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成煜
成筠河用手撑着头,闭着双眼,轻声问我:“楚地的官员说了些什么?”“这……”我思量着如何开口。
“若是些歌功颂德、阿谀奉承的大话,就不必说了。孤自登基以来,不少地方官都上这些没水准的折子。当孤是什么?昏君吗?孤就不信,父皇若在,他们也是如此?”
一旁有个小内侍用拂尘擦着书架。
我说:“圣上,废后骆静姝殁了。”成筠河愣了一下,睁开双眼。记得我跟他在西湖行宫第一次促膝长谈,他跟我讲宫中情形的时候,提到过骆静姝。她端了一碗汤给他。结果,小兔子喝了,登时就死了。从此,骆静姝在他的脑海中就是恐怖的形象。一想起她,便想起那只挣扎着死去的小兔子。
过了好一会儿,成筠河说:“这种事情,不应该是楚王府上报的么?湖广刺史凑什么热闹?”刺史是一个很特殊的职位。刺,是检核问事的意思,即监察之职。史,为御史之意。朝廷在各地设刺史的用意,就是维护皇权,澄清吏治。每一个地方的刺史等于就是当地的监察官。监察当地的官吏、藩王等。也就是说,白予峰跟楚王,是监察与被监察的关系。
如此,废后没了,怎么会是白予峰上奏折请求加高规制呢?这说明什么?说明刺史跟楚王关系甚密。
我注意到白予峰奏折上的几句话。
“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陛下曾唤骆氏廿年母后,怎忍草草葬之?”
念与成筠河听,他动了怒,坐起身来,一拍桌子:“喊了二十年母后又如何?废后是父皇亲自下的旨,孤还能忤逆父皇不成?这样逼孤是何意?若没有这道折子,孤还想着,顾及大哥的颜面,以太妃之礼葬之。现在看来,不必如此!”
“星儿,速速拟旨,告之湖广各官员,骆氏以庶人之礼下葬,任何人不许去祭拜!骆氏棺椁,不许入皇陵!”成筠河说着,头又有些疼,嘴里吸了口气。
我忙扶他躺下,点了安息香,用手给他按着头,轻声劝道:“圣上,您年纪轻轻,竟得了跟先帝一样的头疼病,得正经让医官们好好医治才是。别动怒,这事就交给臣妾吧。”
安息香的味道漂浮在乾坤殿。成筠河慢慢地安静下来。
“星儿,你说说,这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杀了白予峰,将他的头挂在荆州城门楼示众,敲山震虎。”
成筠河迟疑道:“会不会过于严苛了些?”我接着说:“另一方面,封骆氏为贵太妃,厚葬。”
成筠河偏过头来看着我:“星儿,你是认真的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神色凝重地说道:“圣上,您听臣妾慢慢儿说。杀了白予峰,不是因为他写了这么个折子,而是警告朝中所有官员,任何一个人,敢站在楚王那一边,就是这样的下场。至于废后骆氏的葬仪,这样做,显得您不计前嫌,仁孝无双,天下百姓必称赞您的大度。若楚王日后再行不轨,舆论上就失去了立场。”
风声吹着窗户。呼呼地。初冬了。万物都带着凛然肃杀的味道。我继续说道:“让所有人都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圣上,就是圣上。容不得任何人起异心。”“便按你说的做吧。”成筠河思索一阵,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握住我的手:“星儿,孤突然想起从前咱们在御花园赏花的时候,孤跟你说过,以后得了这天下,交给你管。”我当即跪在地上:“臣妾不敢。彼时顽笑之谈,圣上亦莫要再提。”
成筠河将我拉起来:“星儿,孤在很多时候,都觉得力不从心,疲惫不已,交给你管,也没什么不好。”他看着我的眼睛:“只要你是属于孤的。这天下纵是交与你,也还是在孤的手中。其他人也没什么好说的。”“臣妾当然是属于圣上的。普天下的百姓都是属于圣上的。不仅是人,山川、河流、万物,都是属于圣上的。”我说。
他轻声笑笑,复又躺了下来。
他摆摆手,示意我继续给他按头。
“寂寥抱冬心,裁罗又褧褧。”半晌,我以为他睡着了,听得他念了这么一句。“麒美人之事?”我问道。
“前朝之事,孤都放心让你裁夺。后宫之事,你更加可以做主了。星儿,都听你的。”
渐渐的,他发出均匀的呼吸。我替他盖上毯子。坐在桌前,看着案上的那些奏章。
其后的日子里,成筠河果然将很多事情都交给了我处理。他迷上了篆刻,命人从各地找来许多上好的玉石。偶尔,他兴致好的时候,会送一些自己篆刻的章子给大臣们。一时间,满朝文武皆以得到圣上亲刻印章为荣。每一个他亲刻的印章下面,都用极小的字写上署名:陇西六郎。
本朝太祖,兴于陇西,陇西是皇家的祖籍。他自称“陇西六郎”,意为不忘本,无天子的架子。
成筠河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这一点,他登基之后,亦未曾变。
他习惯了将大臣们的奏章放在桌子上,喊一声:“星儿,你替孤看看吧。”我点头。
乾坤殿里,他风花雪月,我夙兴夜寐。
杀了白予峰,果然在楚地引起轩然大波。楚王一党,有所收敛。
有一天,在乾坤殿的院子里,我正在檐下收拾枯藤,王项从外头走进来。他看着我,清癯的身影在冬日里像一株杨树。
“听闻现在许多奏章都是贵妃娘娘您批的?”
“王大人何出此言?圣上与您相识多年,他的字迹,您岂能不知?休要听信小人胡言乱语,有碍圣上的清明。”
他笑笑道:“贵妃娘娘聪颖异常,模仿圣上字迹,惟妙惟肖,也不无可能。”
“王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是质疑本宫,还是质疑圣上?”
“身为天家之臣,自当一心维护朝廷。微臣恐怕这江山,落到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上。”
“放肆!”我厉声说道。
他慢慢靠近我:“贵妃娘娘,圣上是什么人,您清楚,微臣亦很清楚。那些决策,是出自谁之手,不言自明。微臣只想告诉您,纵便您有杀伐决断的狠心,可您终究是个女人。而这朝廷,是男人的天下。您想玩鹰,当心别让鹰啄了眼。”他说完,冷笑一声,从我身边经过,踏进内殿。
寒凝大地,庭院中唯有蜡梅绽放。花朵疏疏落落,几朵黄色透亮的杯状小花,蜡一般晶莹,俏丽地点缀在无叶的枯枝上,一丝淡淡的清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浮动着。
我清楚地发现,二爷死后,王项是我最危险的敌人。
自上次胖老五在云梦阁闹出了那档子事,我便做主,打发他在宫外开府立院。
太皇太后和董太妃虽有不舍,但宫中留言甚嚣尘上,这样做确是最合适的。何况,我答应了她们,老五的王府,便设在不远处的京郊,许他一个月进宫三回。
眼下,太皇太后和董太妃最想保的,是巧云的肚子,和那个孩子将来有个名正言顺的“皇子”之名。这是最重要的,而且也是她们谋划的最终目的。
年宴之时,巧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太皇太后喜滋滋地敬天敬祖宗,祈愿孩子平安诞生。因先帝崩逝于去年的年中,所以,为表尊崇,当年仍沿用大章年号。过完年,才启用成筠河新的年号。是为:长乐元年。
爆竹声响彻宫廷。众臣叩拜:盛世杯中酒,长乐万载名。愿吾皇长乐安康,愿圣朝永享太平。
长乐元年五月初五,皇长子诞于云梦阁。
太皇太后长跪还愿。
上赐名:成煜。
就在皇长子出生的当天,宫中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