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月儿

常正则驻兵云贵之时,曾出手帮了楚鸣一个忙。

流云君子箭楚家,在云贵的一座深山之中,弟子众多。楚家老爷子曾得罪了当地的匪首,故而,楚家庄常常受到土匪骚扰,一次又一次,不胜其烦。

楚家老爷子去年十月去世了,匪首带着人在秃鸢岭“劫棺”。人死为大,生前再多怨恨,死了再跟人家的棺材过不去,就太过分了,且违规江湖道义。楚家怒了,跟匪首在秃鸢岭大战一场。

可匪首是有备而来,众多人马埋伏在附近。相较之下,楚家送葬的队伍很快就落了下风。在这种时刻,常正则带兵赶到。朝廷剿匪,天经地义。常正则活捉了匪首,帮了楚家的忙。楚家老爷子得以入土为安,楚家一人未伤。

楚鸣感其情意,与常正则结为异姓兄弟。废太子逼宫,常正则从云贵赶到京城,千里勤王,便请了这位义兄前来相助。

听了这段渊源,我皱皱眉头:“怪不得当时那么多御林军,还有常正则手下那么多兵,却死活没抓到放箭的人,本宫亦百思不得其解,原来是这样。”

沈昼疑惑道:“可微臣想不明白,常正则为什么会射圣上呢?他妹子才入后宫啊。”我冷笑道:“这有何不明?常家做了两手准备。圣上若遇害,满宫里只剩孤儿寡妇,而他,是手握雄兵的人,扶二皇子上位做傀儡过渡,全面掌权之后,再取而代之。圣上若康健,他就是前来勤王的功臣,立下了平叛大功,他的妹子在后宫亦能与他接应。本宫这时突然想到了王项从前说的那句话,玩鹰的被鹰啄了眼。本宫一直以为,他是真的听命于本宫,看来,他不过是阳奉阴违。”

我当初竟然以为是菜头。我以为最想让成筠河死的,是菜头。为了掩人耳目,他命人放了三支箭,一支杀死成筠河,因他负我;一支杀死凌桃蹊,替我去母夺子;另一支假模假样地射向我,他及时替我打落。事实却不是这样。

我不由得想到了菜头在南飞病床前对我的指责。我误解了他,他也误解了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彼此都为了对方好,却是真的不了解彼此。我们不是一路人。穷其一生,也无法相知。

天上的月亮就像打破了的水罐子,洒得月色到处都是。

沈昼说:“娘娘,就算当时圣上遇害,微臣亦不会让常家得逞。乾坤殿的玉玺犹在,江山正统,微臣就算拼着一死,也会集结正义之师前来援助。微臣相信,天佑圣朝,天佑娘娘。”

“沈卿,不管常家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总之,咱们是利用他们平了废太子的宫变。现下,咱们要做的,是怎么让楚鸣与常正则反目。楚鸣手中,必然掌握着很多证据。”我笑了笑道:“本宫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玩儿鹰的,到底是玩儿鹰的。”

“常正则现今驻兵京城,故而,楚鸣现在也时常来京城。”沈昼说道。

“那正好儿。”

“娘娘打算怎么做?”

“沈卿查一下京中哪些地方,是楚鸣常去的地儿。本宫要出宫,会一会这位流云君子箭的当家。”

“您要出宫?”沈昼一脸的惊诧。

我笑着点头。反正现在住在流烟阁,成筠河总也不来了,我扮成小内侍,拿着董太妃的腰牌出去,不会被发现的。

四月初十那日,我混在出宫采买的队伍里溜出了宫。

自那年秋天,成筠河带我进了宫,便很少出来。每天抬眼便是森森的宫墙。

京城一家叫作“红尘”的酒馆,以花酿闻名。楚鸣好酒,但凡到了京城,晌午时分,便会前去小酌一杯。

红尘酒馆的掌柜,是一个中年妇人,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穿着一身红锦倚在柜台上,身旁站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约莫十一二岁,称呼掌柜的为“母亲”。

我掐着时间,进了酒馆,刚落座,就看见一个白衫男子走进来。他腰间别着一个兽皮做的袋子,袋子里装着一把小箭。他有一双漠然的虎目,身子挺得很直,走起路来,似带林间之风。

成筠河从前也是喜欢穿白的。但是同样穿白,感觉却很不一样。成筠河是儒雅的,眼前的男子却是野性的。他带着几分草莽气息,却不完全是,草莽携带着恣意恩仇的潇洒。

老板娘见他进来,便笑着问:“楚公子,今天喝什么?”“今天喝桃花醉。”他答道。

酒上来,他仰头喝了一大口,口中念道:“今古红尘,愁了人多少。尊前好。缓歌低笑。醉向花间倒。”

他说红尘愁,我偏要明知故问。我亦向老板娘要了一壶桃花醉,口中念道:“赤脚走红尘,不若居山好。一坞闲云,千峰啼鸟。声色纯真,是非不到。”

果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量了我一番:“小兄弟,你怎知道居于山中,就是非不到?生而为人,许多不得已。”

我大约是明白他的处境。常正则对他有恩,站在江湖义气的立场,他得报恩。他帮常正则做了许多事,被动卷入京中的政治旋涡,这非他所愿。所以,心内烦闷。

“所谓的不得已,不过是顾念得太多。可有时候,顾念的东西,未必是值得的。”我举起手中的酒壶,向他示意。他笑了:“看小兄弟年纪轻轻,话语之中,却带着禅机。相逢即是缘,不若同桌共饮?”“荣幸之至。”我说。

那天,我们从晌午聊到黄昏,夕阳将云朵染成红色,白云幻化成瑰丽的晚霞。

我们聊隐居、聊江湖、聊坊间的恩仇情录。桃花醉足足喝了六壶,我的脸因酒意有些微红。

“我知道你的身份。”我说。

“哦?”他颇有兴趣地看着我:“你说。”

我一探身,从他腰间兽皮袋中抽出一支小箭。我仔细看着那箭,跟当初菜头打落的很像。我借着醉意说:“箭头有一片小小的云朵,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流云君子箭的当家!”

他笑起来,大方地承认了。

我举着那支小箭跟他说:“萍水相逢,楚当家能否赠我一支箭?”

“好。”

我将小箭小心地收入怀中。他突然凑到我耳边:“我也知道你的身份。”

这一刻,我有点慌。难道当初他躲在暗处射箭的时候,看清了我的脸?他认出我是谁,故意与我聊了这么多?应该不会啊。那天人那么多,场面那么混乱,而且,他是隔很远射的箭……

心内思量着,我眼角匆匆看了一下西南方向。心里估算着,若楚鸣此时对我动手,沈昼能不能及时赶来救我……

这时,楚鸣在我耳边说:“小兄弟,看你的衣着,样貌,细皮嫩肉的,你是宫里的小内侍,对不对?”

呼。我松了口气。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呃……对。”我说道。他哈哈大笑起来,拍拍我的肩:“什么身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你有如此见识,难得难得!你这个朋友,我交了!我叫楚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陆兴。”

“好,陆兴兄弟,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山中玩,山泉酿的酒,好喝!”

正在这时,突然听见掌柜的唤那小女孩:“月儿——”

我愣住了。她说的是禹杭话。

我面色强装平静地问:“掌柜的,您刚刚说的似乎是禹杭话呀。”那妇人道:“对,我们是禹杭人,三年前迁到上京来。”

小女孩的年纪跟月儿对得上,又是禹杭人……不知是不是我思念妹妹的缘故,越看那小女孩,越觉得像儿时我怀中抱着的月儿。没想到,此次出宫,竟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暮色四合,楚鸣向我道别,我与他约定,十日后,仍在此处见。

宫门快要关了,我也得回去了。

晚间,沈昼来流烟阁,我将怀中的箭递给他。

菜头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