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002
“好的,我收拾了茶盘就来。”玛奇说。
“别搞得太久了,”班福德不满意地说:“晚安,亨利。你要是最后一个上楼的话,就请把炉里的火收拾一下,好吗?”
“好的,班福德小姐,我会把它灭掉的。”他用使人放心的口气说。
玛奇点着一根蜡烛,拿到厨房里去了。班福德拿上她的蜡烛上楼了。玛奇又回到火炉跟前对他说:“我想我们可以放心地让你来灭掉火,把一切都收拾好吧?”她的手叉在腰里,一个膝盖跨开去,头羞怯地偏到一边,好像不好意思看他。他抬起脸观察着她。
“过来坐一会儿。”他柔声说道。
“不,我得走了。吉尔在等我,我不上楼去她会着急的。”
“今天晚上是什么东西吓得你那样跳了起来?”他问道。
“我什么时候跳啦?”她看着他反驳道。
“喏,就在那会儿你跳起来了,”他说:“就在你喊出来的时候。”
“噢!”她说,“是那时候呀!……咳,当时我以为你就是那只狐狸!”她的脸上显出一副微带嘲讽的奇怪微笑。
“狐狸!为什么是狐狸呢?”他柔声问道。
“噢,去年夏天,有天傍晚我拿着枪出去,看见有只狐狸就在我脚边的草丛里,正瞧着我。我也不明白——我想是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吧。”她又转过脸去,一只脚不自在地在地上拨弄着。
“你没有向它开枪吗?”小伙子问道。
“没有,它把我吓了一跳,那样直勾勾地望着我。后来它站住了,回过头从肩膀上瞧我,脸上还在笑。”
“脸上还在笑!”亨利重复说,他也笑了,“它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不,它没有吓坏我。它只不过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已。”
“可是你以为我就是那只狐狸,对吗?”他笑了,还是那样奇怪地、机灵地微微一笑,像只小狗那样皱起了鼻子。
“是的。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就是它呢。”她说,“也许因为我脑子里正想它,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你以为我是来偷你的母鸡,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吧。”他带着同样活泼的笑容说。
但是她只睁大了乌黑迷惘的眼睛看着他。
“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当作狐狸呢。你愿意坐一分钟吗?”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带着诱哄的味道。
“不,”她说,“吉尔在等我。”但是她并不急于离开,还是站在那里,一只脚伸到一边,脸儿偏过去,刚好躲开那圈灯光。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他的声音更低了。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个问题。”
“噢,你明白,你当然明白。我指的是你跟我结婚的问题。”
“不,我不回答那个问题。”她直截了当地说。
“你不肯吗?”奇怪而活泼的笑意又出现在他的鼻子上。“是不是因为我像那只狐狸?是这个原因吗?”他仍然在笑。
她转身对他不慌不忙地、久久地看了一眼。
“我不会让这件事惹得你讨厌我。”他说,“让我把灯拧暗一点,过来坐一会儿。”
他把一只发红的手伸到油灯底下,突然一下子把灯拧得非常暗。玛奇隐隐约约地站在黑暗中,像个一动不动的黑影子。他沉默地伸直他的两条长腿站了起来。他现在的声音特别温柔,带有挑逗意味,低到几乎听不见。
“待一会儿吧,”他说:“只待一会儿。”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她转过脸去背着他。
“我想你一定不会认为我果真像那只狐狸。”他说道。他的声调还是那么温柔,含着一丝笑意,一丝嘲笑。“现在你还认为是那样吗?”他把她轻轻拉到身边,温柔地吻着她的脖子。她颤抖了一下,退缩着,想躲闪开。可是他用年轻强壮的手臂挽住她,又轻柔地吻了她一下。但是她把脸蛋一偏,于是他又吻在她脖子上了。
“你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吗?你愿意现在就回答吗?”传来了他温柔缠绵的声音。他极力想把她拉过来吻她的脸。他终于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蛋,吻在靠近耳根的地方。
正在这时,他们听见楼上班福德烦躁不安的声音生气地叫了起来。
“吉尔在那里叫呢!”玛奇吃了一惊,直起身子说道。
就在这时,他像闪电一样飞快地在她嘴唇上吻了一下。这只是一下飞快的接触。它一下子使她浑身上下每一根纤维都燃烧起来了。她异样地低低叫了一声。
“你同意了,是吗?你同意了?”他温柔地坚持说。
“耐妮!耐妮!这么久你到底在干什么呀!”从黑暗的外部空间传来了班福德微弱的呼叫。
但是他紧紧抱住她,还用让人无法忍受的温柔和固执喃喃低语道:“你同意,是吗?你答应吧,答应吧。”
玛奇觉得一股火焰燃遍全身,烫伤了她,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了,就低声说:“好吧,好吧。都随你的意思!都随你的意思!只要你放开!只要你放开我!吉尔在叫我!”
“你可已经答应了啊。”他狡猾地说。
“是的,是的!我答应了。”她提高了嗓门儿,变成一声尖叫。“好啦,吉尔,我来了。”
他吃了一惊,放开了她,她立刻跑上楼去了。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他已经视察过了整个农庄,照料了鸡鸭。他自己思忖,在这里过日子还是蛮舒服的。他对班福德说:“有件事你知道吗,班福德小姐?”
“唔,什么事?”脾气柔顺但是容易激动的班福德说。
他瞧了瞧玛奇,她正在往面包上涂果酱。
“我来说吧?”他对她说。
她抬头看看他,一片深深的红晕布满了她的面孔。
“好吧,假如你的意思是只告诉吉尔一个人,”她说,“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到村里去到处对人讲。”于是她很艰难地咽下了嘴里的干面包。
“又出什么事啦?”班福德抬起睁大了的、疲乏的、略有些红肿的眼睛说。她是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姑娘,她的头发又少又柔软,梳成短短的发式,褪色的棕发夹杂着灰白发丝轻柔地飘拂在她憔悴的脸庞周围。
“哦,你猜猜是什么事情吧。”他像个掌握了秘密的人那样微笑着。
“我怎么会知道!”班福德说。
“你猜猜吧!”他眉飞色舞,一副得意的样子微笑着说。
“我一点儿也猜不出,而且我也不打算猜。”
“我和耐妮要结婚了。”
班福德让刀子从她柔弱细瘦的手指里落下,好像她这辈子再也不打算拿起刀又吃饭了。她毫无表情的红肿眼睛直直地瞪着。
“你们要干什么?”她喊道。
“我们要结婚了,是吧,耐妮?”他转脸朝着玛奇。
“反正你是这么说的。”玛奇只简短地说了一句,却十分苦恼地红了脸。她觉得一口东西也咽不下去了。
班福德就像一只被枪打中的鸟儿,像一只小小的、可怜的、病病歪歪的鸟儿那样看着她。她注视着脸涨得通红的玛奇,她受了创伤的灵魂全部都流露在她的脸上了。
“不行!”她力不从心地喊道。
“完全行。”那个兴高采烈、得意扬扬的年轻人说。
班福德把脸转了过去,好像桌上的食物叫她恶心。她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很久,好像得了病似的。然后她一只手撑着桌子边站了起来。
“我永远不会相信,耐妮!”她喊道:“这件事是绝对不可能的!”她的声音含着委屈和苦恼,也有一丝灼热的怒气和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相信这件事?”年轻人问道,像天鹅绒一样光滑而轻柔的声音里隐藏着傲气。
班福德睁大了呆滞的眼睛望着他,好像他是博物馆里的陈列品。
“噢,”她懒懒地说:“因为她决不会做这样一个大傻瓜。她的自尊心不会丧失到这种地步。”她的声音冰冷而凄凉地传了过来。
“她怎么丧失自尊心了呢?”小伙子问。
班福德透过眼镜毫无表情地凝视着他。“我是说,如果她的自尊心还没有丧失的话。”
在她透过眼镜那样呆滞而长久的注视下,她的脸变红了,变成血红色。
“我一点也不懂你的话。”他说。
“你大概是不会懂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懂。”班福德说,她的语调温和而漫不经心,这使她的话更带有侮辱性。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满脸通红,瞪着灼热的蓝眼睛。他的眉际出现了隐约的杀气。
“呵,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陷进什么处境了。”班福德说话的声调是哀怨的,飘忽不定的,侮辱人的。
“这件事和你到底有什么关系?”小伙子发火了。
“至少要比这件事对你的关系大。”她又哀怨又狠毒地说。
“呵,是这样?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
“对了,你是看不出的。”她又飘忽不定地回答说。
“反正,你们争来争去是没用的。”玛奇掀开额上的头发,粗野地站起身说。她一把抓起面包和茶壶,迈着大步到厨房里去了。
班福德呆呆地伸出手指抚一抚额头,又掠了掠头发,便转身上楼去了。
亨利绷着脸,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蛋和眼睛都似乎在燃烧。玛奇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出去,忙着收拾桌子。但是亨利鼓着一肚子气坐着不动。他一点儿不理她。她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柔滑鲜艳的面色。可是她还是噘着嘴。她每次过来从桌上收拾东西,总要用她奇特的大眼睛瞥他一眼,主要是出于好奇心。瞧这个高个子、红脸蛋、正在生气的大孩子!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他显得离她非常遥远,他的红脸蛋就像田野对面那家农庄房顶上红颜色的烟囱帽。现在她瞧他的时候,也是那么不带感情,那么疏远。
最后他站起来,带上枪,跨着大步到田野里去了。直到午餐时刻他才回来,脸上恨意未消,举止却很有礼貌。谁也没有讲什么正经话。他们带着固执的疏远态度,坐成一个三角形,每人守住桌子的一个角。下午他带着枪又出门了。天黑的时候他带回来一只兔子和一只鸽子。整晚他都没有出门,但是几乎没有开口。他火冒三丈,认为他受了侮辱。
班福德的眼睛是红肿的,她显然哭过。但是她的举止比以前更加疏远和高傲。当他偶尔讲一句什么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听的样子,就像他是个流浪汉,或者那一类专门打扰别人的下等人。这使得他怒不可遏,气得蓝眼睛都变黑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用客客气气的语调。
在这样的气氛下,玛奇却如鱼得水,显得很活跃。她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坐在两个敌手中间。这天晚上她连吃力地做着钩针活计时的样子也是踌躇满志的。
小伙子上床以后还听见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房间里说着话,争论着。他从**坐起来,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了,他什么也听不清。不过,他还是能听出班福德说话时流水般的悲哀声调和玛奇深沉得多的声音。
夜晚宁静而寒冷。屋外,巨大的星星挂在松树梢头闪烁发亮。他侧耳细听,听见远处有只狐狸的尖嗥声和农庄上的狗狺狺的应答声。那都不是他想听见的声音。他想听两个女人的谈话。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站到门前。还是只能听见原先那些声音。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拨开了门闩。他过了好久才轻轻地打开了房门。于是他偷偷地走到过道里。旧橡木地板踩在脚底下是冰凉的,而且咯吱咯吱响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唯一的一级楼梯,沿着墙壁向前走,一直走到她们的房间外。他在那里屏住气息仔细地倾听,班福德的声音说:“不,我简直受不了,要不了一个月,我就会死掉的。当然,你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把我送进坟墓。不,耐妮,你要是当真做出嫁给他这样的事来,你就绝对不能住在这里了。我受不了。我没法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噢!我闻见他衣服上的气味就要吐。他那张红脸盘真叫我恶心。他坐上桌子,我就吃不下饭。我真是个傻瓜,居然让他住下。无论什么人一辈子绝对不应该做一件好事,任何一件好事最后总是像飞镖一样飞回来,打到你自己的脸上。”
“好吧,反正他只剩下两天的假期了。”玛奇说。
“唉,谢天谢地。他走了就再也别想回这座房子来。他在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真难受。而且我什么都明白,我明白他只是在盘算从你身上可以搞到些什么好处。我明白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他是个饭桶,不想干活,以为可以靠我们养活他。可是他休想让我养活他。假如你想做这样一个大傻瓜,那是你自己的事。过去他住在这里时,伯吉斯太太很了解他。那个老头从来没有办法让他正正经经地埋头干活。他一有机会就带着枪出去了,就跟他现在在这儿一样。什么活都不干,只知道打猎!唉,我最讨厌这个。你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耐妮,你不知道。你要是嫁了他,他会搞得你像个大傻瓜。他会扔下你,害得你进退两难,他一定会走掉的,他要是没法从我们两人手里拿到贝利农庄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休想走进这座房子。我知道最后会搞成什么局面。马上他就会以为他是我们俩人的主子。你看,现在他已经认为他是你的主子了。”
“可是他并不是呀。”耐妮说。
“反正他以为他是。他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跑到这里来当主人。嗯,想想看!我们俩人搞到了这块地方,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讨厌的红脸盘小伙子,让一个臭长工来指挥我们,吓唬我们吗?噢,我们让他住下真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本不应该降低我们的身份的。何况我当初为了不让当地人把我们拖到他们那样低的水平,还曾经和他们做过那么坚决的斗争呢。不,不能让他到这里来。到那时,你瞧——他要是搞不到这座农庄,就会跑回加拿大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去,就像他这辈子没有认识你一样。而你呢,就会完全被他毁了,被他当傻瓜耍。我心里明白,从今以后,我再也过不上安生日子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叫他不要到这里来。我们可以那样告诉他。”玛奇说。
“不用你麻烦了。他走的时候由我去对他讲。我还有些别的话要对他讲哩。只要我还能说话,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噢,耐妮,你一向他屈服,他就会看不起你的。这个可恶的小畜牲就会看不起你。我一点不相信他。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他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他专横霸道,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冷酷得像块冰。他的全部打算就是要利用你。等你对他没有用处的时候,到那时我才可怜你呢。”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玛奇说。
“那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讨好你。不过,你要是经常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的。啊,耐妮,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难过。”
“哦,反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吉尔,亲爱的。”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从今以后,我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安宁了,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幸福了。不,耐妮……”班福德痛哭起来。
门外的小伙子听见那女人闷住的哽咽声,还听见玛奇轻柔、深沉而温存的声音。她正非常温柔体贴地安慰着那个哭泣的女人。
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圆那么大,似乎能看见整个夜色。他的耳朵几乎要从他的脑袋上掉下来了,他冻僵了。他偷偷爬回**,但是他觉得他的头顶好像要胀裂了似的。他坐卧不安,怎么也睡不着。他起了床,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又一次爬到楼上。女人们沉默了。他轻轻地下了楼,走到厨房里。
然后,他穿上靴子和外衣,拿上了枪。他并不是想离开农庄。不,他只是拿上了枪。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十二月的寒夜里。空气是静止的,星儿闪着光。松树似乎耸立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悄悄地穿过篱笆,想猎到点什么东西。正在这时候,他想起了:他不能开枪,不然会吓着那两个女人。
于是他沿着金雀花树丛悄悄地游**着,穿过一片高大古老的冬青树,一直走到树林边上。他在那里绕过了篱笆,向黑暗里窥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能变成黑色,像只猫一样在黑暗里能看见东西。有一只猫头鹰正围着大橡树发出缓慢忧伤的啼叫。他握着枪悄悄地踱着,倾听着,守候着。
他站在树林边那些大橡树下,听见附近小山上的那家农民的狗忽然齐声狂吠起来,周围农庄上的狗被惊醒了,也用吠声呼应着。他突然觉得英国实在是块非常拥挤狭窄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也显得那么局促,夜里狗显得太多了,它们的吠叫声造成了一层声音的壁障,像连绵不断地交织成一片的英国篱笆,挡住了视线。他觉得那只狐狸一定跑不掉了。惹起这场喧闹的一定是那只狐狸。
对了,干吗不去守候那只狐狸呢?它一定要嗅到这边来的。小伙子下山向农庄走去。农庄旁有几棵松树,显得黑糊糊的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伙子走到长窝棚的角上蹲了下来。他知道狐狸会来的。他仿佛觉得在英国,在这个狗群齐吠、到处人声鼎沸的英国,在这个被无数幢小房子挤得满满的英国,这是最后一只狐狸了。
他坐了很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敞开的大门,一丝光线射在门上,似乎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或许是从天边照射过来的,有谁知道呢!他坐在一根搁在漆黑角落里的木头上,把枪放在膝盖上面。松树在噼啪地响。过了一会儿,谷仓里有只母鸡从鸡群栖息的支架上掉了下来,咯咯地惊叫起来,引起一阵**,惊动了他。他站起来仔细地窥视着,以为是一只老鼠惹出的事。但是他感觉得出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把枪搁在膝盖上,两手捂在袖子里,免得冻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微微显得发白的敞开的大门。他仿佛在寒冷的空气里嗅到了活母鸡身上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浓厚气味。
接着——一条黑影——大门里出现了一条悄悄溜过来的黑影子。他把全部眼力集中成小小的一点火花那么大。于是他看见了狐狸的黑影。狐狸肚皮贴着地面,正偷偷地爬进大门。它像蛇一样贴着地皮向前爬。小伙子对自己微微一笑,把枪举到肩上。他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狐狸一定会到鸡合那扇堵着的门前去嗅一嗅。他知道它一定会在那里静静地趴一会儿,嗅嗅里面的母鸡,然后它会蹿到老谷仓的墙根下面逡巡徘徊,找机会溜进去。
鸡合的门开在一个小土坡上面。狐狸轻得像影子一样溜上土坡,蹲下用鼻子嗅着板壁。正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回**在这座老房子之间,整个夜晚似乎爆裂了。但是小伙子还在敏锐地观察着。狐狸在垂死时不住地舞动脚爪,小伙子连它的白肚皮都看清楚了。这时他才走上前去。
到处是骚乱。母鸡拍着翅膀咯咯地大叫,鸭子嘎嘎地喧闹,小马驹跳起身来狂暴地踢打。然而,狐狸已经斜躺在地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小伙子俯下身去嗅着它的狐臭气味。
楼上传来了开窗的声音,然后玛奇喊起来:“谁呀?”
“是我,”亨利说:“是我开枪打了那只狐狸。”
“噢,天哪,你差点儿把我们都吓死了。”
“真的吗?我太抱歉,。”
“你怎么会起床的?”
“我听见狐狸在附近转悠。”
“你把它打死了吗?”
“是的。它在这儿。”小伙子在院里拎起那只还带着微温的死兽。
“你看得见吗?等一下。”他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在死狐狸身上。他是抓住尾巴提起它来的。玛奇在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它火红色的皮毛、白肚皮、尖下巴下面的白毛和奇怪地耷拉下来的爪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漂亮极了,”他说:“可以给你做个很好看的皮围脖。”
“我才不爱戴狐皮围脖呢。”她回答说。
“是吗?”他说完一下子关上了手电筒。
“喂,我想你现在总该进来睡觉了吧。”她说。
“我大概得睡一会儿。几点钟了?”
“几点钟了,吉尔?”玛奇的声音喊道。那会儿是一点差一刻。
那天晚上玛奇又做了另外一个梦。她梦见班福德死了,而她,玛奇,哭得心都要碎了。然后,她还得把班福德放进棺材里去。而棺材却是原来厨房里火炉边盛放劈柴的那只粗糙的木箱。它就是棺材,没有别的棺材。玛奇又痛苦又惶惑,她想找点东西垫在木箱底下,好让它软些,好盖住死去的那个可怜的亲爱的人儿。总不能叫她只穿着薄薄的白睡衣躺到那只吓人的劈柴箱里去呀。所以她找呀,找呀,拣起一样东西?又拣起另一样东西,在梦境里那烦躁痛苦的心情中又一件一件地把它们扔开。她在梦里怀着绝望的心情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张狐狸皮。她知道用狐狸皮是不合适的,不应该用这张狐皮。可是别的什么也找不到。她只好把狐狸尾巴叠起来,把亲爱的吉尔的脑袋放在上面,再把狐狸皮拉开盖在吉尔身上,狐狸皮就像一整床扎眼的火红色被单。她哭啊,哭啊,醒来时发现泪水还在从她脸上不断地淌下来。
早上她和班福德起床后头一件事就是去看那只狐狸。亨利已经把它的脚拴起来倒挂在棚子里。它那可怜的尾巴倒垂着。这是一只正当壮年的漂亮的公狐狸,有一身美丽厚实的冬季毛皮:颜色是美妙的金红色,从胸部到腹部逐渐变成灰色,腹部的毛皮是纯白色的;尾巴又松又大,是柔和的灰黑色,尾巴尖是纯白的。
“可怜的畜牲!”班福德说:“要不是它那么爱偷东西,还真有点叫人可怜它呢!”
玛奇没有说话,一只脚耷拉在身后,一条腿跨开去站在那里。她的脸色苍白,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倒吊着的死狐狸。狐狸肚皮像雪一样洁白柔软。她轻轻地顺着毛皮抚摸这张肚皮。那条发着乌亮光泽的尾巴蓬松而丰满,太美妙了,她也用手摸了它一下,然后她颤抖了。她隔一会儿就握住那条厚实尾巴上的蓬松的毛皮,轻轻地顺毛抚着。多么美妙、机灵、厚实,多么美丽的一条尾巴!可是它已经死了!她噘起了嘴,眼睛变得黑幽幽的,又迷惘又空虚。然后她用手握住了狐狸脑袋。
亨利懒散地踱了过来。班福德立刻昂然走开了。玛奇握着狐狸的头还站在那里发呆。她对着柔细的、长长的狐狸鼻子在奇怪……奇怪……奇怪……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觉得它像一只汤匙,或一把抹刀。她觉得自己没法理解这只野兽。它是一只她无法理解的、超出她的认识范围的陌生野兽。它长着美妙的银白色髭须,像一根根冰丝一样,它的耳朵是翘起来的,里面长着毛。可是它那只长长的、像一只细长的汤匙一样的鼻子才有趣呢——下面还长着白得耀眼的尖牙!这牙生来是为了咬东西的,是为了狠狠地、深深地埋进活的猎物,咬呀咬,咬出血来。
“它漂亮吧?”亨利站在旁边说。
“哦,是的,这是只很漂亮的大狐狸。我在想,它不定抓走了多少只鸡呢。”她回答说。
“少不了。它是不是你今年夏天里看见的那只狐狸?”
“很可能就是那只。”她回答道。
他注视着她,却捉摸不定她的态度。她的身上有羞涩、纯洁的一面,也有非常冷酷、实际、泼辣的一面。他觉得她嘴里说的话和她奇异、乌黑的大眼睛里的表情很不一样。
“你是不是要剥下它的皮来?”她问道。
“是的,吃过早饭我就动手。我得找块板把它钉在上面。”
“天哪,它的气味真大!呵,真得好好洗洗手才行。我不知道我怎么笨得居然用手去摸它。”她瞧了瞧摸过狐狸肚皮和尾巴的那只右手,这只手摸到狐狸皮上一块深色斑点,还沾上了一丝血污。
“你见过闻到狐狸味儿的鸡那副害怕样子没有?”他说。
“见过。它们吓得够呛!”
“你得小心,别招上它身上的跳蚤。”
“嘿,跳蚤!”她无所谓地回答说。
隔了不久,就在当天,她看见那只狐狸被撑开钉在木板上,好像钉上了十字架一样。她心里有些不安。
小伙子在生气。他紧闭着嘴巴走来走去,好像把自己的半个下巴吞进去了似的。可是他的举止照旧彬彬有礼,和蔼可亲。关于他的打算,他一句也不讲。他也不理会玛奇。
那天傍晚他们都坐在餐厅里。班福德再也不肯让他进她的起居室了。火炉里烧着一根很大的木柴。人人都很忙。班福德在写信,玛奇在缝一件女上衣,他在修理一件小工具。
班福德写一会儿信就停下来向四周看看,恢复一下眼力。小伙子低着头,埋头在干自己的活。
“喂,”班福德说:“亨利,你打算坐哪班火车走?”
他抬起头笔直地望着她。
“坐上午的火车。上午走。”他说。
“什么?八点十分的还是十一点二十分的?”
“大概坐十一点二十分那趟车吧,我想。”他说。
“是后天走吗?”班福德说。
“是的,后天。”
“噢。”班福德咕噜了一声,就又写信去了。后来,她一面舔着信封口,一面问:“你今后有些什么打算,可以允许我问一声吗?”
“打算?”他说。他的脸变得怒气冲冲。
“我指的是你和耐妮的事,假如你想把这桩事继续下去的话。你们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她用讥讽的声调说道。
“哦,婚礼呀!”他回答说,“我不知道。”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班福德说,“你是不是打算在星期五跑掉,让事情就这样悬着呢?”
“嗯,那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可以通信。”
“是的,你们可以通信。可是我打听这件事,是为了这座农庄。假如耐妮突然决定要结婚,我就得另外再找个伙伴。”
“难道她结了婚就不能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吗?”他说道。他明知会得到什么回答。
“噢,”班福德说:“这里不是给一对夫妇住的地方。首先,这里的工作太少,不够一个男人干的。而且,在这里也赚不到多少钱。你们要是打算结婚以后还留在这里,那是白费心思。绝对不行!”
“好吧,不过我自己并不想留在这里。”他说。
“哼,我就是想问清楚这一点。那么,耐妮怎么办呢?在那种情况下,她要在农庄上和我一起住多久呢?”两个敌手对瞧着。
“我说不准。”他回答。
“唉,去你的吧,”她急躁地喊道:“你既然请求一个女人嫁给你,那么你总该知道自己有什么打算吧?除非这一切都是个骗局。”
“怎么会是骗局呢?我要回加拿大去。”
“那么你带她一同去吗?”
“当然。”
“你听见了吗,耐妮?”班福德说。
正低头缝衣服的玛奇这会儿抬起头来,面颊羞得鲜红,眼睛和扭歪着的嘴唇上挂着奇异的冷笑。
“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要到加拿大去哩。”她说。
“好吧,反正你总要有个头一回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吗?”小伙子说。
“当然啰。”她无所谓地说,又低头去缝她的衣服了。
“你挺愿意去加拿大,是吗,耐妮?”班福德问道。
玛奇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她的肩膀松弛下来,拿针线的手也垂到膝盖上。
“那要看怎么个去法,”她说:“我可不愿意像那些当兵的老婆那样被人塞进三等舱里去。我恐怕我不太习惯那种方式。”
小伙子用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她。
“你愿意暂时留在这儿,让我先去吗?”他说。
“假如没有别的方法,那我宁可留在这儿。”她回答。
“这是最明智的方法。你们先不要把话说得太死,”班福德说:“等他回到那里给你找到住处以后,到底去还是不去,也还可以由你自己决定。别的想法都是胡闹。”
“你看在我离开以前,我们是不是先举行婚礼——以后再看情况,或者一同去,或者分开去?”小伙子说。
“这个主意糟透了。”班福德喊道。
但是小伙子只望着玛奇。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她。
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空中。
“唉,我也不知道,”她说:“我还得考虑一下。”
“为什么?”他很中肯地问。
“为什么?”她用嘲弄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朝着他笑了,然而她的脸不由得又红了。“我看为什么的理由很不少。”
他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好像又逃离了他。她已经和班福德携起手来反对他了。她脸上又现出了奇特的冷笑神情,她会不顾一切地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和生活向她提供的每一个机会都固执地加以嘲笑。
“我当然不会逼着你干你不愿意的事。”他说。
“我看你也不敢,哼。”班福德愤然说道。
睡觉的时候,班福德可怜巴巴地对玛奇说:“耐妮,帮我把热水袋拿上楼去好吗?”
“行啊,我来拿。”玛奇带着不太情愿的殷勤态度说,她总是用这种态度来对待她心爱的那个喜怒无常的吉尔。
两个女人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玛奇从楼梯口向下面叫道:“晚安,亨利。我今晚不下楼来了。你照看一下灯火和炉子吧!”
第二天,亨利的眉头上堆积着阴云走来走去,他那年轻的娃娃脸绷得紧紧的。他一直在那里思索。他本来想让玛奇和他结婚,跟他一块儿到加拿大去。他很有把握,以为她一定会答应。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她。但是他非常想要她,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得到她。所以他一碰了钉子就像个毛头小伙子一样怒不可遏。碰了钉子!碰了钉子!他怒火中烧,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即使到了这步田地,事情也并不是毫无逆转的可能。她还有可能投进他的怀抱。她当然会的。她本来就应该这样。
将近傍晚的时候,形势再度紧张起来。他和班福德整天都相互避而不见。实际上,班福德是搭乘十一点二十分的那班火车到镇上去了。那天是赶集的日子。她回家搭的是下午四点二十五分的火车。天刚擦黑的时候,亨利看见了她瘦小的身影,穿着一件深蓝色外衣,戴着一顶深蓝色苏格兰宽顶圆帽,正穿过紧挨着火车站的那块草地走过来。他站在一棵野梨树下面,脚下是成堆的枯叶。他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蓝色身影顽固地跨过被寒冬摧残得一片枯黄的、凸凹不平的草地。她的怀里满满地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家伙走得很慢,可是她身上那种可恨的小小的自信神态,是他最讨厌的。他藏身在梨树下面,监视着她迈出的每一步。如果眼光能够对人发生作用,那么她向前走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每只脚踝上都拖着一大块铁。“你是个可恶的小家伙,是的。”他隔着那段距离低声说:“你是个可恶的小家伙。你无缘无故地伤害我,但愿你遭到报应。但愿如此。你这个可恶的小家伙。我希望你遭到惩罚。只要愿望能实现,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你这个讨厌的小家伙。”
她正在吃力地爬上那个小土坡。但是,哪怕她正在一步一滑地滑进无底的地狱,他也绝不去帮她拿那些包裹。啊哈,玛奇出现了,她穿着马裤和紧身短上衣,迈着走惯旱路的步子大步地走上前去。她飞快地下了山坡,那么热心地去帮班福德的忙,简直连走带跑起来。小伙子观察着她,心里藏着怒气。瞧,她纵身一跃,跳过小沟,就跑起来了,好像哪里着了火似的,其实只是为了跑到下面那个慢慢爬着的黑糊糊的小家伙那里去!而班福德呢,索性站住不走了,等在那里。玛奇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接过她的全部包裹,只给她留下一束黄**。班福德的手里还拿着它——一束黄**!
“嘿,瞧你那模样儿倒蛮不错的,是吗?”他轻声冲着空漠的暮色说:“你抱着一束花儿闲**过来,模样儿倒蛮不错的。是不错呀。你把花儿搂得那么紧,我会叫你拿它当茶点吃下去,还要让你拿它当早点,你瞧我会不会。瞧我给你花儿吧。什么都不给,只给你花儿。”
他注视着两个女人的行程。他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玛奇的声音直率,在温柔中带着责备。班福德则含糊地喃喃低语。她们显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他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直到她们走到门前那块草地上的篱笆跟前,他才听清楚了。她们必须爬过篱笆。他看见玛奇胳膊里夹着所有的包裹,果断地一下就爬过了栏杆,他在宁静中听见班福德烦躁的声音:“你为什么不让我帮你拿几个包呢?”她说起话来带着奇怪的埋怨的哽咽声。
接着是玛奇耿直、鲁莽的声音:“哦,我拿得了,不用管我。你能自己爬过来就算不错了。”
“噢,说得倒很好听。”班福德不满意地说:“说什么‘不用管我’,其实你心里一直觉得委屈,因为没有人来管你。”
“我什么时候觉得委屈啦?”玛奇说。
“你从来都是,你一向都觉得受了委屈。现在因为我不同意让那小伙子住在农庄上,你正在觉得委屈呢。”
“我根本不觉得委屈。”玛奇说。
“我明白你觉得委屈。他走了以后你就会生闷气。我知道你会的。”
“我会吗?”玛奇说:“你等着瞧吧。”
“是的,不幸的是,我们会瞧到的。我简直不理解你怎么会干出这样贬低自己的事,我不能设想你居然会这样降低自己的身份。”
“我并没有降低自己的身份。”玛奇说。
“既然如此,我可不知道该把这叫什么了。让一个那样的毛孩子跑来老着脸皮冒冒失失地欺负你,简直把你当个傻瓜在耍。我不知道你对自己是怎么估价的。你以为事后他能对你有多少尊敬吗?天哪,你要是嫁给了他,我可一点不愿处在你的地位上。[2]”
“你当然不愿意。我的靴子你穿起来一定嫌大,一点儿也不够雅致。”玛奇话里的讽刺有点搞错了方向。
“我本来还以为你很高傲呢。真的,一个女人应该把自己看得高贵些,特别对那样的小伙子。嘿,他的脸皮真厚,从他一开始闯进我们这儿就可以看出来。”
“是我们让他住下的。”玛奇说。
“那几乎是他逼得我们这样做的。而且他那样子多趾高气扬,多专横跋扈呀,哎呀,他真叫我上火。我真不懂你为什么会让他这样满不在乎地对待你。”
“我没有让他满不在乎地对待我,”玛奇说:“你不用操心。谁也不能满不在乎地对待我,连你也不例外。”她说话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儿温柔的挑战,也有那么一点儿火气。
“是啊,这笔账最后总是算到我头上来。”班福德刻薄地说道,“结果总是这样。我敢肯定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气我。”
她们现在沉默地走上陡峭的青草坡,翻过坡顶,穿过一丛丛金雀花树。暮色中,小伙子在灌木篱笆的另一边隔着一小段距离跟在她们后面。他有时能隔着长得像树一样高大的古老灌木篱笆看见两个黯黑身影爬上小山。他来到山坡顶上,看见了薄暮中的农庄,一棵巨大的老梨树斜靠着它的一面山墙。厨房侧面的一扇小窗口闪耀着一点儿黄色的灯光。他听见拉门闩的声音,看见两个女人打开厨房门进去时屋子里射出的亮光。她们到家了。
好哇!原来她们对他的看法是这样的。他生性就有点儿爱偷听,所以他对听到的东西一点儿也不感到惊奇。别人背后讲他的话总是打不着他个人的要害。他只是对这两个女人相互之间的态度有点奇怪。他非常讨厌这个班福德,同时也就觉得玛奇对他更有吸引力,他觉得自己又一次无法克制地被她吸引住了。他觉得,在他和她之间存在着一种秘密的联系,拉着一条秘密的线,这种联系只包括他们两个人,把其他任何人排斥在外,使得他和她能够秘密地相互占有对方。
他又一次希望她能答应他的要求。他的血液沸腾了,他希望她能同意快点和他举行婚礼,最好就在圣诞节。圣诞节快到了。不论发生什么事,他希望速战速决,跟她尽快地结婚和同居。至于将来的事,可以以后再做安排。但是他希望能一切如愿。他希望今晚班福德上楼以后,她能和他在一起待一会儿。他希望摸摸她柔软鲜嫩的面颊,摸摸她陌生的、胆怯的脸庞。他希望挨得非常近地凝视一下她那睁得很大的、惊慌的黑眼睛。他甚至希望他能把手伸到她的胸脯上……
他去喝茶的时候遇到一件意外的事,使他吃了一惊。他像往常一样微微探着头,走到里屋门口。他脸色红润,洋溢着生气,蓝眼睛发着光。他进门前先在门口停了一下,锐利而谨慎地观察了一下屋内的动静,然后才走了进去。他穿着一件长袖衣服。他的面孔显得很特别,像一件本来属于室外的东西被拿进了屋里,有点像冬青树上的红果子。他在门口停了一秒钟的时间,一眼看见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他这一眼看得分外清楚。他特别惊奇的是玛奇穿上了一件暗绿绉绸衣裙。他惊奇得张开了大嘴。假使她的脸上忽然长出两撇八字胡子,他也不会比这更惊奇了。
“怎么,”他说:“你也穿裙子?”
她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嘴角挂着一丝微笑说:“我当然穿裙子。你说我不穿裙子应该穿什么呢?”
“当然是农庄女工的工作服喽。”他说。
“哦,”她冷淡地说,“那是在这儿干又脏又臭的活儿的时候才穿的。”
“那不是你平常穿的衣服喽?”他说。
“不是,我在屋子里不穿。”她说。但是她给他倒茶的时候一直羞红着脸。他坐在桌子边的一张椅子上,眼睛简直离不开她了。她的衣裙是用绿里带蓝的绉绸做的,样子非常简单,领口和袖口都用金线绗过边,袖子盖住手肘。这件衣服样式很朴素,上面的圆领露出了她雪白柔嫩的脖子。他对她丰满壮实的手臂很熟悉,因为他常常看见她卷起袖子。然而现在他还是从上到下不住地打量着她。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班福德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叉子拨弄着自己盘子里的沙丁鱼。他已经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只是盯住玛奇,同时大口地嚼着面包和人造黄油,连茶都忘了喝。
“嘿,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叫人变得这么厉害的!”他边吃边咕哝着。
“唉,天哪!”玛奇叫道,她的脸更加红了,“我简直变成一只粉红色的猴子了!”
她猛地站起身来,把茶壶端到火炉上坐着的水壶那里去。就在她在炉边蹲下的当儿,绿衣裙紧贴在她身上。小伙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充满女性魅力的身躯在绸衣服下面显得更加柔软而婀娜多姿。她站起来走动的时候,他看见她的腿在时髦的短裙下面优美地摆动。她的脚上穿着黑丝袜和一双有小小的金色扣带的窄小合脚的皮鞋。
呵,她简直变了一个人。她的模样完全不同了。他平常总是看见她穿着一条臀部肥大、膝盖上扣着一排扣子、硬得像盔甲一样的粗布马裤,小腿上打着褐色绑腿,脚上穿着笨重的靴子,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也有女性的腿和脚。这个事实他现在才发现。她有一双穿着裙子的女性的柔美长腿,而且她是可以亲近的。他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下面。他把鼻子伸进茶杯里咕嘟嘟地喝起茶来,喝的时候发出一些声音,班福德听见了气得身子不住地扭动。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毛头小伙子,而是个男子汉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肩负着男人的严肃责任。他的灵魂里出现了一片奇异的宁静和肃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冷静的男子汉了,自己身上也带上了一点男性命运所共有的沉重感。
她穿上衣裙,显得又柔软又容易亲近。这个念头钻到他心里,就像一个永远卸不下的负担。
“天哪,随便哪个人,说一句话吧。”班福德烦躁地说,“这儿简直像在举行葬礼一样。”小伙子瞧了瞧她。她一看见他的脸就觉得受不了。
“葬礼!”玛奇咧嘴微笑了一下,“那可把我的梦打断了。”她突然想到了躺在用木柴箱子做的棺材里的班福德。
“什么?你梦见了婚礼吗?”班福德讽刺地说。
“有这么回事。”玛奇说。
“谁的婚礼?”小伙子说。
“记不起了。”玛奇说。
虽说她穿了衣裙,举止比穿工作服的时候要文静得多,但是这天晚上她的神色却有点羞涩,相当不自然。她觉得自己仿佛被剥掉了衣服,露出了身体似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有些不成体统。
他们东拉西扯地聊着亨利第二天要走的事情,做了些零星安排。但是他们谁也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想的事情。这个晚上他们相当安静和友好,班福德简直没说什么话。她的内心似乎是平静的,也许是亲切的。
晚上九点钟,玛奇把一成不变的晚茶和班福德设法弄来的一点冷肉放在托盘上端了进来。这是最后一顿晚饭,所以班福德不想闹别扭。她有点可怜这小伙子,认为她应该尽量对他和蔼一点儿。
他希望她去上床睡觉。她通常总是头一个去睡。可是这次她稳稳地坐在灯下的椅子上不动,时而看看书,时而望望火。屋子里是深深的寂静。后来玛奇打破了寂静,低声问道:“几点钟了,吉尔?”
“十点零五分。”班福德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说。
又沉寂下来。小伙子从他放在膝上的书上抬起头来。他那宽宽的、有点儿像猫的脸上又带上了固执的神气,他的眼睛里带着警惕的表情。
“睡觉去好吗?”玛奇终于说。
“只要你去睡,我随时都可以。”班福德说。
“好吧,”玛奇说:“我去给你灌热水袋。”
她说罢就干。等热水袋灌好了,她点了一根蜡烛,拿着热水袋就上楼去了。班福德仍旧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倾听着。一会儿玛奇又下楼来了。
“给你放好了。”她说,“你上楼吗?”
“过一分钟就上来。”班福德说。可是一分钟过去了,她还坐在灯前的椅子上。
亨利一直在警惕地观察着这一切。他的眼睛像猫眼一样发光,脸显得更宽、更圆、更像一只猫,样子仍然是那么固执。这时候他站起来试试他的运气。
“我想去看看那只母狐狸会不会来,”他说,“它也许在附近转悠呢,你愿意跟我来待一分钟吗,耐妮?看看我们能不能看到点什么。”
“我?”玛奇抬起吃惊的脸,满面疑云地叫道。
“是的,来吧!”他说。他的声音非常奇妙地一下子变得百般温柔热情,那么迷人,那么亲热,班福德一听见这声音就止不住怒火直往上冒。
“只待一分钟。”他向下望着她抬起来的、犹疑不决的面孔说。
她好像被朝下注视着她的那张年轻红润的面孔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这么晚的时候到外面逛呢,耐妮!”班福德喊道。
“只出来一分钟。”小伙子回头瞧着她说。他的声音异常高亢,有点像狗在狺狺吠叫。
玛奇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好像弄糊涂了,有些拿不定主意。班福德站了起来,准备战斗。
“太荒唐了!外边多冷呀。你只穿着那么薄的一条裙子,一定会冻坏的,瞧你穿的是一双便鞋呢。你千万不能出去。”
停顿了一会儿。班福德像一只竖起毛的小斗鸡,脸冲着玛奇和小伙子。
“噢,我认为你不用担忧。”他回答,“在星光下待一会儿不会对任何人有损害的。我去把餐室沙发上的毯子取来。来吧,耐妮。”
他对班福德说话的口气里充满了怒气,又轻蔑又狂暴,但是对玛奇说的话却那样温柔,带着骄傲的权威口吻,使玛奇不由得回答说:“好吧,我来。”
她跟着他走到门口。
班福德站在屋子中央,忽然爆发出一声哀号和一阵呜咽。她用两只干瘦的小手掩住面孔,抖动着瘦削的肩膀,悲恸地抽泣起来。玛奇站在门口回头望着。
“吉尔!”她焦急地喊叫起来,像是刚刚醒过来一样。她似乎要朝她的小宝贝扑过去。
但是小伙子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她无法动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动弹不了。她好像是在做梦:心里在拼命挣扎,可是身体就是动弹不了。
“没关系。”小伙子柔声说,“让她哭吧,让她哭吧。迟早她得哭一场的。眼泪会让她的感情发泄一下,哭了心里也会好受些。”
于是他拉着玛奇慢慢走出了门。然而她还是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瞧见那个可怜的小人儿蒙着脸孔站在屋子中央。剧烈的哭泣使她瘦削的双肩不停地颤动。
他在餐室里拿起毯子说:“把它裹在身上。”
她照办了,于是他们走到厨房门口。她并没有觉察到他轻轻而又坚决地握住了她的胳臂。她一看见屋外的夜色,就惊讶地倒退了一步。
“我得回去照顾吉尔,”她说:“我一定得回去!是的,一定得回去。”
她的声调不容反驳。小伙子松了手,她转身要进门。但是小伙子又抓住了她,不让她走。
“等一分钟,”他说,“等一分钟。你就是打算回屋里去,也用不着那么急呀。”
“放开我!放开我!”她叫喊道,“我现在应该陪着吉尔,可怜的小人儿.她哭得心都碎了。”
“是的,”小伙子恨恨地说:“碎了你的心,也碎了我的心。”
“你的心?”玛奇说。他还是紧紧地抓住她不放她走。
“我的心难道就比她的心贱些?”他说,“也许你是这样认为的吧?”
“你的心?”她还是不相信地问。
“对了,是我的心,我的心!你以为我没有心吗?”他用滚烫的手抓住她的手贴到自己胸膛左边。“我的心就在这里,”他说,“你该相信了吧?”
她惊讶地听着他的话。接着,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正在深沉有力地跳动着,它是那样可怕,像从另一世界来的东西。他的心脏似乎来自另一世界,是从外界来的可怕东西,正在向她召唤。这个召唤使她全身瘫软无力,像是在她的灵魂里跳动,使她软弱下来。她忘了吉尔。她根本不再想吉尔了,她没法去想她,从外界来的这可怕的召唤!
小伙子搂住了她的腰肢。
“跟我一起来吧,”他温柔地说:“来吧,让我们把要说的话通通说出来。”
他把她带到屋子外面,关上了门。她跟上他沿着花园小路摸黑走过去。他居然有那样激烈地跳动着的心脏!他居然隔着毯子用胳臂搂着她,她心乱如麻,简直没法思考他是谁,或者他是什么人了。
他带着她来到棚子里一个黑暗角落里,那里有一只带盖的工具箱,又长又低。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吧!”他说。
她温顺地和他并肩坐下。
“把手伸给我。”他说。
她把两只手都递给了他,他就把它们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他还年轻,这样就让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嫁给我吧,在我回去以前和我结婚吧。”他恳求她说。
“唉,为什么?难道我们是一对傻瓜吗?”她说。
他特意让她坐在一个角上,使她没法朝外边看,看不见黝黑的花园对面那座房子里还亮着灯的窗户。他想让她一心一意地跟他待在棚子里。
“怎么会像傻瓜?”他说,“你如果和我一起回加拿大,那里有一个工资很高的工作等着我,是在山区附近一块很美丽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能跟我结婚呢?为什么我们不应该结婚?我很想和你一块儿去那里。我很希望到了那儿我身边有个人,一辈子跟我在一起。”
“你很容易找到一个更合适的人。”她说。
“是的,我可能很容易找到另外一个姑娘,我知道我能找到。但是找不到我真正想要的姑娘。我还从来没有遇到一个我真正想跟她要好一辈子的姑娘。你瞧,我考虑的是一辈子。我要是结婚,那就是终身的结合。至于别的姑娘们呢,她们只是些好姑娘,挺可爱的姑娘,可以一块儿去散散步,玩玩而已。可是我要是不得不和她们当中的一个结婚,一想到这是件终身大事,我就会后悔的,我一定会后悔的。”
“你的意思是说,她们不能给你当一个好妻子?”
“对了,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但是我说的不是她们对我会不会尽妻子职责的意思,我是指……我也不知道我要指的是什么。不过,只要一想到我的一辈子,再想到你,这两件事就自然而然地联结到一块儿了。”
“两件事要是联结不到一块儿呢?”她带着异样的嘲弄口气问。
“啊,我想它们能联结到一块儿。”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但是他没有向她求爱。他既然已经意识到她是个女人,是脆弱的,是容易亲近的,他的灵魂就压上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不想向她求爱。他几乎带着畏惧的心情避免这类行动。她是个女人,她脆弱,她最后终于可以和他亲近了,可是他却在即将发生的事情面前几乎是胆怯地退缩了。这是一种混沌状态。他知道他最后一定要进入这种状态,然而他现在连想都不愿意去想它。她是女人,他突然在她身上发现了奇异的脆弱性,他要为这种脆弱性承担责任。
“不,”她终于说话了:“我是个傻瓜。我知道我是个傻瓜。”
“傻什么?”
“傻得会把这件事继续下去。”
“你是指我吗?”他问道。
“不,我是指我自己。我让自己当了傻瓜,当了一个大傻瓜。”
“为什么呢?是因为你并不真正愿意和我结婚吧?”
“啊,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不愿意。问题就在这里。我真不知道。”
他在黑暗中疑惑地看了看她。他一点也不懂她的意思。
“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一分钟里你到底是不是高兴和我坐在一起吗?”他问。
“对,我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希望我现在是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喜欢坐在这里。我不知道,真的。”
“你是不是希望你这会儿是跟班福德小姐在一起呢?你是不是希望这会儿你已经跟她一起上床了呢?”他挑战似的问。
过了好长时间她才回答。
“不,”她最后回答说:“我不希望。”
“你打算和她一起过一辈子,一直到你的头发白了,你老了为止吗?”他说。
“不,”她没有经过多少犹疑就说:“我不可能想象我和吉尔在一块儿变成两个老太婆。”
“你能不能想象我变成一个老头儿,你变成一个老太婆以后,我们俩还是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呢?”他说。
“嗯,不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她回答:“可是我能想象——不,我不能想象,我不能想象你变成老头儿。再说,这太可怕了!”
“什么可怕?变成老头儿吗?”
“当然啦。”
“到那时候就不会觉得可怕了,”他说:“不过,时候还没有到哩,但是,一定会到那个时候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在我身边。”
“真有点养老金的味道。”她淡淡地说道。
她那种轻率的幽默每次总是使他吃惊。他总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她自己大概也不明白。
“根本不是。”他说。
她伤了他的感情。
“我不懂你干吗老是扯到老了的时候,”她说:“我还没到九十岁哩。”
“谁说你九十岁啦?”他生气了。
他们沉默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在沉默中心思跑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我不高兴你取笑我。”他说。
“是吗?”她莫名其妙地回答道。
“是的。因为此时此刻我是十分严肃的。在我严肃的时候,我觉得不该随便开玩笑。”
“你的意思是说,别人不该开你的玩笑吗?”她回答说。
“是的,我是这个意思。同时,我觉得我自己也不该开自己的玩笑。这种情绪上来的时候我就变得很严肃,于是我就不愿意让人家笑话我。”
她沉默了好久。后来她含糊地、几乎带着几分痛苦地说:“不,我不是在笑话你。”
他心里涌起一股热潮。
“你相信我说的话吧,是吗?”他说。
“是的,我相信。”她回答的声调里带着一点她过去那种疲乏的无所谓态度,好像她所以会屈服,是因为她疲倦了。但是他不在乎。他的心是火热的,它在高声喊叫。
“那么你同意在我走以前和我结婚?……或者就在圣诞节结婚?”
“是的,我同意。”
“好极了!”他欢呼起来,“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于是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什么也不觉得,热血在他的每一条血管里激**,像烈火一般燃烧着他身上的每一条支脉。他不知不觉地把她的两只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胸膛上。当这一阵奇异的**渐渐平息了,他才似乎醒过来,回到这个世界上。
“我们该进去了,好吗?”他似乎刚刚发现外边很冷。
她没有回答就站了起来。
“你已经答应了我,那么在进去以前吻我一下吧。”她说。
于是他温柔地亲吻了她的嘴唇。这是个年轻、胆怯的吻,使她也觉得特别年轻,特别胆怯,她觉得惊讶而且疲倦,疲倦得要命,就像马上要睡着了似的。
他们进了屋子。在起居室里,班福德像个古怪的小女巫那样蹲在火炉边。她转过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们进来,但是没有站起来。他觉得她蹲在那里回过头来瞧他们的样子有点吓人,看起来很不自然。他觉得她的眼光里有邪气,便把自己的两个手指头交叠起来。
班福德瞧见了小伙子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脸孔:他好像出奇地变高了,神气了,有些咄咄逼人。玛奇脸上出现了娇柔的神色,她想藏起自己的脸来,想遮住它,不让人瞧见。
“你们到底回来了。”班福德恶狠狠地说。
“是的,我们回来了。”他说。
“你们去得够久的。”她说。
“是的。我们商量好了。我们要尽快结婚。”他回答。
“哦,你们商量好了,是吗!哼,我希望你们别后悔。”班福德说。
“我也希望如此。”他回答。
“你现在打算上床去吗,耐妮?”班福德问。
“是的,我现在就去。”
“那么,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来吧。”
玛奇瞧瞧小伙子。他正用极其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和班福德。玛奇有些舍不得地望着他。她希望她能留下跟他在一起。她希望她现在已经嫁给他了,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她突然觉得跟他在一起是那么安全。她在他跟前,就觉得特别安全,特别平静。她真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沉沉睡去,而不用和吉尔一同睡觉去。她觉得她怕吉尔。在她现在这种怅惘温柔的心情下,叫她跟吉尔一起去睡觉真使她痛苦。她想让小伙子救救她。于是她又朝他望了一眼。
而他呢,正目光敏锐地观察着,他有点觉察到了她的情绪了。她不得不跟着吉尔去,这使他又困惑又苦恼。
“我一定牢记住你答应的事。”他深情地一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望进她眼睛的深处。他似乎用自己奇异的明亮眼光把她据为己有了。
她对他温柔而无力地笑了笑。她又一次感到安全——和他在一起就安全。
尽管小伙子事先精心安排,他还是遭到了一次挫折。在离开农庄的那天,他说服了玛奇,让她陪他到六英里外的集市小镇去。他们俩到结婚登记处作为一对即将结婚的男女登上了名字。他打算在圣诞节回来,到那时他们就举行婚礼。现在战争确实结束了,他希望到了春天能带着玛奇回加拿大去。他虽然还很年轻,却已经积攒了一些钱。
“一个人只要有点办法,就决不应该搞得手头没有一点积蓄。”他说。
她把他送上了开往西部去的火车,他的驻地在萨尔斯伯里草原。她乌黑的大眼睛目送着他远去了。火车远去了,似乎把生活里所有真实的东西都带走了。远去的火车也带走了他那奇特的、红润的圆脸蛋,那面颊显得特别宽。除了他眉际挂上一片愠怒的乌云,或者他明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死死盯视什么东西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就是这样的。火车开动了,他探身到车窗外向她告别,回头看着她,面部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脸上也显得毫不动情的样子。但是他的瞳孔缩小了,死死地专心瞧着,像只猫目不转睛地瞧着它突然发现的一样东西那样。火车越走越远,小伙子就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她突然产生了极端孤苦无依的感觉。他离开了她,就好像他一点东西都没有留给她似的。她也就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只有他的面容铭刻在她头脑里:丰满红润、没有变化的面颊,还有那挺直的短鼻子和鼻子上面两只直勾勾地盯着人的眼睛。
亲爱的亨利:
我再三考虑了咱俩的事,这件事我看是不行的。你不在这里的时候,我认识到我是多么傻。你在这里时似乎总是使我看不清事情的本来面貌,你使我看什么事情都那样不真实,弄得我糊里糊涂。现在我和吉尔俩人单独在一块儿了,我好像清醒过来了。我认识到我的行为多么像傻瓜,而且对你是怎么样的不公平。因为我在心里并不觉得我是真正爱你的,那么再把我俩的关系继续下去,对你就太不公平了。我知道人家谈到爱情总要说一大堆无聊的话,我不想那样做。我只想讲求实际,办事通情达理。可是现在我并没有做到这一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答应和你结婚。我知道,我并不像过去当我还是一个年轻的傻姑娘时自以为爱上了某个男人那样疯狂地爱你。你对于我完全是个陌生人,我觉得你永远会是个陌生人。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要嫁给你呢?当我想到吉尔的时候,我觉得她比你要显得真实十倍。我了解她,很喜欢她,哪怕我只伤害过她的一只小指头,我也会因此悔恨得要命。我和她是能在一起过日子的,哪怕这种日子不长久,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可以算过日子吧。只要我们有一个人还活着,这种日子就可以继续下去。谁知道我们还有多少年好活?她是个弱不禁风的小东西,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她身体是多么柔弱。至于我,我觉得我说不定随便哪天就可能她只记得他笑的时候突然皱起鼻子的样子,好像一只打闹着玩似的咆哮着的小狗。但是她对他一点也不了解,不了解他,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离开她以后,她连他的一点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