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02
罗麦洛又蹲下身去察看马腿。
“它可能会疼点儿,”他说:“不过它能行,它的腿不会僵硬的。”
“什么?骑它走五个小时,爬这么陡的山?”肯明斯小姐叫道。“我不能,我做不到。我可以牵着它走一会儿,看它行不行,可我再也不能骑它了,我不能,还是让我步行吧。”
“可是亲爱的肯明斯小姐,罗麦洛不是说了它能行吗?”公主说。
“我知道它的伤口会疼,噢,我不忍心骑它。”
他们对肯明斯小姐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一想到受伤的动物,就有点歇斯底里。
他们牵着鹿革色马走了一会儿,这马一瘸一拐地走着。肯明斯小姐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叫道:
“啊,看着它多让人难受啊!太残酷了!”
“你不瞧它,它就不拐了,”罗麦洛说:“现在它装疯卖傻,瘸得厉害,因为它想装给你看。”
“我不觉得它是在装样子,”肯明斯痛苦地说:“我们看得明白,它伤口疼得多么厉害。”
“不怎么厉害嘛。”罗麦洛说。
肯明斯小姐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
他们陷入了僵局。这几个人一动不动地停在路上,公主坐在鞍子上,肯明斯小姐坐在石头上,罗麦洛在远处有气无力的马身旁默默地站立着。
“好吧!”罗麦洛最后突然说,“那我们就回转吧。”
他说着迅速地扫了自己的马一眼,马儿啮着山上的牧草,蹄子踩着拖在地上的缰绳。
“不!”公主叫着:“不!”她的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愤怒。接着她又克制住了自己。
肯明斯小姐用力站起身冷冷地说:
“让我牵马回家,你们两个去吧。”
他们用沉默回答她。公主俯视着她,那眼光既尖刻又残酷。
“我们才走了两个小时,”肯明斯小姐说:“我不在乎牵马走回去。不过,我不能骑它,它的腿那样子,我可不能骑它。”
还是没人回答她的话。罗麦洛无动于衷,几乎一动不动。
“那好吧,”公主说:“你牵马回去,不会有什么事的。回去告诉他们,我们上去了,明后天回去。”
她口气很冷,话语很干脆,她不能忍受别人的不恭顺。
“最好都回去,改天再一起来。”罗麦洛持折中意见。
“不能改天,”公主叫道:“我要接着走。”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与他眼里的星光相遇了。
他轻轻耸了耸肩。
“如果你要这样,”他说:“我陪你。不过,肯明斯小姐可以骑我的马到峡谷口上,我牵鹿革马走,然后我再返回来。”
就这么定了。肯明斯小姐把自己的马鞍子装在罗麦洛的黑马马背上,罗麦洛拉起鹿革马的缰绳,他们就踏上了归程。公主独自一人慢慢往山上骑。她刚才很生肯明斯小姐的气,怨她做事想得太不周到。边想边信马由缰前行。
她的怒气一直未消,一个多小时后她还在生气。这时,她已经来到很高的地方了,马一直走得很稳。来到一面光秃秃的山坡上后,小路开始在杨树丛中曲折起来。风吹着,一些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还有一些正飒飒地落下黄黄的圆叶儿,像花瓣儿一样,前面的山坡一片金光闪烁,像一张柔软的狐皮,像水仙,在高山上的阳光和风儿中生机勃勃。
她停下来朝后看去。近处的大山坡上涂抹着金黄和黑色,那是云杉的颜色,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鹰,山坡上的颜色在闪动。透过峡谷的罅隙,可以看到远处淡青色的沙漠,那沙漠形似一只蛋,还能看到里约格兰德峡谷那黑色的裂隙。更远,更远些,则是那蓝色的群山,如同地平线上耸起的天使的篱笆。
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冒险行动。她要单独同罗麦洛一起上山了。她对自己很自信,罗麦洛绝不是那种违反她意志的人,她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她执着地要越过山脊去看看落基山内部的紊乱状态。她要同罗麦洛一起去,因为他对她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他俩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肯明斯小姐不过是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罢了。
她继续前行,终于来到了山顶。远处的大凹谷中充满岩石和枯死的树木,群山抵着苍穹。近处是茂密的云杉,脚下是顶峰下的山坳,坳底平缓,长满了枯萎的草丛和枯黄的杨树,小溪像一条线一样从坳底流过。
小溪就从这个小峡谷中的岩石层中汩汩流出,淌到低处峡谷中的岩石和树林里。她周围笼罩着一派童话般的温柔气氛:枯黄的小草纤细缠绵,细嫩的杨树干上正落下金光闪闪的叶子来,柔细的溪流潺潺淌过枯草丛。
这里恰似一个小小的天堂,你也许会看到鹿、山羊或别的野生动物。她将在这里等待罗麦洛共进午餐。
她松开了马鞍子,“哗”一声把它从马背上拉下来,让马拖着长长的缰绳徜徉。坦茜看上去多漂亮啊,那一身栗色毛在黄色的树叶中像枯萎的大地上发亮的圣餐盘一样。公主身穿一件毛茸茸的浅黄皮革外套,那颜色就像这枯草一样,马裤是桔黄色的。她觉得自己像在画中一样。
她从马鞍袋里掏出午饭包,在地上铺开了一小块布,坐在上面等待罗麦洛的到来。然后她生起一堆火,吃了一只破碎的鸡蛋,就去追赶坦茜,坦茜这时已经跨过小溪了。追上坦茜,她就坐在阳光下的杨树旁,静静地等待罗麦洛。
天空瓦蓝瓦蓝的,耸入云天的山顶就像一片柔软纤弱的童话地界儿。可是,远处耸起一片大山坡,山坡上覆盖着毛茸茸的云杉,岩石间布满了灰色的死树,山坡呈现出黑色,这黑色上点缀着些儿金黄。美丽但暴虐、沉重、残酷的大山,时而也会流露出些温柔来。
她看到坦茜抬起腿跑了起来。两个魔鬼般骑马的人影在小溪彼岸的黑色云杉林中出现了。那是两个印第安人,就像裹在浅灰色棉毯中的木乃伊一样。他们的枪在马鞍前面伸出来,一直朝她这边的烟火奔过来。
接近她时,他们撩开裹在身上的棉毯向她打招呼,黑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她。他们的黑发有点乱,垂到肩上的发辫上沾着土星儿,看样子他们是累了。
在那一小堆火旁他们下马——这里毕竟是个营地——用毯子围住腰的下部,松开马鞍子,然后才坐下。他们当中那个年轻的,她以前见过,另一个上年纪了。
“就你一个人?”年轻的一位问。
“罗麦洛马上就来。”她说着朝后面的小路望去。
“啊,罗麦洛!你跟他?你们去哪儿?”
“围着山脊转转。”她说:“你们呢?”
“我们下山去村子里。”
“出来打猎?几天了?”
“打猎,五天了。”年轻的印第安人干笑了一声。
“打着什么没有?”
“没有。我们发现了两只鹿的踪迹。不过没打着。”
公主注意到一个马鞍下可疑地凸出来的大包,那里面肯定是一只窝起来的鹿。不过她没说什么。
“你们一定冻得够呛了。”她说。
“是啊,夜里着实冷,又冷又饿,从昨儿到今儿个还没吃东西呢。带的东西全吃光了。”说着他又干笑了一声。看这两人黑瘦的脸,就知道他们饿着呢。公主伸手从马鞍袋中去掏食物,有一块常备的咸猪肉和一些面包。她把这些递给他们,他们就开始用一根长棍子穿着面包在火上烤起来。罗麦洛骑马来到山坡时看到的是这么一幅景象:公主穿着桔黄色马裤,头发用一条蓝棕相间的绸子手帕扎着坐在篝火旁,火堆另一边坐着那两个印第安人,其中一个身子前倾着在烤着咸猪肉,他的两根辫子似乎在疲倦地晃来晃去。
罗麦洛毫无表情地骑马过来。两个印第安人用西班牙语同他打招呼。他松开马鞍子,从袋子中掏出食物,然后坐下吃起来。公主到溪边去汲水、洗洗手。
“有咖啡吗?”印第安人问。
“没带。”罗麦洛说。
他们在温暖的午间阳光下消磨了一个多小时,然后罗麦洛备上马鞍,印第安人仍然蹲在火堆旁。罗麦洛和公主骑马上路,在小溪这边冲印第安人喊声“再见”,然后这两个奇特的身影就消失在茂密的云杉林中了。
只有他们两人了,罗麦洛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是严厉的,这让她难以理解。她第一次想到自己是否草率从事了。
“我希望你不介意单独和我在一起。”她说。
“你需要就行。”他回答。
他们来到了岩石顶峰下光秃秃的大山坡上,这里稀稀拉拉戳着几棵死云杉树,就像灰色的死猪身上的毛一样。罗麦洛说,二十年前,墨西哥人曾烧山驱赶白人。这灰色的山坳斜坡就像一具死尸。
小路几乎难以辨认得出来。罗麦洛寻找着森林保护委员会烧过的树。他们就在死尸般的斜坡上,在横倒着的灰色死树间穿行,一直进入大风吹打着的地带。风从西边刮过来,从峡谷的漏斗形地方钻上来,风来自沙漠地区。那沙漠就像一座巨大的“海市蜃楼”,巨大而苍白,缓缓向着西方倾斜。公主简直不敢看它一眼。
有一个小时,他们的马以巨大的冲力向上攀着,有时稍喘息一下又继续攀登,一步步地在这面铁青色的斜墙上爬着。风就像一台巨大的机器在吼叫。
一小时后他们开始下坡,不再向上攀了,身边的一切是灰暗与死亡,马就在灰色尸体般的云杉中跨来跨去地拣着落脚地。他们接近顶峰了,快到山脊了。
连马到终点前都要来一番冲刺,他们转来转去来到了山顶附近的一片云杉树前。他们赶忙骑进林子里,躲开那魔鬼般无情地呼啸着的、寒冷的狂风。穿过阴暗的树屏,他们到山顶了。
展现在眼前的尽是群山,莽莽苍苍,巍峨矗立,错综叠嶂,没有生命、没有灵魂。在云杉那黑色的羽毛下是一片片的积雪。毫无生气的峡谷里,一壑岩石和云杉。圆形的、陡峭的山头此起彼伏、团团簇簇,就像静卧着的牧群。
这幅景色把公主吓坏了,太野蛮了。她以前没想到它是这样野蛮,太没有生的气息了。但是,它满足了她的一种欲望。她看到了这莽莽的群山,这可憎可恶的落基山的核心。这庞大、深重的可恶的群山尽收眼底。
她想回去,此时她想回转去。她俯瞰着这乱肠盘般的群山,感到害怕,她要回去。
可罗麦洛却继续骑马前行,他行进在云杉背风的一面,那里是峡谷的上方。他向她转过来,举起棕色的手指着山坡说:
“有个矿工曾试图在这里找金子。”一个洞的附近堆着一堆灰色的土,洞就像獾掘出的一样,那土看上去还挺新鲜的。
“就在最近吗?”公主问。
“不,很久以前,二三十年前。”他说着松开了马缰绳,举目望着群山。“看啊!”他说,“那里是森林保护委员会的足迹——沿着那些山脊,再过去,到那儿才有政府修的路。我们下到那里去吧。你看那座山,上面没有树但是有草。”
他坐在他的黑马上转向她,抬起胳膊,棕色的手指点着,黑眼睛的光直刺向远方。陌生,可怕,他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个魔鬼。在高处,她感到眩晕,有点恶心,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只看到远处空中一只鹰转过身来,投下它的身影。
“我能走那么远吗?”公主喃喃地问,有点不快。
“啊,当然!现在一切都容易了,再也没有难走的路了。”
他们顺着起伏的山脊走着,走在阴影笼罩下的背风面,这里很冷。小路又向上了,于是他们出现在狭窄的山脊路上,大山渐渐向两边倾斜下去。公主害怕了,有那么一瞬间,她朝外首看去,看到沙漠、沙脊。越来越多的沙漠和绿色的山岭,在脚下远远地闪着微光,沙漠那庞大的、苍白的闪光体渐渐西斜,那非人的广漠世界太可怕了,它闪烁着,一片苍白,如同一个巨大的磨砂体。这景象令她无法忍受。左首,是混沌起伏叠嶂的群山,都屈膝在脚下。
她闭上眼睛,让意识消散。牝马顺着小路前行,一直走下去,他们又来到了风中。
他们转过身去背对着风,面朝着山体,她以为他们的马已经离开了路径,那路太难辨认了。
“没有走岔,”他抬起手指点说:“你没看见前面那些烧死的树吗?”
她费力地去辨认死云杉树灰色树干上斧子砍过的旧伤痕。但此时,在这样的高处,寒冷和山风已经使她的大脑变麻木了。
他们转而往下走,他告诉她,他们离开了正路。马蹄在松散的石子上滑动着,挑选着落脚的地方。这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在脚下的天空中闪耀着光芒。马匹稳稳地、缓慢但坚定地继续赶着路。天更冷了。他们钻进了低矮的山峦之间,陷入了陡峭的深谷之中。她几乎忘却了罗麦洛的存在。
他跨下马,帮她从马背上下来。她踉跄了一下,但她决不显出自己的虚弱来。
“咱们得从这里滑下去才行,”他说:“我来牵马。”
他们来到了一条山脊上,对面是一块长满草的浅褐色陡峭山坡,夕阳照亮了整个陡坡,陡坡下面是凹谷。公主觉得她可以像一架雪橇一样滑下去,滑进那巨谷中去。
她振作起来了,她的眼睛又燃起兴奋和坚定的火焰。一阵风刮过来,她可以听到山下很远的地方云杉林在咆哮。风吹着她的头发,发梢拂过她的面颊时,她脸上亮起了一片光点。她看上去就像神话里野性的小东西一样。
“不,”她说:“我要自己牵马。”
“可你要注意,别让马把你压在它身子底下。”罗麦洛说。他走了,灵活地滑下苍白陡峭的山坡,滑过岩石和草丛,然后顺着倾斜的沟往下走。他的马跳着、滑着,紧跟着他,有时马会猛停下来,前蹄扒着坡面,拒绝继续走下去。他置身于马的下方,朝上看着,轻柔地拉拉马缰绳以示鼓励。然后马才猛不丁儿松开前蹄,他们继续往下走。
公主漫无目标地往下滑,踉踉跄跄,但还挺灵活。罗麦洛不停地回首关注她,但见她像一只奇特的小鸟那样蹦跳着,她那穿桔黄色马裤的腿就像鸭子的腿在闪动,她的头发用黄绿相间的头巾包着,圆圆的,就像绿顶鸟的头一样。在她身后,棕色马摇摇晃晃地往下滑行着。公主紧张地下滑着,就像褐色的空旷山坡上一个活泼的小点儿在动。太小了!就像一只纤弱的鸟蛋一样。这幅情景不禁引起罗麦洛的百般遐思。
他们必须下去,避过这强烈的寒风。下面是云杉树,岩石间淌过一条涓流。罗麦洛滑着、盘旋着冲下山去。尾随他的是衣着鲜艳、娇小的公主,她握紧长长的缰绳的一头,牵着踉踉跄跄的马蹦跳着跟下来。
他们终于下来了。罗麦洛坐在阳光里避风处的浆果丛旁。公主走近了,面颊上闪着红光,她的眼睛是黛绿色的,颜色比她头上的头巾还要深,眼光有些不自然地闪动着。
“咱们下来了。”罗麦洛说。
“对。”公主说着丢下缰绳,坐在草地上,不说话也不思想。
谢天谢地,他们躲过了寒风,来到了阳光中。
几分钟后,她的意识和控制能力又开始恢复,她喝了一点水,罗麦洛去整理马鞍子,随后他们又上路了。牵着马沿着小溪边上走一段,然后又上山。
他们来到河岸,进了一片茂密的杨树林,在那些细长,密匝匝、光滑苍白的树干间左弯右转地前进。阳光洒进林子里,圆圆的树叶儿舞动着,打着奇特的旗语,好像要把金色的光都送到她眼前一样。她就在这令人目眩的金光中骑着马前行。
然后他们来到了阴影中,这里全是黑乎乎的胶质的云杉树。凶恶的树枝总想把她扫下马来,她不得不东躲西闪才行。
沿一条古道走下去,他们来到云杉树林边的阳光下,这里有一间小木屋。小小的、光秃秃的峡谷底部有一块灰色的大岩石和一堆堆的碎石,还有一潭绿得发黑的涧水。
阳光就要离去,阴影笼罩了小屋,笼罩住了她自己,给峡谷染上暮色,头顶的山峰却仍然是一片辉煌。
这间小屋子位于云杉树林附近。泥土地,门敞着。屋里有一张木床,三根锯开的圆木当板凳。还有一座不像样子的壁炉,除此之外再没有也放不下什么别的东西了。这间小屋子很难装下两个人。屋顶早没了,罗麦洛找来云杉树干架在上面算安上了房顶。
这里满是原始森林那奇特的肮脏景象,布满了牲口的粪便,是野性世界的肮脏,这让她感到特别的厌恶,她感到疲倦、感到虚弱。
罗麦洛很快又弄来些树枝,在炉架上生起一小堆火,然后出去照料马匹。公主机械地往火上添着树枝,麻木地看着火苗,显得木然、迷茫。她不能把火烧得太旺,那样会把整座房子都给烧着的。生上火后,破损的泥石烟囱里漏出了烟。
罗麦洛提着马鞍袋和马鞍子走进来,把马鞍子挂在墙上。娇小的公主木然坐在破烂的炉架前的木头上,在火上烤着她的小手,她那桔黄色的马裤闪着光,就像是另一堆火焰一样。她正处在麻木状态。
“你是这会儿就喝点威士忌或茶,还是等着喝汤?”他问她。
她站起身,明亮的目光凝视着他,她听懂了一半;面颊兴奋地闪着光彩。
“喝点茶,”她说,“茶里放点威士忌。壶在哪儿?”
“等等,”他说,“我就拿来。”
她从她的马鞍上取下大衣,跟随他来到了户外。一片阴影笼罩着谷地,可头顶上,天空依旧闪亮,山顶上的杨树像燃着火一样。
他们的马啃着石缝间的野草。罗麦洛爬上一座石堆,开始挪动圆木和石块,直到露出那淘金者挖的小洞穴来,这是淘金者的地下贮藏室。罗麦洛拽出些地毯、炊具,一架野营油炉子和一把斧头。他的动作非常迅速、富有活力、充满了力量。这种爆发力让公主感到有些吃惊。
她拿起一只长柄平底锅到溪边去取水。这里非常宁静,四周是墨绿色的,纯洁透明,就像玻璃一样明澈。这地方有多么寒冷、多么神秘、多么可怕呀!
她身穿黑大衣蹲在水边刷着锅,只感到头上的冷空气沉重地压迫着她,那阴影像巨大的重物要把她压倒。阳光正远离山顶而去,离去了,把她留在巨大的阴影中,这阴影很快就会把她彻底压倒。
星光,还是彼岸的眼睛在冲她闪动?她凝视着,感到进入了催眠状态。她锐利的眼睛看到薄暮中水边蹲着一只短毛儿猫,那身影淡淡的,就像它身卧其中的石头一样。那猫的嘴和鼻子向前伸着,毛耳朵紧张地支棱起来,用冷酷、电光般奇特的眼睛盯着她,目光中透着冰冷的好奇与无畏,倒有点像没心肝的魔鬼。
她迅速动了一下,水洒了。那东西一下跳开去,蹦着逃跑,它动作奇特,挺轻;它尾巴上的毛又短又少,真好玩。可它的目光是那么阴冷、专注,像魔鬼一样!她又冷又怕,不禁打个寒战,她太怕、太讨厌野性的东西了。
罗麦洛搬进卧具和露营装备。房子没有窗户,屋里已经黑下来,他点亮了油灯,然后拿着斧子出去了。她在屋里,往火上添着木头烧水,听到他在外面砍木头的声音。当他夹着橡树枝进来时,她正把茶叶往水里放。
“坐下,”她说:“喝茶吧。”
他往她的搪瓷杯中倒了些非法买来的威士忌[7]。两人静静地坐在圆木上,吸吮着滚烫的酒茶,时不时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我们烧这些橡树枝吧,”他说:“这种木头不怎么冒烟。”
他很怪,令人感到生分,除些必须说的话外一句也不多说。她也跟他保持着距离。他们以前似乎离得很远,很远,像隔着几个世界,可他们又坐得很近。
他解开一捆铺盖,在木**展开毛毯和绵羊皮。
“你躺下歇着吧,”他说:“我来做晚饭。”
她决定听从他的建议。她用大衣裹紧身子躺在**,脸冲着墙壁。她能听到他在油炉子上准备晚饭的声响。很快她就闻到了汤的味儿,他在烧汤呢;不一会儿,她又听到他在锅里炸鸡的声音,“嘶拉嘶拉”的。
“现在吃吗?”他问。
她挣扎着摇摇晃晃爬起来坐在**,把头发甩到脑后,很难为情地说:
“递给我,我在这儿吃。”
他先端上来一杯汤。她坐在毛毯中,慢慢地喝着。她饿了。然后他又给她送上一搪瓷盘炸鸡、葡萄干果子冻和涂了黄油的面包。太好吃了。他们一边吃他一边就煮好了咖啡。她一言不发,心中积满了反感,觉得为难。
晚饭后,罗麦洛洗了碗盘,擦干,仔细地把一切都归置停当,否则这间小屋就转不开身了。橡树枝燃起的火又亮又暖,真惬意。
他六神无主地站了一会儿才问她:“你这就睡吗?”
“这就睡,”她说:“你在哪儿睡?”
“我在这儿打个地铺,”说着他指指墙根附近的地面,“外面太冷了。”
“是的,”她说:“我觉得是这样。”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面颊滚烫,思想很矛盾。她看着他在地上卷着毯子,把一块绵羊皮垫在下面。她出去走进黑暗中。
星星很大,火星就端坐在山的边缘,就像一头卧着的狮子那燃烧般的火眼。可她却深深地、深深地站在阴影笼罩下的“坑”中。紧张的寂静中,她似乎听到了云杉在寒冷中冻得暴裂着。那片凝固的水面上流曳着奇特的星光。夜要冻住了。山上响彻北美狼发出的哭也似的嚎叫。她想,不知马现在怎么样了。
她冻得发抖,就又走向小屋去。温暖的光透过小屋的裂缝流泻出来。她推开摇曳着的半开的门问:
“马怎么办?”
“我的黑马不会走远,你的牝马会和它在一起的。你现在就上床吗?”
“嗯。”
“好吧,我给马喂些燕麦去。”
他走进了黑色中。
他去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这里她早已裹紧身子躺在**了。
他吹灭灯,坐在**脱衣服。她背向外躺着,不一会儿就在静寂中睡着了。
她梦见天下雪,白雪透过屋顶落在她身上,轻轻地、轻轻地,不可阻挡,她会被雪活埋的。她身上越来越冷了,雪重重地压着她,也要让她变成雪。
她浑身一**,痛苦地醒来了。她真的很冷,可能那沉重的毯子也把她压麻了。她的心似乎跳不动了,她感到自己动不了了。
又是一下**,她坐了起来。屋里漆黑一团,连一星儿火光都没有,木头烧完了。她坐在浓重的夜色中,只有透过屋顶的缝隙才见到一颗星。
她想要什么?哦,要什么?她坐在**,痛苦地晃着身子。她能听到熟睡中的那个男人发出的均匀的呼吸声。她冻得发抖,她的心似乎都跳不动了,她需要温暖和保护,她需要什么人把她带走。也许,同时她更想要洁身自好,不被别的什么所触摸,谁也别想对她施加压力,谁也不能对她有什么要求。非常必要的是,谁也不能,特别是男人不能对她施加压力,不能对她有什么要求,谁也不能拥有她。
可是,太冷了,她抖得太厉害,她的心都跳不动了。啊,有谁来帮助她的心起搏呢?
她想说话,可说不出,她清了清嗓子。
“罗麦洛,”她声调奇特地说,“太冷了。”
她的声音来自何方?是谁的声音:这黑暗中的声音?
她听到他立刻坐起来,有些吃惊,瓮声瓮气地说:
“想让我暖一暖你吗?”那声音洪亮地在屋里震**着向她扑来。
“是的。”
他把她抱在怀中,她想叫喊,不让他碰她。她挺直了身子,但她浑身冻僵了。
他是温暖的,不过他身上那可怕的动物的热量却似乎要毁灭她。他像一头情欲旺盛的动物那样喘息着,她屈服了。
她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对此屈服,可她下决心让这事儿在她身上发生。她按照自己的意志躺着任其发生。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事儿,她从来没想过被这样袭击、被这么对待、被这么折腾。她想要洁身自好。
可她意识中要让这事儿发生,于是发生了。事过之后,她松了一口气。
可是,这时她还得躺在另一个人的怀抱中,被他紧紧地强有力地钳着。她害怕,不敢挣扎着离开他。她太怕冷,怕那冰冷的床。
“你想离开我吗?”他用奇特的腔调问。啊,要是他离她千里远该多好!可她却让他离得这么近。
“不。”她说。
她能感到他身上又涌起了一阵奇特的快感和骄傲,这是以她的牺牲为代价的。他获得了她,她感到自己是个受害者,可他却高兴得发狂,他占有了她,他从她这儿获得了快乐。
黎明时分,他睡熟了,她突然坐起来。
“我要火。”她说。
他睁大了那双棕色的眼睛,笑了,那笑中含有令人难以捉摸的温柔和惬意。
“我让你去生火。”她说。
他瞟了一眼墙缝里透进的光亮。一到白天,他棕色的脸就阴沉下来了。
“好吧,”他说:“我来生火。”
他穿衣服时她埋着脸,不愿看他,他满心眼儿的骄傲和惬意。她几乎绝望地埋起脸来。他打开门时,一阵冷风钻了进来,她蜷缩着身子钻进被窝中去,躺到他刚才待过的地方。可那儿的热气消失了,他一走热气就没了!
他生起火后又出去,回来时打来了水。
“倚在**待着吧,太阳出来时再起来,”他说,“太冷了。”
“把大衣递给我。”
她用大衣裹住身子坐在毛毯堆里。火堆已经开始散发出热量。
“咱们是不是吃了早餐就回去?”
他正蹲在野营炉前炒鸡蛋。他突然抬起眼皮朝她看看,滞住了。他那棕色的眼睛刚才还是那么温柔、惬意,现在直盯着她,问:
“你想走?”
“我们最好尽快回去。”她说着,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想离开我?”他重复着昨天晚上的话,有点担心。
“我想离开这儿。”她断然地说,她真想离开,彻底离开这儿,回到人的世界中去。
他端着铝炒锅慢慢站了起来。
“你喜欢昨天晚上吗?”他问。
“不怎么喜欢。”她说:“怎么了,你喜欢?”
他放下炒锅,凝视着墙壁。她知道她给了他残酷的打击。她一点也不留情,她要赢回自己,她要重新拥有自己,可现在,她感到罗麦洛仍然在部分地占有她。
他环顾四下,慢慢地打量着她,他的脸色阴沉。
“你们美国女人,”他说:“总想压男人一头。”
“我不是美国人,”她说:“我是英国人。我也不想压哪个男人一头,我现在就是想回去。”
“回去后你对他们怎么说我?”
“说你对我很好,很好。”
他蹲下身去搅鸡蛋。他递给她盘子和咖啡,然后坐下吃自己那一份早饭。
可他似乎咽不下饭去。他抬眼看看她,问:
“你不喜欢昨晚那一夜?”
“不怎么喜欢,”她很困难地说:“我并不在乎那种事。”
听她这样说,他脸上闪过一阵茫然和惊奇,紧接着他露出怒色和冷酷、恶毒的绝望神情。
“你不喜欢?”他问,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怎么喜欢。”她同样坚定地回以敌视。
他的脸上似乎冒出一股怒火。
“我会让你喜欢。”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站起身,手伸向挂在木钩上的她的衣服:漂亮的麻内衣,桔黄色马裤,毛绒上衣和黑绿相间的头巾;然后又去拿起她的马靴和镶珠子的软鞋。他把这些都团在自己怀中,打开了门。她坐起来,看到他大步走向深谷里寒冷的阴影笼罩下的墨绿色水塘。他把衣物和鞋子全抖在水塘里。塘面上结着冰。公主看到,在蓝灰色阴影的笼罩下,那纯洁墨绿色的镜面上堆着她的衣物,白麻内衣,桔黄色马裤,黑靴子,绿软鞋,煞是色彩缤纷的一堆。罗麦洛拣起石块用力砸着冰面,直到那些衣物颤颤地消失在嘎嘎作响的冰水里。随之嘎嘎声在峡谷中回响起来。
她绝望地坐在毛毯中,用浅蓝色大衣裹紧了自己。罗麦洛径直大步走回小屋。
“现在,你得跟我待在这儿了。”他说。
她愤怒了,蓝色的眼睛与他对视着。就像两个魔鬼在对视。他的脸上,没有缓和的阴沉中透着魔鬼般的死之欲望。
他看到她在环视小屋,打着主意。他看到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来复枪上。他抄起枪走了出去。回来后,他拉出她的马鞍走到水池边扔了进去,然后又抽出自己的马鞍,也扔进水中。
“现在,你还走吗?”他笑问。
她内心里琢磨着怎么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骗不了的。她坐在毛毯中又冻又绝望,心寒,怒不可遏。
他干了些杂事,就带着枪走了。她穿着蓝色的睡衣起了床,全身缩在大衣里,站在门口。墨绿色的池塘平静下来了,石坡苍白冰冷。阴影仍然笼罩着这里的一切,就像死亡后的景象。远处,她看到,马儿在吃草料。要是她能抓住一匹就妙了!明亮的太阳已经升起,九点钟了。
她孤单地待了一天,很害怕,怕什么,她也不知道,也许是怕阴暗的云杉林中那嘎嘎的响声,也许怕的是这野性、残酷的山峦。她在门口的阳光下坐了一天,看着,盼望着什么,内心一直充满了恐惧。
她看到一个黑点在阳光下的草坡上缓缓移动,或许那是一只熊吧。
下午,罗麦洛默默地回来了,手上提着一支枪和一只鹿,看到他,她心中的恐惧松弛了,但她感到更冷了。她怕他,那惧怕是冰冷的。
“有鹿肉吃了。”他说着把死鹿扔到她的脚下。 、“你别想离开这里,”他说:“这地方不错。”
她缩进木屋中去了。
“到太阳下来吧。”他紧跟着她进去。她看着他,眼睛里充满敌意和恐怖。
“到太阳地里来吧,”他重复着,轻轻地拉住她的胳膊,有力地攥住。
她知道反抗是徒劳的。他默默地把她拉到门口,自己坐下来,手仍然抓着她的胳膊。
“太阳下很暖和,”他说:“瞧,这是个好地方。你是这么俊的一个白人,干吗对我那么恶?这儿多么好啊!来!来,这儿来!这儿肯定暖和。”
他把她拉向他,不管她冷酷的反抗,他脱下她的大衣,让她只穿一件薄薄的蓝睡衣。
“你真是个俊气的小白女子哩,又小又俊,”他说,“你肯定不会对我使坏。你不想对我使坏,我知道的。”
她毫无表情,毫无力量,只得屈从他。阳光照耀着她白嫩的皮肤。
“有了这一回,下地狱都不怕了。”他说。
他似乎又产生了一种奇特而又丰富的幽默感。但是,尽管她身体没有力气,可她内心里却坚定、冷酷地反抗着他。
他离开她时,她突然对他说:
“你以为你这么着就可以征服我,妄想!你永远也别想征服我。”
他僵滞地站着,回头看着她,脸上露出矛盾的情绪:惊奇、愕然、恐怖和一种无意识的痛苦,这些情绪使他的面孔扭曲、变成了一副面罩。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出去,把死鹿挂在树干上,开始剥皮。他剥皮的当儿,太阳落下去,寒夜又袭来了。
“你知道,”他一边蹲着做晚餐一边说:“我不会让你走的。我觉得,昨儿晚上,既然你招呼我,我就有了权利。要是你现在跟我商量好,说你想跟我,我们就定下来下山回农场去结婚,或者,你想怎么着都行。可你得说你想跟我过,否则我就待在这儿,除非有什么事儿发生。”
她沉默了一会才回答说:
“我不会违背我的心愿去跟什么人过。我并不讨厌你,至少你要支使我之前我还不讨厌你。我不听任何人的支使,你不行,谁也不行。你永远也别想让我听你的。你的好日子也长不了,他们很快会派人来寻我的。”
他思忖着这话,她后悔自己这么说了。然后他阴郁地弯腰去做饭。
他征服不了她,不管他怎样侵犯她,因为她的精神像钻石一样坚硬无瑕。可他能毁掉她,她知道她会被毁掉。
他过分阴郁、暴虐地对她发泄了一通欲望。她痛苦极了,每一次都觉得自己要死了,因为,他奇特地把握住了她,把握住了她身上某种未被她意识到的东西,那是她不想意识到的。她心中的怒火燃烧着,她感到她的生命线会被扯断,她要死了。她的内心受着烈火的烤炙。
她要是能再一次独立,洁身自好该多么好啊!她要是能再一次成为自己多好啊!她还能够,还能够成为自己吗?
至于他这个人,即便到如今,她还是不恨他,恨不起来,这就像某种折磨人的命运。可作为人,他几乎是不存在的。
第二天,他不再生火,因为烟会招来人。天色灰蒙蒙的,她感到很冷,在毛毯中纹丝不动,他则用油炉子热汤。
下午,她把大衣蒙在头上,哭了。她一生中还从未真哭过呢。他扯下她身上的毛毯,看看是什么让她打战。她歇斯底里般情不自禁地哭泣着,他又给她盖上,然后走了出去。他看着群山,山上聚集着乌云,下着小雪,这可是个可怕的大风天儿,冬天的恶魔赶来了。
她哭了好几个钟头,哭过后,他们都默不作声,他们是两个死人了。他没有再碰她,晚上她躺着,像一条濒临死亡的狗,她感到那战抖撕裂她的内脏,她会死的。
最后,她不得不说话了:
“你能把火生起来吗?我太冷了。”她说着,牙齿直打战。“想到这儿来吗?”他问。
“我想让你生个火。”她的牙齿打着战,每个字都分成了两半往外挤。
他站起身点燃了火,热乎气儿开始弥漫小屋,她可以睡了。
第三天仍然很冷,还刮着风。不过有阳光。他沉静地转来转去,一脸死相。现在她被拖得很疲乏,甚至希望罗麦洛干点什么,别再继续这种对峙。如果现在他让她跟他下山,求她嫁给他,她会同意的。那有什么?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他不问她。他的欲望死了,就像他心中的冰一样,但他一直在监视着这间房子。
到了第四天,她正裹着毛毯缩在门口晒太阳,突然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两个骑马人正穿过草坡走来。她不由叫出了声,他迅速朝上看去,看到了人影。那两个人下了马,正在找路。
“他们在找我呢。”她说。
“那好啊。”他用西班牙语说。
他拿来枪,坐下,把枪搁在膝盖上。
“天啊!”她叫道,“别开枪!”
他扫了她一眼,说:“为什么不?你要跟我在一起吗?”
“不要,”她说:“可你不能开枪。”
“我不想进班房。”他说。
“你不会蹲班房的,”她说,“别开枪!”
“我要开枪。”他咕哝着。
说着他立刻跪下仔细地瞄准目标。公主一筹莫展,绝望地坐着。
枪响了,她看到立即有一匹马前蹄腾空而起,滚下坡去。骑手掉进草丛里不见了。第二个人跨上马,在陡峭处一个大转弯掉头冲进最近的云杉丛中去。“砰!砰!”罗麦洛的枪响着,可每次都未打中。马狂跑着像袋鼠一样,躲了起来。
罗麦洛摸到一块岩石背后,在耀眼的阳光下,一片紧张的寂静。公主坐在小屋里的**。蜷缩着,吓瘫了。好像过了好几个钟头,罗麦洛还跪伏在岩石后观察。他身着黑衣,头上也没戴帽。他动作敏捷、身材很好,公主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可怜他。她的精神是冷酷的,她的心是无法融化的。但是,现在她要呼唤他过来,她爱他。
不,不,她不爱他。她永远不会爱上男人的,永远不!爱凝固了,封在心里了,几乎是报复性地凝固、关闭了。
突然,她一惊,差点从**掉下去,一声枪响,就在小屋后很近的地方。罗麦洛一下子跳到了空中,两臂张开着,跳起时转过了身。当他还在半空中的时候,又是一声枪响,他摔在地上,痛苦地蠕动着,双手抓着小屋门边的土地。
公主一动不动地坐着,僵住了,呆呆地看着这个匍匐着的人。不一会儿,森林保护委员会的一个人在屋子附近出现了,他是个年轻人,戴着宽边帽,穿着黑法兰绒上衣,脚蹬马靴,手里提着一杆枪。他大步走向趴在地上的那个人。
“打中你了,罗麦洛!”他大声说,翻过死人的身体,罗麦洛的胸口贴过的地面上早已积了一汪血。
“呣!”森林委员会的人说,“比我猜得还准。”
他蹲下凝视着死人。
远处他的同伴在喊,他站起来。
“哈罗,比尔!”他叫道:“哈,打中了!结果了他,没错。”
另一个人骑着灰马钻出了树林,他脸色红润,表情善良,圆圆的棕色眼睛吃惊地瞪着。
“他还没死吧!”他焦虑地问。
“像是死了。”头一个人冷漠地说。
第二个跨下马来,弯腰看着死尸,然后伸直腰点点头说:
“是的!他真的死了。没错儿,是他,小伙子是多明戈·罗麦洛。”
“哈!我知道!”另一个人说。
他困惑地转过身看看小屋里面,公主蹲在红毯子中间,大睁着一双猫头鹰似的眼看着外面。
“哈罗!”他说着走向小屋,摘下了帽子。天啊,她感到这多么可笑!
可不管她想什么,她都无法开口。
“这人为什么要开枪?”他问。
她琢磨着寻找词儿,但嘴唇是麻木的。
“他神经出毛病啦!”她结结巴巴地说,很严肃、很自信。
“天啊!你是说他犯神经病啦?嘿!太可怕了。不过这就说明问题啦,得!”
他二话不说,接受了这种解释。
他们很艰难地把公主送到了山下的农场,可她也犯起神经病来,还不轻呢。
“我搞不清,我是在哪儿?”她躺在**对威基森太太说,“你能对我解释一下吗?”
威基森太太很策略地解释一番。
“哦,对了!”公主说,“我记起来了。我在山上出了事,不是吗?我们是不是遇上了一个男人,他发疯了,从下面射击我的马?”
“是的,你遇上了一个男人,他神经出了毛病。”
事件的真相被掩盖起来了。两周后,公主在肯明斯小姐的照顾下离开这儿到东部去,很明显,她完全恢复过来了。她是公主,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处女。
可她的额头上的刘海变灰白了,眼神也有点疯狂。她是轻度发疯。
“我在山上出过事儿.一个男人发疯了,从我下面射击我的马,我的向导不得不打死这个人。从那以后,我一直感到不安定。”
她对谁都这么说。
后来,她嫁给了一位老头儿,似乎感到满意。
【注释】
[1] 斯图亚特王朝(1603—1649,1660—1741)。
[2] 苏格兰士兵和苏格兰高地男子通常穿短裙,裙前系毛皮袋。
[3] 公元3世纪苏格兰地区传说中的游唱武士诗人。
[4] 美国东北部地区,包括康涅狄克,缅因,马萨诸塞,新罕布什尔和罗德岛。
[5] 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妖怪。他妄想玷污米兰达。
[6] 在墨西哥、新墨西哥和科罗拉多有些人出自宗教原因自行鞭挞。
[7] 那时正是美国历史上的禁酒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