪烁得好极了——”

他们不说话了。她不言不语地把手重重地放在他的膝头,握住了他的手。

“你为厄休拉遗憾吗?”他问。

“不,一点儿都不,”她说。又心情低落地问:“你究竟爱我有几分呢?”

他生硬地朝她贴过去,靠得更紧了。

“你觉得我爱你有几分呢?”他问。

“我不知道。”她答道。

“可你怎么看呢?”他问。

俩人都没说话。最后,黑暗之中传来了古德伦冷冷的无所谓的声音:

“确实很少。”她轻率地说,声音冷冷的。

这话让他心寒。

“我为什么不爱你?”尽管他恨她这么说,可问出的话似乎承认了她的责备。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我一向对你不错。当时你来找我的时候,那样子有多吓人哪!”

她的心跳得要窒息了,可她还是很强硬,丝毫不退让。

“我什么时候样子吓人了?”他问。

“你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只得怜悯你。可那绝不是爱。”

那句话——“可那绝不是爱”——在他的耳朵里发疯似的作响。

“你为什么非要反反复复地说我们没有爱呢?”他勃然大怒。

“喔,你就没觉得你爱我,对不对?”她问。

他大怒,冷冷地一言不发。

“你就没觉得你能爱我,对不对?”她简直是挖苦地又问。

“对,”他说。

“你知道你从没有爱过我,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说的‘爱’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

“不,你知道。你非常明白你从没有爱过我。你觉得爱过吗?”

“没有。”他大脑一片空白,直愣愣地如实相告。

“而且,你绝不会爱我,”最终她这么说道。“对吗?”

她恶魔似的冷酷让人实在受不了。

“对。”他说。

“那,”她又回击道。“你讨厌我什么?”

他冷冷地一言不发,透着吓人的暴怒和绝望。“要是我能杀了她,”他心里一遍遍地悄悄地说。“要是我能杀了她——我就自由了。”

他觉得只有死亡能切断这个难解之结。

“你为什么折磨我?”他问。

她搂住了他的脖子。

“唉,我没有想折磨你,”她怜爱地说,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这不适当的话让他凉冰冰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她搂着他的脖子,带着得胜者的怜悯。可是她的怜悯像石头一样冷,是从对他的仇恨和被他控制的深深恐惧中激发出来的,这些她必须永远记录在心。

“说你爱我,”她恳求着。“说你会永远爱我——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但这只是拿话来哄骗他,她的感觉完全离他而去,冷冷的,对他是毁灭性的。她傲慢的意志让她坚持不懈。

“你不说你要永远爱我吗?”她哄着他说。“说啊,即便不是真的——说啊,杰拉尔德,说啊。”

“我永远爱你。”他挣扎着吐出了这句相同的话。

她飞快地吻了他一下。

“真想不到你竟然说了出来。”她有点儿嘲笑地说。

他站在那儿,像是被打败了。

“试着多爱我一点儿,少需要我一点儿。”她半哄半贬地说。

黑暗像滚滚浪潮掠过他的大脑,昏暗的巨大波浪冲击着他的心。他似乎被迅速地贬了值,不被看重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想要我?”他问。

“你太拧了,一点不优雅,不细腻。你太粗鲁了。你毁了我——你只是毁我——这真可怕。”

“你觉得可怕?”他问。

“你不觉得厄休拉走了以后我自己该有一间房间吗?你可以说需要一间梳妆室。”

“随你——要是你想,你也可以走。”他尽量清晰地说。

“是,我知道,”她答道。“你也一样。只要你想,你什么时候都能离开我——说都不用说一声。”

那巨大的黑色浪潮又回**在他的大脑,他简直站不直了,疲乏得就要倒地了。他扔下衣服爬到**,像醉倒的人那样猛然倒下,翻腾的黑暗之潮猛烈地冲击着,他就像躺在旋转着的黑幽幽的海上。有好长时间,他就这样躺在不可思议的可怕摇晃之中,毫无知觉。

后来,她从自己的**溜下来,过来了。他仍然直挺挺地躺着,后背朝着她。全无知觉。

她的胳膊搂住他那没有感觉的可怕的身体,脸颊靠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

“杰拉尔德,”她低声叫道。“杰拉尔德。”

他没有反应。她紧紧搂住他,把胸脯贴着他的肩膀,一边又隔着睡衣吻着他的肩膀。面对他直挺挺、毫无生气的身体,她心里直纳闷儿。她迷糊了,只是她的意志一定要他向她开口。

“杰拉尔德,亲爱的!”她喃喃呼唤着,俯身吻着他的耳朵。

她那暖人的气息在他的耳朵上一拂一拂的,似乎减轻了他的紧张。她能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地轻松了,一点点地摆脱了那可怕的不自然的僵态。她的手抓住他的肢体,他的肌肉,一阵抚摸。

那热血又重新在他的血管中流淌,他的四肢松弛了。

“转过来——”她可怜地低低呼唤着,又带着执拗和喜悦。

最终,他的身子又变得温暖而柔韧了,他转过身,搂住了她。感觉着她软软地偎着他,柔软、顺从得那么美妙,他的胳膊把她搂得更紧了。她在他怀里似乎被他挤碎了,软弱无力了。这会儿,他的脑袋似乎像宝石一样坚硬,战无不胜,不可抵挡。

他的**让她害怕,那么紧张,那么恐怖,就像最终的毁灭那样毫无感情。她觉得这要杀了她,她正在被杀死。

“我的天哪,我的天哪!”她在他怀里痛苦地叫着,觉得内在的生命正在被毁掉。等到他吻着她,哄着她的时候,她连气都倒不上来了,仿佛真的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

“我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不断地问自己。

在这个夜晚,在他的身上,她没有得到答案。

然而,第二天,她身体里未被毁灭的残片还是一样敌视他,她没有走,还要过完假期,打算一概都不认。他简直不让她一个人待着,像影子似的跟着她,仿佛厄运附在她身上,一个劲儿地说着“你要”“你不要”。有时,他似乎强大无比,而她简直气息奄奄,像徐徐拂地的微风,早就没了风力;有时情形又刚好相反。但是永远是这样忽上忽下的跷跷板,一方被毁灭,另一方才会生,一方被认可,是因为另一方失去了价值。

“最终,”古德伦自言自语道,“我会离他而去。”

“我能从她这儿脱开身的。”他也在阵阵痛苦中对自己说着。

他下决心要获得自由,甚至打算走掉,在危难中弃她而不顾。可是他的意志第一次出了错。

“我该去那儿呢?”他问自己。

“你就不能自立吗?”他给自己打着气。

“自立!”他又说了一遍。

他觉得古德伦就是自给自足的,就像盒子里的一样东西既封闭又完满。在他心平气和之时,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她有权利在无欲的状态下,自我封闭,自我完善。他认识到了这点,承认这点,只需要自己付出最后的努力,去获得自身同样的完满。他知道,这只需要抖擞自己的意志,同样就能做到依靠自己,像石头一样凝聚自己,与世隔绝,自我完善。

知道了这一点,让他陷入了可怕的混乱。因为不管他的意志是多么地漠然置之,独善其身,但就是缺乏欲望,他生不出这欲望。他能明白的是,生存的根本,就是得彻底摆脱古德伦,要是她愿意被抛下,那就抛下她吧,对她无所求,也就没权利要求她什么。

可是,没权利要求她,他就得在彻底的虚无中只靠自己了。想到这儿,他脑子里又变得空空如也了。那是一种虚无的状态。要不,他也可以退一步,向她讨好。或者,最终他会杀了她。又或者他也可以变得满不在乎,有意**不羁,今朝有酒今朝醉。但他天生是那么严肃,学着**都够不上精细,够不上寻欢作乐的程度。

他被不可思议地撕裂了,就像被撕裂开来用于祭天的牺牲品,他就这样被分裂了,被献给了古德伦。他怎样才能再拢在一起呢?这伤口奇异地打开了他无限敏感的心灵,敞开了他,让他像开放的花朵面对着世界,把他交给了他的另一半,另一个人,交给了未知。这个伤口,这种敞开,这种自我遮蔽的显露,让他不再完整,不再完美,让他受到限制,像一朵开放在天空下的花,这是最残酷的欢乐。那他为什么要放弃它?为什么要封闭起来,变得无动于衷,漠然置之,像一粒种子偏要待在一个壳里,而本来它已经破土而出,绽放出生命,正拥抱着未知的天空。

即使是承受古德伦的折磨,他也要保有他自己那份对未实现的永久幸福的渴望。他被奇怪的固执控制着,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会离开她。一种不可思议的死一般的渴望使他与她如影相随。她对他的特殊存在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尽管她蔑视他,老是拒绝接受他,他还是绝不离开,因为在她身边,他甚至觉得自己正在活过来,在长进,觉得放松,知道了自己的局限和希望的神奇,也知道了自我毁灭的神秘。

尽管他转变了态度,她还是在折磨他那敞开的心。她也折磨自己。她的意志或许更坚强。她觉得恐怖,他似乎在撕扯着她心灵的蓓蕾,就像一个无礼的人不依不饶地撕开了它,也像一个孩子扯下苍蝇的翅膀,或是扯开花蕾瞧个究竟,他撕开了她的隐私,她真正的生命,他会像毁掉花蕾一样地毁掉她,把她撕裂,把她毁灭。

或许,在很长时间之后,在她的梦中,当她是个纯粹的神灵时,她会向他敞开自己。可现在,她不要被侵犯,被毁灭。她凶巴巴地对他关闭了自己。

他们在傍晚一起爬上高高的斜坡,去看日落。天色晴朗,他们站在刺人的微风中看着金黄色的太阳沉入一片猩红之中,消失不见了。接着,东方起伏的峰峦叠脉呈现出鲜活的玫瑰色,像不朽的灿烂之花奇迹般地映衬在紫褐色的天际,而山下的世界已遍布蓝色的阴影,而那徘徊在半空中变幻不居的玫瑰色像是在报着信儿。

她觉得实在是太美了,让她欣喜若狂,她想用胸脯、用死亡去拥抱永恒辉煌的山峰。他也见到了此情此景,领略了它们的美丽。然而,这并没有唤起他心中的喧嚣,只是引发了他梦幻般的痛苦。他希望这些山峰是灰暗的,不亮丽的,那她就不会用它们填补自己了。为什么她要那么恐怖地背叛他俩,而去拥抱晚霞呢?为什么她要扔下他,让死一样的寒风穿透了他的心,而她自己却满足于置身在玫瑰色的雪峰?

“这黄昏有什么呢?”他说。“你为什么要拜倒在它面前?它对你有那么重要?”

她受到了妨碍,气鼓鼓地退缩了。

“走开,”她叫道,“让我自己在这儿。这儿就是美,就是美,”她狂热的声音一起一伏的,很怪。“这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美的东西。别横在我们中间,走吧,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他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独自站在那儿,像塑像似的,融入了神秘辉煌的东方。那玫瑰色正在褪去,巨大的白色星辰闪现在空中。他还在等待着。他可以舍弃一切,但绝不会放弃他的渴望。

“这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景象——”最终,她转过身朝他说道,那声音又冷又蛮横。“让我吃惊的是,你居然要毁了它。要是你领略不到它,干吗要挡着我呢?”其实,他已经毁了她的美景,只不过她还在拼命争夺已经逝去了的景象。

“有一天,”他抬头望着她,轻轻地说,“我会在你看日落时毁了你,因为你是这么一个说谎的人。”

他温和煽情的话里流露出了他自己的希望。她的心都凉了,可还是很傲慢。

“哈!”她说。“你的威胁吓不着我!”

她不再见他了,死死地把自己关在屋里。可他出奇地耐心,还在等着她,这都归于对她的渴望。

“走到头,”他真的在煽情的自言自语中流露了自己的希望,“等到了时候,我就干掉她。”这一料想让他的四肢微微打战,就像他猛烈的情欲发作时去亲近古德伦时一样,太多的欲望让他打战。

整个这一段时间,她都奇怪地忠于洛克,这多少是种阴险的背叛。杰拉尔德知道这事。可他却超常地有耐心,不想和古德伦搞僵,他当没看见算了,尽管古德伦对那个害虫似的男人的温情恨得他浑身阵阵发抖。

他就是去滑雪时才让古德伦一个人待着,他喜爱滑雪,而她不练这个。他一滑上雪,似乎就冲出了生活,冲向了远方。而当他一离开,她就和那个德国小个儿雕塑家聊天。艺术是他们不变的话题。

他们的想法几乎相同。他讨厌梅斯特罗维奇,[1]不满未来派艺术家,喜爱西非的木雕、阿兹台克人的艺术、墨西哥人和中美洲人的艺术。他看重怪诞风格,那种艺术中不可思议的呆板动作让他陶醉,它混淆了人的原始状态。古德伦和洛克,他俩在做着一种奇怪的游戏,让人费解地眉来眼去,有着无限意味,似乎他们得到了某种理解生活的秘传,只有他们进入了世人不敢了解的可怕的秘密核心。他们就在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理解的意味中达成了一致,让自己在埃及人或是墨西哥人微妙的色欲中燃烧。整个游戏就是一种微妙的相互暗示,他们就想把它保持在暗示的程度上。从言语的和肉体的细微差别中,从半是暗示的想法、脸色、表情和手势的奇怪的交流中,他们的神经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对此,杰拉尔德是不能容忍的,尽管他理解不了他们的把戏。对他们的这种交流他形容不出来,他自己的话太粗了。

他们以原始艺术的暗示性为慰藉,崇拜的是感觉的内在神秘。艺术和生活对他们来说恰恰就是真实和不真实的问题。

“当然,”古德伦说,“生活无关紧要——人的艺术才是主要的。人在一生中的作为并不重要,是没多大关系的。”

“是的,的确如此,”雕塑家应声道。“人在艺术中的作为,才是人生命的气息。而人在一生中的所作所为并不重要,不过是外行人瞎忙活儿的琐事。”

真是怪事,古德伦竟然从这种交流中感到如此的兴高采烈,自由自在。她觉得自己被永远地承认了。当然杰拉尔德也不重要,就一个艺术家说来,爱情在她的生活中是短暂的。她想起了克莉奥佩特拉,[2]她准是个艺术家,她收获了男人的精华,得到了最终的感觉,丢弃了毫无价值的皮毛。也想到了玛丽·斯图亚特,还有伟大的拉歇尔,[3]戏一散场,她就气喘吁吁地和情人们在一起。这些都是普通的爱情例子。情人毕竟只是传递这种微妙认知、这种对女性艺术、对纯粹艺术的感官理解的完美认知的燃料。

一天晚上,杰拉尔德和洛克争论意大利和的黎波里的事。英国人异常激怒,德国人同样激动。这是口头上的争辩,但也是两个男人的精神冲突。其间,古德伦一直都能看出,杰拉尔德看不起外国人的那种英国人的傲慢。尽管杰拉尔德气得浑身颤抖,红头涨脸,眼睛都在冒火,可他举止的粗野和对人的轻蔑还是让古德伦血往上涌,也让洛克受了刺激和侮辱。杰拉尔德和他的断言猛击下来,让人哑口无言,德国小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只不过是叫人不齿的废话。

最后,洛克转过身,对着古德伦无助地举起了双手,嘲弄地耸了耸肩,不再辩论,像孩子似的求助于古德伦。

“您看,尊敬的太太——”[4]他张嘴说。

“请别老叫我尊敬的太太,”[5]古德伦叫道,眼睛里冒着火,脸颊通红,瞧上去活脱一个美杜莎。[6]她大叫大嚷的,让屋里人吃惊。

“请别叫我克里奇太太——”她高声叫道。

好多天了,这个称呼,尤其是出自洛克之口,都让古德伦局促不安,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两个男人吃惊地看着她,杰拉尔德脸都白了。

“那我该怎么称呼?”洛克温和地问道,话里暗藏讥讽。

“您不要总是说这个,”[7]她嘟囔着,满脸通红。“至少别这么叫。”

她从洛克有些会意的表情看出他明白了,她不是克里奇太太!所以,那就什么都说明白了。

“我可以称呼您小姐吗?”[8]他恶毒地问。

“我并没有结婚。”她有点儿傲慢地说。

她的心在颤抖,跳得像手足无措的小鸟。她知道她触及了令人痛苦的伤口,她承受不起。

杰拉尔德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不动,苍白镇定的脸像雕像一样。他已经感觉不到她、洛克或是其他人了。在不变的镇定中,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洛克这会儿缩在一边,躲躲闪闪地朝上瞥着。

古德伦给折磨得要说些什么,好缓解一下不安的情绪。她古怪地一笑,简直是讥讽似的故意瞥了一眼杰拉尔德。

“老实说最好——”她说着,朝他扮了个鬼脸。

可现在他又控制了她,因为她给了他这样的打击,因为她毁了他,而且,她不知道他如何接受这些。她看着他,他引起了她的兴趣,洛克已经让她失去了兴趣。

最后,杰拉尔德站起来,从容地踱到教授那儿,两人聊上歌德了。

今晚杰拉尔德率真的举止实在让她生气。他似乎没有生气,也没有厌恶,只是露出出奇的天真无知,真是美好。有时浮在他脸上的那分明是疏远的表情,总是让她着迷。

她等待着,心烦意乱地度过了整整一晚。她以为他会躲着她,或是给她什么表示。可他和她却是冷漠又简单地说着话,就像和屋里的其他人说话一个样。他心里静静的,整个心不在焉。

她走进他的房间,心里急急地疯狂地爱着他。他是那么美好,那么不好接近。他吻了她,还是她的情人。他让她快乐无比。可他还没有恢复过来,还是那么遥远,那么直率,毫无知觉。她想和他说话,但他突然露出的无意识的纯真美好的模样让她张不开口。她觉得痛苦,郁闷。

不过,第二天早上,他看她的眼神可就有点儿阴沉了,透着反感、恐惧还有厌恶。她又退回到她以前的立场上去了。可是他还没有振作起来和她对着干。

洛克正在等着她。这个被孤立的小矮子艺术家,这个自我封闭的人,终于觉得他能从这个女人那儿获得点儿什么了。他一直都不安宁,都在等着和她说话,想方设法地接近她。她的出现叫他又激动又着迷,他机灵地受着她的吸引,似乎她有着看不见的吸引力。

至于杰拉尔德,洛克丝毫都不怀疑自己。杰拉尔德是个外行,洛克恨的只是他的富有、骄傲和好看的外表。不过,所有这些,富有、引以自豪的社会地位和漂亮的体格都是外在的。说到和与古德伦这样的女人来往,他,洛克,有的办法和力量,杰拉尔德做梦都别想。

杰拉尔德怎么能指望满足古德伦这样有能力的女人呢?难道他以为他的傲慢、专横的意志或是身体的力量会有助于他吗?除了这些,洛克知道一个秘密。最大的力量不是盲目的进攻,而是要把自己调整得合适和精细。而他,洛克,了解杰拉尔德在哪儿小儿科。他,洛克,能深层渗透内里,那和杰拉尔德的知识不搭界。杰拉尔德被撇在后面,就像在这个女人的神庙前室里申请神职的人。而他,洛克,岂不能打入内在黑暗,在内心深处找到这个女人的心灵了吗?而且在那儿和盘绕在生命中心的毒蛇角斗角斗吗?

女人到底需要什么?仅仅是社会影响?实现自己在社会和公众面前的野心?还有爱情与德性的结合吗?她需要德性吗?只有傻瓜才会承认古德伦需要这个。这只是路人之见。 跨过这道门槛,你就会发现,她完全是愤世嫉俗地面对有利的社会地位。一进入她的心房,扑面就是刺鼻的腐蚀之气,黑暗感觉的燃烧,还有一种微妙生动的批判意识,视世界为可怖的、扭曲了的形象。

然后,她还需要什么呢?难道现在纯粹盲目的**的力量会满足她吗?不,只有分解过程中感受到的微妙的极端刺激能够满足她。这是一种不屈的意志在无数分解的微妙刺激中对她自身意志的违背,是难以捉摸的最终的分解和断裂,它在她的黑暗之处进行,而在外表上,她作为个人的存在,却丝毫未变,甚至还是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

但是在两个特殊的人之间,在世上的任何两个人之间,纯粹的感觉体验的范围都是有限度的。肉欲反应一旦在某个方面达到了**,就走到了终点,不再继续了。这儿只有重复的可能,或是两个主角分开,或是一方的意志被另一方征服,抑或是死亡。

杰拉尔德已经渗透了古德伦心灵的整个外围。对她来说,他是现存世界最要紧的例证,是为她而存在的男人世界里无以复加的极端之人[9]。她从他身上了解了世界并且和世界断绝了关系。在最终了解了他之后,她就成了寻觅新世界的亚历山大了。但是,没有新世界了,也没有男人了,只有生物,只有像洛克那样不能再分解的小生物。她觉得现在世界完了。这里有的只是内在的个人的黑暗,自我的感觉,最终分解中的猥亵的宗教秘密,恶魔般的降解和分裂中的神秘摩擦,还有充满活力的生命有机体的崩溃。

这一切古德伦都下意识地知道了,而不是她想明白的。她知道离开杰拉尔德后怎么做。她怕杰拉尔德,他会杀了她,她可不打算被杀死。她和他还有一丝相连。那不该由她的死来挣破的。她还要走得更远,更远,慢慢地,在她了结之前,还要去获得更精致的体验,去了解那难以置信的微妙感觉。

这一连串最终的微妙感觉,杰拉尔德无能提供。他无法触及她感情的核心。但是他狂暴的打斗无法穿越的,洛克那昆虫般的理解力的剑刃却能潜入其中。至少,现在是她转换到另一个人,那个生物,最后的手艺人那里的时候了。她知道,洛克,在他的心灵深处,他是超然于一切的,对他来说,没有天堂,也没有人间和地狱。他不承认忠诚,无所信奉。他是独立的,通过与其他人相分离,保有自身的纯粹。

而杰拉尔德依旧心系他人,心系整个世界。这就是他的局限。他有局限性,受着限制[10],结果,还得服从于他对德行、正义、对与最终目标相一致的需要。这最终目标或许是对死亡过程的完美而微妙的体验,它保有意志的完整无损,这是他得不到的。这就是他的局限。

自从古德伦否认了与杰拉尔德的婚姻,洛克一直喜滋滋的。这艺术家像只在天上盘旋着的飞禽,正等着让古德伦就范。他温和地接近古德伦,来得绝对是时候。在他灵魂的全然黑暗中,靠着万全的本能,他神秘地和她相通,这难以察觉,但能感觉得到。

两天了,他一直和她聊,继续艺术和生活的话题,他们都觉得那么快乐。他们赞美以往的事情,对过去的完美成就抱着感伤的孩子般的欣喜。他们特别喜欢18世纪末期,那个歌德、雪莱和莫扎特的时代。

他们游戏于旧日、旧日的伟大人物之间,就像玩儿着象棋或是木偶,都是在自娱。他们让所有的伟大人物当他们的木偶,而他俩是表演的上帝,全盘操纵。至于未来,他们绝不涉及,只是有谁在笑谈某一人类可笑的灾难性发明,幻想着世界的毁灭。什么某人发明了一种有效炸药,把世界炸成了两半,这两半向不同的方向爆炸,让世人震惊。或者,世人一分为二,每一方都认为自己完美无误,对方是不正常的,必得毁灭,于是就有了另一种世界的结局。要不然,就是洛克的吓人梦境,世界变冷,满天冰雪,只剩下了白色的生物,北极熊、银狐,还有像是 鸟似的可怕的人,在残酷的冰雪中存续着。

除了这些故事,他们绝不谈未来。让他们高兴的差不多就是对毁灭的嘲弄的想象,或是很妙的怀旧的木偶戏。再现那个旧世界是让人伤感的快乐——再现魏玛时期的歌德、席勒和贫穷以及忠贞的爱情、重见颤抖着的卢梭、芬尼的伏尔泰或是读着自己诗的腓特烈大帝。

他们几小时、几小时地聊文学、雕刻和绘画,微妙地用弗莱克斯曼、布莱克、弗赛利、费尔巴哈和伯克林[11]自我消遣。他们觉得在这些伟大的艺术家之中再活一回,能消磨一生的时间。不过,他们更爱待在18和19世纪。

他们的交谈混用几种语言,基本上说的是法语。他总是用结结巴巴的英语或是德语结束他的话,而她不管碰上什么话都能熟练地串成结束语。她特别喜欢这样的谈话——尽是稀奇古怪的表达,重叠的语义,含糊其词和模模糊糊的暗示。出自三种不同色彩的语言组成的谈话真的给了她肉体上的享受。

他们俩始终在尚未显露的某种**前徘徊,犹豫不决。他想要这个,可老是不情愿,又退缩了。她也想要这**,可又想拖下去,永远拖下去,她还是有点儿可怜杰拉尔德,还是和他有点儿情缘。最要命的是,在这种情缘中,她还有怀旧的感伤,怜悯自己。就因为和他曾经的情分,她觉得自己被他永远地抓住了,那是一根看不见的情丝。就因为曾经的情分,因为那第一个夜晚,他来找她,进了她的房间,在他濒临毁灭之时,就因为——杰拉尔德渐渐地对洛克厌恶透了。他并不拿他当真,只是看不起他,只是感觉到古德伦的血脉受了那个小生物的影响。这弄得杰拉尔德发疯,感觉着古德伦的血脉里有着洛克的存在,洛克的生命流经着她,支配着她,这让他发疯。

“那害人虫怎么让你那么神魂颠倒啊?”他问道,真的迷惑不解了。他这个有男子气的人根本看不出洛克有什么吸引力或是了不得的地方。杰拉尔德指望从洛克身上找出一些容貌清秀或是品质高尚之处,来说出一个女人甘愿屈从的原因。可是,他找不到,只有虫子一样的让人厌恶的玩意儿。

古德伦满脸通红,这种攻击她绝不会原谅的。

“你什么意思啊?”她应声道。“天啊,没和你结婚真是幸运!”

她轻蔑的话堵住了他的嘴。他停了一下,又缓了过来。

“告诉我,只要告诉我,”他压低了凶险的声音,一遍遍地逼问。“告诉我,他什么地方迷上了你?”

“我没迷上。”她冷冷地反驳道,一副清白的模样。

“不对,你是被那条小干巴蛇迷住了,像只目瞪口呆的鸟,准备落入它的口中。”

她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我不喜欢让你议论。”她说。

“你喜欢不喜欢都没关系,”他答道。“都不能改变你要拜倒在小虫子的脚下亲吻它这一事实。我不想拦你,去吧,拜倒在他的脚前亲吻吧。可是我想知道,是什么迷住了你,是什么呢?”

她沉默着,怒气冲冲。

“你竟敢对我吹胡子瞪眼!”她叫道,“你怎么敢哪,你这个小乡绅,你这个恶霸,你有什么权力凌驾于我之上,你以为?”

他脸色苍白,微光闪闪。从他的眼光中她明白了,自己在他的控制之中,这条狼!就因为受控于他,她才使劲儿恨他,奇怪居然没杀了他。在她的意念里,她已经杀了站在眼前的他,把他抹去了。

“这不是什么权力的问题——”杰拉尔德说着,坐到了椅子上。她看着他身形的变化,他绷紧的身体呆板地挪了过去,像是被什么缠住了。她对他的恨,是带着要命的轻蔑的刺心之痛。

“这不是什么有权力凌驾于你之上的问题——尽管我的确是有些权力的,记着。我想知道,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让你屈从楼下那个小贱雕刻家,是什么让你像个低声下气的蛆虫拜倒在他面前。我想知道你巴结的是什么。”

她在那边倚窗站着,听到这话便转过身来。

“是吗?”她极为轻松、尖刻地说。“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那就是因为他还有点儿理解女人,因为他不是傻瓜。就是这个原因。”

杰拉尔德的脸上现出了古怪、凶险的笑容,像动物的一样。

“可那是什么理解?”他说道。“那是一只跳蚤的理解,他是个有所期待的大鼻子跳蚤。你为什么要匍匐在一只跳蚤的理解面前呢?”

古德伦的脑子里闪过了布莱克对一只跳蚤灵魂的描写。她想让这个描绘符合洛克的情况。布莱克也是个小丑。可是她得回答杰拉尔德的问题。

“你不觉得一只跳蚤的理解比一个傻瓜的理解有趣得多吗?”她问。

“一个傻瓜!”他重复道。

“一个傻瓜,自高自大的傻瓜——一个笨蛋[12]。”她应声道,又用德语说了一遍。

“你把我叫成傻瓜?”他又接过话茬。“嗯,我宁肯当傻瓜也不当楼下的跳蚤,不是吗?”

她看着他。他直愣愣的愚钝让她腻烦透了,叫她受不了。

“你末尾的话露了馅儿。”她说。

他坐在那儿,觉得纳闷儿。

“我很快就会走了。”他说。

她发起火来。

“记着,”她说,“我完全不靠你,完完全全。你管你的安排,我管我的。”

他思量着这话。

“你的意思是说从此我们就是陌生人了?”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红了脸。他给她下了套儿,冷不防让她表态。她转过身来。

“陌生人,”她说,“我们绝不可能是。可是如果你想要离开我,那我希望你知道你是完全自由的。你随便怎样,丝毫不用管我。”

就这么一点点暗示——她还需要他,还依靠他——就足以唤起他的**了。他坐在那儿,身上一阵变化,血管中一股滚烫的热血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他被束缚的心灵呻吟着,可这让他喜欢。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她,等着她。

她一眼就明白了,厌恶得直打冷战。事到如今,他怎么可以用那双清澈的、热切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怎么可以还在等着她?他们之间所说的话还不足以让他们的世界崩溃,让他们永远冷冷地分别吗?可他却倾注了一腔**,在等待着她。

这把她弄糊涂了。她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不管什么时候,我要有任何的改变,我都会告诉你——”

说着,她走出了房间。

他不安地坐在那儿,失望让他变得有些畏缩,他的理解力好像一点点地给毁掉了。他只是下意识地耐着性子待在那儿。好半天,他都一动不动,没有思想,茫然无知。然后,他起身到楼下和一个大学生下棋。他面容坦率爽朗,带着一种自由自在[13]的纯真,这让古德伦的心里很不舒服,她简直怕了他,又厌恶得他要死。

从这以后,从没和古德伦说到个人问题的洛克,也开始问起她的情况了。

“您根本就没结婚,是吗?”他问。

她直直地盯着他。

“至少还没有。”她字斟句酌地说。洛克笑了,脸上古怪地皱成一团,额头上垂着一缕稀疏的头发,她看到他皮肤的颜色是鲜明的褐色,还有他的双手和手腕。他的手似乎能死死地抓住什么。他像一块黄玉,带着那么不可思议的透明的褐色。

“好的。”他说。

他要继续说下去,还得有点儿勇气。

“伯金太太是您姐姐?”他问。

“是。”

“那她是不是结婚了?”

“她结了。”

“那你们父母还在吧?”

“是的,”古德伦说,“我们父母都在。”

她草草地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他一直好奇地紧紧盯着她。

“原来如此!”他有点儿吃惊地大声说。“那克里奇先生富有吗?”

“他富有,他是个矿主。”

“你和他好了多长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