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003
在离开她以后的第九天,他接到了这样一封信。
掉进井里淹死。只有你,是我无法想象的。我一想到自己过去的为人,一想到我答应你的事,就觉得自己的头脑恐怕有点不正常。我很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早头脑就开始糊涂了,然而事实似乎就是如此。你完全是个陌生人,和我过去所习惯了的一切都非常不同,我们中间好像没有任何共同点。至于爱情,光是这个字眼本身就显得不现实。我甚至连吉尔心目中所想象的爱情是什么意思都完全懂得,我认为我和你的事是绝对不可能的。至于说到去加拿大,我居然会答应你这件事.我那时一定是发疯了。这使我为自己担忧。我很可能做出一些我无法负责任的、非常糊涂的事,最后到疯人院了此一生。在我干了这么多蠢事以后,你一定也认为我只配进疯人院,但是这对我可不是什么愉快的想法。吉尔在这里,谢天谢地,她在这里使我感到神智正常起来,要不然我真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来。说不定哪天晚上我的枪会走火出事呢。我爱吉尔,她使我觉得又安全又清醒,她亲切地责怪我干了这样的傻事。好吧,我要说的就是,你能同意我们了结这件事吗?我不能嫁给你,而且说真的,假如我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话,我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一场大错误。我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我只能请你宽恕我,并且请你忘记这一切,不要再理我了。你的那张狐皮快要鞣制好了,看起来很不错。假如你能告诉我,你是否还在这个地址,并且为了我和你在一起时我那疯狂的举止,接受我的歉意,今后再也不提这回事,我就把狐皮寄给你。
吉尔向你致以亲切的问候。她的父母都来了,他们要和我们共度圣诞节。
你最真诚的爱伦·玛奇小伙子是正在兵营里刷洗他的背囊时收到这封信的。他咬牙切齿,脸一下子变得煞白,眼圈气得发黄。他什么也说不出,看不见,感觉不到了。他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从心中燃起。失败了,又失败了。失败了!他要得到那个女人,他下了决心,不得到她决不罢休。他觉得,得到那个女人,是他的劫数,是他的命运,也是他的报酬。她是他在人间的天堂和地狱,他再也不肯到别处去找别的女人了。整个上午他怒气冲冲,挫折引起的狂怒弄得他什么也瞧不见了。假如不是因为他在脑子里酝酿和策划着一次彻底的摊牌,他一定会干出什么疯狂的行动来。他在心底简直想狂吼、想号叫、想咬牙切齿,把手边的东西都摔个粉碎。但是他太聪明了。他知道在他头顶上还压着社会,所以他一定得想条对策。于是他咬紧了牙关,鼻子奇怪地翘起来,像头凶猛的野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整个上午他一肚子怒气,压抑住感情,干着一些需要他干的事情。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班福德。他一点儿不去理会玛奇向他吐露的心事,一点儿也不理会。只有一根刺扎在他的头脑里,使他觉得疼痛。班福德,只有这根刺扎进他的头脑,他的灵魂,他的全身,疼得他快要疯狂了。他非把这根刺拔除不可,他非把班福德这根刺从他的生命里拔掉不可,哪怕他因此而送掉性命。
他怀着这样一个固定的想法,去请二十四小时的假。他知道还没有轮到他休假。他的思想异乎寻常地敏锐。他知道该找谁去请假——他必须去找上尉。可是到哪儿去找上尉呢?那么大的营房,那么大一片木头房子和帐篷,他根本不知道他的上尉在哪里。
他找到军官食堂里。他的上尉正站在那里和另外三个军官说话。亨利在门口立正。
“我可以和贝里曼上尉说句话吗?”上尉跟他是同乡,也是康沃尔地方的人。
“有什么事?”上尉说。
“我能跟您单独谈吗,上尉?”
“有什么事?”上尉说。他并没有要离开他那伙军官的意思。
亨利没有开口,只是望着他的上级军官,足足看了有一分钟。
“您不会拒绝我吧?是吗?”他庄重地说。
“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我想请二十四小时的假。”
“不行。你根本不应该开口。”
“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一定得请假。”
“我已经答复你了。”
“请您不要这样一口拒绝我,上尉。”
小伙子非常顽固地站在门口不走,样子有点古怪。从康沃尔来的上尉一下子就注意到这种古怪神色,便精明地打量着他。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好奇地问。
“我遇到一点儿麻烦,我必须去布卢伯里镇一趟。”
“布卢伯里镇,呃?是去追求姑娘们吧?”
“是的,是一个女人,上尉。”小伙子本来是头稍稍朝前探着站在那里的,讲到这里,他突然脸色变得苍白,或者不如说,变得焦黄。他的嘴唇似乎吐出痛苦的气息来。上尉见了,脸色也变得有点儿苍白。他转过身去。
“去吧,”他说:“不过,看在老天爷分上,千万别给我闯出什么祸来。”
“不会的,上尉,谢谢您。”
他走了。上尉心神不定地喝了一杯杜松子药酒。亨利设法借到一辆自行车。他离开营房已经是正午十二点钟。他得骑六十英里潮湿泥泞的道路。但是他根本没想到要吃点东西,跨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玛奇在农庄上正忙着干一件她已经干了一段时间的活儿。在窝棚尽头的河岸上长着一片苏格兰枞树,在这条河岸上还有一道篱笆,把长满金雀花丛的草地隔成两块。这片枞树最靠边上的一棵完全枯死了——还在夏天,它就枯了,现在它的全部针叶都已枯黄,在空中瑟缩着。这棵树不算很大,而且它完完全全枯死了,所以玛奇下了决心要砍掉它。虽说不允许她们砍掉任何一棵树,但是在薪柴极其匮乏的日子里,这棵树可以提供多么好的木柴啊。
最近一个多星期,她经常去偷偷砍几下树干,隔些时就去砍上五分钟,砍在树干底下挨近地面的地方,好使别人看不出来。她没有用锯,因为只有一个人,使锯太费力了。现在这棵树底部已经豁开了一道大口子,好像只靠它的一根树筋支撑着,随时都会倒下似的,但是它还没有倒下。
这是十二月一个潮湿的下午,将近傍晚,寒冷的雾气已经从树林和峡谷里侵袭过来,暮色也似乎伺机从头顶上压下来。太阳在远处的矮树林顶端消失了,留下一道黄色的余晖。玛奇拿上斧头走到那棵树下。她的斧头砍在树上,发出无力的锵锵声,在冬天的农庄上空激起低低的回声。班福德走出门来。她穿着厚大衣,但是没有戴帽子。她那薄薄的短头发随着松树间和树林里呼啸回响着的风声飞扬起来。
“我怕这棵树会打在棚子上,那我们就得费好大的功夫去修理它。”班福德说。
“噢,我想不会的。”玛奇直起身子,用胳膊擦了擦发热的前额。她的脸涨得通红,眼睛睁得又圆又大,显得有点怪,她张开嘴,露出两颗洁白的门牙,样子很特别,几乎有点儿像兔子。
一个穿着黑大衣、戴着圆顶礼帽的矮胖男人穿过院子晃晃悠悠走过来。他面色微红,胡须雪白,有一双小小的浅蓝色眼睛。他不太老但是很神经质,走起路来迈着小碎步。
“爸爸,您说呢?”班福德说,“您觉得它倒下来会打在棚子上吗?”
“棚子上?不会的。”老头儿说,“它不可能打着棚子,你还不如说它会打着篱笆呢!”
“篱笆一点儿也碍不着。”玛奇扯着她的尖嗓门儿说。
“我又错了!”班福德说。她把一绺乱发从眼睛上掠开。
那棵树好像是靠自己的一根树筋连接着,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风一刮就嘎吱嘎吱地响。这棵树长在两块草地中间的一条干涸的河沟边。岸上有一条篱笆蜿蜒曲折地通到小山坡上的树丛边。那儿有几棵树长在靠近棚子和通到院子的大门旁那块田野的角落上。在大路上又岔出一条杂草丛生、印着车辙的便道,横穿过宽阔得让人厌倦的牧场,直通这扇大门。便道上还有另外一道东倒西歪的篱笆,那是用一些开裂的细长木棒钉在隔好远才竖着一根粗短笔直的木桩上的。这三个人站在那棵树背后,正好在院子大门上面盖着棚子的草地的边角。农庄的房子很整洁地坐落在院子对面的一座青葱的小花园里,有两面尖峭的山墙和一个门廊。一个面色红润、肩上披着红色羊毛大围巾的矮胖老太太走出了屋子,站在门廊下。
“树还没有倒吗?”她用又尖又细的嗓音叫道。
“它正在考虑这件事呢!”她的丈夫喊道。他对两个姑娘说话总是带点嘲弄和讥笑的口吻。玛奇不太愿意当着他的面继续砍下去。而他呢,平时连弯腰从地上拣根小棍来都懒得干。他像他女儿一样,总是抱怨他的肩膀上的关节炎又犯了。所以在这个寒冷的下午,三个人就这么默默地在靠近院子不远的角落里站了一会儿。
他们听见远处的一扇大门响起拍门的声音,都伸长脖子去瞧。远处有个人站在对面那条横插过来的岔道上。他正在重新跳上自行车,通过坑洼不平的草地,歪歪斜斜地向这边骑来。
“噢,那是农庄上的小伙子吧……是杰克。”老人说。
“不可能。”班福德说。
玛奇伸长脖子瞧着。只有她一个人认出了那个穿军服的人。她的脸红了,但是没有说话。
“唉,我看不像是杰克。”老人睁大了白睫毛下的、蓝色的小圆眼睛使劲瞧着。
只过了一会儿,自行车就东倒西歪地来到了他们看得清的地方,骑车人在大门口跳下了自行车。那是亨利,他的脸被汗打湿了,满脸通红,沾上了污泥。他简直浑身上下都是泥。
“啊!”班福德似乎有些恐惧地叫起来,“那是亨利!”
“什么?”老头儿喃喃问道。他说话很快,咬字不清,喜欢自言自语,还有点儿聋。“什么?什么?是谁?你说是谁呀?那个小伙子?是耐妮的那个小伙子吗?噢,噢!”于是他红润的脸和白眼睫毛都挂上嘲弄的微笑。
亨利抹开了搭在冒着热汗的前额上的湿头发。他已经瞧见了他们,听见了老人说的话。他的灼热的年轻脸庞似乎在寒冷的暮色中燃烧起来了。
“哦,你们全在这儿!”他说着就突然发出了他那种小狗般的笑声。他骑自行车骑得浑身发热,头昏脑涨,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把自行车靠在篱笆上,并不穿过院子,而是直接爬过角落上的篱笆,来到沟边的岸上。
“噢,老实说,我们可没有想到你会来。”班福德简单明了地说。
“嗯,我看是这样的。”他眼睛望着玛奇说。
她站在一边,身子松弛,弯着一只膝盖,手里的斧头朝下拿着,任斧锋垂到地上。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显得空落落的,上唇又张开了,露出无路可逃、吓得发呆的兔子一般的神色。她从看见他那张发亮的绯红脸膛时开始,就再也无力抵抗了。她一看见他的头似乎向前探着的样子,马上就像全身被人捆住一样束手无策。
“喂,是谁呀?到底是谁呀?”爱讥讽的老人带着微笑喃喃地问道。
“是格伦费尔先生呀,您听我们讲过他的,爸爸。”班福德冷冰冰地说。
“听你们讲起过吗?这话倒不假,我整天听见你们简直没谈过别的事。”老年人脸上挂着奇怪的嘲笑咕噜道。“你好!”他添了一句,突然把手伸给亨利。
小伙子非常吃惊地和他握了握手,然后两个人就分开了。
“你是从萨尔斯伯里平原骑自行车来的吧?”老人问道。
“是的。”
“哼,道儿可不近呀。骑了多少时间?时间不少吧?我想可能骑了好几个钟头吧。”
“将近四个钟点。”
“嗯?四个钟头!跟我想的差不多。那么你什么时候回去呢?”
“我可以待到明天傍晚。”
“到明天傍晚?噢。嘿!姑娘们不知道你要来吧,是吗?”
于是老人嘲笑地转过白睫毛下面浅蓝色的小圆眼睛,朝姑娘们望过去。亨利也转过头来。他变得有点困窘。他看了看玛奇。玛奇在眺望远处,好像要巡视一下牲口在什么地方。她的手放在斧头把上,斧刃轻轻地靠着泥地。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用柔和有礼的口气问,“在砍树吗?”
玛奇好像出了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的,”班福德说:“我们砍了一个多星期了。”
“噢!你们全靠自己砍吧?”
“耐妮一个人在干,我什么也没有干。”班福德说。
“真的吗?那么你一定是很卖力地干的。”他用特别温柔的口吻直接对玛奇说。她没回答,只是侧过半边脸朝树林上空望去,好像进入了梦境一样。
“耐妮!”班福德严厉地喊道,“你怎么不回答?”
“什么?……我吗?”玛奇吃了一惊,转过脸来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说道,“是在对我说话吗?”
“做梦!”老头儿嘟哝着,转过脸去微笑了一下。
“一定是在谈恋爱,呃,大白天做梦!”
“你和我说话了吗?”玛奇说。她像是从异常、遥远的地方看着小伙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露出疑惑的表情,脸儿娇柔地羞红了。
“我是说,你一定很卖力地干活了。”他很有礼貌地回答。
“噢,那棵树呀!那是一点一点地砍的。我想它现在该倒下来了。”
“幸亏它没有在晚上倒下来,那会把我们都吓死的。”班福德说。
“让我来给你干完,好吗?”小伙子说。
玛奇把斧头柄斜着递给了他。
“你愿意帮忙吗?”
“是的,假如你肯让我帮忙的话。”
“啊,我倒无所谓,只要让这棵树倒下我就感激不尽了。”她冷淡地回答。
“它会朝哪个方向倒下来呢?”班福德问,“它会打在棚子上吗?”
“不会的,它打不着棚子。”他说,“我想它会朝那边倒——什么也打不着。不过它可能扭个弯儿,打在篱笆上。”
“打在篱笆上!”老头儿喊道,“什么,打在篱笆上!在那样的角度上?哼,它离得比棚子还远呢,不可能打在篱笆上。”
“是的,”亨利说:“我想它不一定打着篱笆,有这么宽的地盘,什么东西也打不着的。我想它什么也打不着。”
“它不会掉过头来打到我们头上吧?会吗?”老头儿讽刺地问道。
“不,不会的。”亨利说。他脱去了短外衣和军服。
“鸭子!鸭子!回去!”
四只带棕褐色斑点的鸭子排成一行,由一只棕绿色相间的公鸭领着,正从坡上的草地向坡下跑来。它们像一只只小船在波涛起伏的海洋上那样轻快地全速前进,一面兴奋地大声嘎嘎叫着,一面对着篱笆和那一伙人冲过来,似乎它们带来了关于西班牙舰队的重要消息。
“傻东西!傻东西!”班福德叫道。她跑到前面去阻拦它们。但是它们仍然兴冲冲地朝她跑过来,张大黄绿色的鸭嘴,嘎嘎叫个不停,似乎它们异常兴奋,很想说点什么。
“这里没有吃的,什么也没有,你们等一会儿吧。”班福德对它们说,“走开,走开,绕到院子里去。”
它们不肯走。于是她爬过篱笆去赶着它们转弯,让它们从大门底下钻进院子里去。于是它们又兴奋地排成一行,摇摇摆摆地上了路,一面摆动着屁股,就像一只只威尼斯小游船的船头,钻过大门的横杠。班福德站在岸上,正好在那道篱笆的上边,望着下面三个人。
亨利朝上望着她。她的古怪的、圆瞳孔的近视眼透过眼镜和他的眼光接触了。他呆呆地伫立着,把眼光转到那棵倾斜着快要倒下的树上。然后他朝天空望去,好像一个正在张望飞鸟的猎人,心里想道:“假如这棵树朝这边倒下,并且倒的时候稍微这么旋转一下,树上那根大树枝就正好会打着站在岸顶的她。”
他又朝她望了一眼。她正用从来不变的手势抹开拂在眉际的头发。他在心里已经宣判了她的死刑。他心里似乎有一种可怕的、固定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只有他一个人有。如果他朝着错误的方向哪怕移动分毫,他就会失去这种力量。
“小心点,班福德小姐。”他说。而他心里却保持着那绝对固定的意念,一个可怕的纯粹的愿望,那就是希望她不要动。
“谁?我?让我小心点?”她喊道。她父亲的讥笑口吻在她声音里出现了。
“怎么?你以为你能用斧头把我砍倒?”
“不是的,不过那棵树可能会打着你。”他认真地说。但是她觉得他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在假献殷勤,他肯定只是想叫她动一动,才说出这番话,好让她挪动一下地方。
“绝对不会打着我。”她说。
他听见了她的话。但是他保持着自己固定的状态,不然他就会失去自己的力量。
“不,还是有可能。你最好下来,到这边来。”
“噢,好吧,让我们瞧瞧加拿大砍树能手的表演吧。”她反唇相讥道。
“好吧,准备好了。”他拿起了斧头说,同时四下看看,一切是否都妥当了。
接着是一刹那屏息静气的悬念,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不动了。突然间,他的身躯显得无比的高大可怖。他飞快地接连挥了两下斧头,树被砍断了,缓缓地转了个身,在空中奇怪地打着旋转,倒了下来,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昏暗降临到大地上。除了他自己,谁也没有看见接着发生的事。当那根大树枝的黯黑树梢猛然向班福德扫下来的时候,谁也没有看见班福德发出的微弱而古怪的喊叫声;谁也没有看见她怎样微微地蹲下身子,树枝正打在她的后颈上;没有人看见她怎么摔倒在地,浑身瘫软,手足抽搐,躺在篱笆下。只有小伙子看见了。他用敏锐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就像在观察一只他射杀的野鹅一样。它受伤了呢,还是死了?死了!
他立刻高叫了一声。玛奇也立即狂乱地尖叫起来。在这个下午,这尖叫声远远地、远远地传开去。那个做父亲的也发出奇怪的号叫声。
小伙子跳过篱笆,跑到岸上。她的后颈和头部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把她的身体翻过来。身体还在一阵阵的**中颤抖,但是她实际上是死了。他明白这一点。他的灵魂和他的血液都明白这一点。他的生命的内在要求得到了满足。他将要活下去,扎在他身上的那根刺已经拔掉了。于是他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到地上。她已经死了。
他站起来。玛奇变成了一个石头人,站在那里毫不动弹。她的脸煞白,眼睛像两汪黯黑的深潭。老人正哆哆嗦嗦地爬过篱笆。
“我恐怕这棵树把她砸死了。”小伙子说。
老人歪歪倒倒地爬过了篱笆,嘴里不断发出莫名其妙的哽咽声。
“什么!”玛奇像触电一样惊跳起来。
“是的,恐怕事情是这样的。”小伙子重复说。
玛奇走上前去。小伙子没等她走到篱笆跟前就跳过了篱笆。
“你说什么?把她砸死了!”她厉声责问道。
“不幸这是真的。”他轻声回答。
她的脸变得更加惨白,更加怕人。俩人面对面瞧着。她的黑眼睛里还带着最后一点反抗。然后,她在这最后一个回合中惨败下来。她开始号哭。那样子就像是一个孩子,不想哭出声来,可是内心又感到无比沮丧,于是就发出那种起初还说不上是哭泣的干巴巴的、可怕的哽咽声。
他胜利了。她毫无依靠地站在那里,浑身打战,干巴巴地哽咽着,嘴唇不住地抖动。然后,她像孩子一样突然涌出了眼泪,开始什么也看不见地痛哭起来。她一下子坐到草地上,手捂胸口,脸孔朝上,浑身颤抖,哭得昏天黑地。他站在她身边,从上向下望着她,沉默、苍白,似乎要永远这样站下去。他毫不动弹地朝下望着她。尽管这景象是痛苦的,给他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内部造成了痛苦,然而他还是觉得高兴,他胜利了。
过了很久,他向她弯下身,握住她的手。
“不要哭了,”他温柔地说:“不要哭了。”
她抬头望着他,泪水涌出眼眶,不断地流下来,不觉露出一副无依无靠、完全顺从的样子。她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而又完全依赖地看着他。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他赢得了她。他明白这一点,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是为了自己的生命才要她的。他的生命里必须有她。而现在他赢得了她。这是他的生命的需要。
他虽然赢得了她,但是暂时还没有得到她。正像他计划好的,他们在圣诞节结了婚。他请了十天假,他们俩到康沃尔去,到了海边上他出生的那个小村庄。他知道,让她再住在农庄上她实在受不了。
虽然她已经属于他,虽然她生活在他的庇荫下,好像完全离不开他了,她却并不快活。她不是想要离开他,然而她和他在一起觉得不自由。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在监视着她,挤压着她。他赢得了她,她和他在一起,成了他的妻子。而她呢,她是属于他的。她明白这一点。但是她不快活。他还是失败了。他认识到虽然他和她结了婚,在所有各个方面看起来都占有了她,虽然她愿意让他占有她,她要求的就是这一点,她现在别的什么都不要。然而,他还是没有取得完全的胜利。
还缺少点什么。她的灵魂并没有光彩焕发,充满新的生命,而是在萎谢,在流血,似乎受了伤。她老是握着他的手,坐在那里,长久地眺望着大海。在她乌黑空虚的大眼睛里有一道伤痕。她的脸瘦了,显得有点尖。他对她说话,她就转过头用新的方式对他微微一笑,那是一个女性的、古怪而颤抖的微笑。这个女人旧日的爱情方式已经死亡了,但是她还没有适应新的爱情方式。她还是不住地觉得自己还该做点什么事,还该向某个方向努力。可是又没有什么事可做,也不用向哪个方向去努力。她还不能完全接受他的那种新的爱情,它使她处于一种完全被包围的地位上。她如果在爱,她就应该在某些方面用力去爱。她觉得让她用力去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使人疲乏的一种需要。可是,她也明白,事实上,今后不再要求她在爱情中出力了。他并不接受她努力向他献上的爱情。这使得他板起了面孔。不,他不接受她努力献给他的爱。她应该被动地接受爱情,淹没在爱情里。她应该像她坐在小船里朝水里望时看见的那些海藻一样,它们永远在水下柔和地顺着水势摆动,把自己纤细的柔毛温柔地伸进潮流中,极其敏感而柔顺地待在充满阴影的大海里,一辈子都不能抬起头伸出水面望一望。它们决不能伸出水面望一望,一直到死,直到那时,它们的尸体才会被冲到水面上。但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总是沉在水底下,总是埋在波涛中,只有在波涛下面它们才能长出比钢铁还要坚韧有力的根部;在顺着潮水柔和地摆动时才能那么坚强,那么有威胁力;它们只有在水底下才能比长在陆地上的结实的橡树更强壮,更难以摧毁。但是一定要在水底下,永远待在水底下。而她既然是个女人,就得跟海藻一样。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完全相反的方式。她曾经不得不主动承担爱情和生活的全盘考虑,承担所有的责任。每天她都得负责考虑下一天、下一年的计划:为她亲爱的吉尔的健康、快乐和幸福做出安排。的确,她在自己那狭小的天地里,简直以为自己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呢。而这种想法、这种认为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她要为全世界的幸福负责的广阔胸怀,曾经成了她最强有力的推动力量。
可是她失败了。她明白,即使在她那小小的天地里,她也失败了。她没能满足自己的责任感。真难啊,开始的时候看来是那么重要,那么容易做到。可你越做越觉得困难。让你心爱的人儿快乐,本来似乎是那么容易办到的。而你越是试着走下去,失败得就越惨。太可怕了。她一辈子都在追求呀,追求;而她所追求的东西好像马上就够得着了,于是她把手伸长了,拼命够呀,够呀,然而却永远也够不着。
永远够不着。它渺茫而无法实现,总是只差那么一点儿。最后只留给她一片空虚。她越是伸手去够她所追求的生活,她所追求的快乐、她所追求的幸福,那些越容易溜走,变得越加虚幻。她希望有个目标,有个结局——可是什么也没有。总是令人寒心地去努力追求、追求,想得到点什么,而那个什么距离她似乎只有那么一点儿远了。在使吉尔快乐这件事情上,也是一样。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因为她认识到,她是永远不能使吉尔快活的。吉尔会永远烦躁不安,弄得人越来越瘦,越来越弱。她的病痛不会痊愈,只会越来越重。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她庆幸吉尔已经死了。
假如吉尔嫁了人,情况还是一样。女方拼命地想使男方快乐,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努力追求她的天地里的幸福,而结果永远是失败。在金钱方面或者野心方面可能会得到一些小小的愚蠢的成功,但是在她最希望取得成功的地方,她做出绝望的努力,想使某个心爱的人儿幸福美满,却遭到了灾难性的失败。你希望使你的爱人幸福,而他的幸福看起来总好像唾手可得,只要你做这件事,做那件事,再做另外一件事就行了。于是你满怀信心地做了这件事、那件事和另外一件事,然而一次比一次失败得更惨。你一点不顾惜自己,拼命地努力去爱,把自己折磨得皮包骨头,但是在追求幸福的途中,情况却越来越糟。幸福铸成了大错。
可怜的玛奇,她有善良的愿望,她怀着责任感拼命地努力,直到后来,整个生活和一切事物在她眼中都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可怕深渊。幸福这朵危险的花朵,就开放在岩石缝儿里,那么湛蓝,那么可爱,迎风招展,似乎伸手可得。然而你越是努力去够它,你就越是心惊胆战地发现,在你站立的悬崖脚下有一道可怕的、吓人的深渊。你再往前走一步去伸手摘那朵花,就会掉进这地狱般的深渊。你摘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却都不是你要的那朵花。那朵花——它的花托是一道可怕的深渊,那就是地狱。
这就是追求幸福的全部历程。不管你想取得的是你自己的幸福,还是别人的幸福,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而且永远是:你意识到前面就是深渊,你意识到如果你再往前跨一步,你就一定会跌进那无底的深渊里去。
女人嘛——任何一个女人,除了幸福还能有什么别的目标?自己的幸福和全世界的幸福。就是这些,别的什么也不要。于是,她承担起这个责任,向她的目标出发了。她看见了它,就在那彩虹的脚下。或许她看见它在稍远的地方,在那蔚蓝色的远方,不算太远,并不算太远。
但是彩虹的顶端是无底的深渊,你如果跌了下去,就跌呀跌呀,总也跌不到底。而蔚蓝色的远方是一个张着大口的无底洞,它把你和你的一切努力都吸进那个空洞里面以后,仍然是那么空虚。唉,这就是可以得到的幸福的幻想!
可怜的玛奇,她那么高兴地出发,走向蔚蓝色的目的地。她越走越远,就越恐怖地认识到一切都是空虚的。最后是痛苦,是疯狂。
她高兴这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她高兴她能坐在大海边,望着西边的海洋,知道那累人的努力已经结束。她再也不用为得到爱情和幸福而使尽力气了。而吉尔也安安稳稳地死去了。可怜的吉尔,可怜的吉尔。死一定是很甜蜜的。
至于她,死亡还不是她的命运。她得让那个小伙子支配她的命运。可是那个小伙子呢,他要的不只是这些。他要她毫无保留地献出自己,沉浸到他的内部里,完全沉没到里面。而她呢?——她只希望安安静静地坐着,像坐在最后一块里程碑上的女人。让她观察。她想看,想知道,想了解。她希望独自待着,有他在她身边。
而他呢?他不希望她继续观察,继续看,继续了解下去了,他想像东方人用面纱蒙上女人的脸一样,蒙上她女性的心灵。他要她把自己整个儿地交给他,让她独立不羁的心灵沉沉睡去。他要夺走她的一切努力,所有她认为正是她存在的理由的东西。他要她屈服、让步、盲目地摆脱她那种努力追求的知觉状态。他要夺走她的知觉,让她只做他的女人,只做他的女人。
而她已经十分疲倦了,她是那么疲倦,像个非常想睡觉的孩子,但是又拼命地抵抗睡意,好像睡觉就意味着死亡。她似乎在拼命地睁开眼睛,顽固而紧张地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一定要保持清醒,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考虑、判断和做出决定。她一定要把生活的缰绳握在自己手里。她一定要做个独立的女人,一直做到底。但是她太疲乏了,对什么都厌倦了。睡眠看起来是那么可爱。而小伙子又显得多么令人安宁啊。
她坐在康沃尔西部陡峭荒凉的悬崖边的一块凹地上,向西方的大海望去,她的眼睛越望越远。她向西方看,向加拿大、向美洲看去,她一定要知道,她一定要看看将来会怎样。而坐在她身边的小伙子向下注视着海鸥,眉头却堆起了愁云,眼光晃出不满的痕迹。他要她沉沉入睡,在他身上得到安宁。他要她平静地沉睡在他身体内。而她却在那里,被自己的清醒状态折磨得要死,她还是不肯睡,不,她一点儿也不肯睡。有时他恨恨地想,他应该离开她,他不该杀死班福德,他该丢下班福德和玛奇,让她们自相残杀。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因为他很焦急的缘故。他正在等待,等待出发到西部去。他简直是在痛苦地等着离开英国,到西部去,把玛奇带走,离开这片海岸!他相信只要他们渡过了大海,离开了他痛恨的英国——因为它在某些方面似乎用毒药伤害了他——她就会沉沉睡去。她终会闭上眼睛,完全依从他。
到那时他就算得到她了,也就是说,终于得到了他自己的生命。他焦急,因为他还没有得到自己的生命。除非她向他屈服,并且在他身体内部睡去,否则他就永远得不到自己的生命。只有她屈服了,他作为一个年轻男人,一个男性,才能得到自己的全部生命;而她,作为一个女人,一个女性,才会得到她自己的生命。那时,这种可怕的挣扎和努力都不会再发生了。她也再不是一个承担了男人职责的、独立的妇女了。再不会了。她甚至会把对自己的灵魂所承担的责任也转交给他。他知道事情一定会这样,于是他就顽固地坚持着,等待她屈服。
“等我们渡过海洋到了加拿大那边,你就会好起来的。”他们坐在悬崖的岩石中间,他对她说。
她把眼光移到大海尽头的天边,好像它一点儿也不真实。然后她转过头瞧瞧他,神色憔悴而古怪,好像一个挣扎着不肯入睡的孩子。
“我会吗?”她说。
“会的。”他沉静地回答。
于是她的眼皮被睡意压得无意识地慢慢合拢了。但是她勉强挣扎着张开眼睛说:“是的,可能会的,我也说不上。我不知道那儿会是什么样子。”
“但愿我们能早点动身!”他说。他的声调里隐藏着痛苦。
【注释】
[1] 夏季把钟点往前拨一小时的制度。
[2] 这句话原文为I wouldn’t be in your shoes,直译为“我可一点儿不愿穿着你的靴子”,因此下文玛奇的回答里提到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