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直觉
当年,吕樱在宫中的地位,仅次于骆皇后和殷雨棠。因为是书香世家,其父吕德广有才名,所以,先帝一直都对她另眼相看。我还记得我刚进宫的时候,为了营救姜娘娘,曾假扮小内侍进过落樱殿。落樱殿华贵的陈设,桌子上摆着上好的歙砚,都彰显了这位吕娘娘的气势。
同在后宫中,她自然是看不起以蛮女身份进贡到宫廷做奴婢、偶然被先帝临幸的姜娘娘了。连带着,看不起姜娘娘的儿子小六。她是败在成筠江的手上的。她没有想到跟着儿子去凉州没两年,先帝驾崩了。登基的,是她最看不起的小六。
是老二、老七也便罢了。怎么会是素来不起眼的小六呢?
她心思活络起来,她在暗中观察了许久,成筠河依赖的人是我。朝中的诸多难关,是我扶持着成筠河渡过,而恰好,近一年来,我与成筠河的关系慢慢地疏远了,我也暂时地远离了朝政。她觉得机会来了。
此番吴女案,她以为不仅能去掉成筠河的大半条命,还能让我永世不得翻身。如果用别的方式要了成筠河的性命,名不正言不顺,“弑君”的名头传出去,天下人唾骂。将脏水泼到我头上,她自以为能兵不血刃。
成筠河来日灯枯油尽,必有一番乱子。他们会先将峪王妃和成炽母子推出去做炮灰,假意拥举“皇长孙继位”。峪王妃母子久居深宫,无人无兵无权,纵使上了位,也是个空架子。届时,他们为鱼肉,吕樱便为刀俎了。
沈昼缓缓地跟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笑笑:“沈卿,只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环中环,局中局。吕樱为刀俎不假,可手持刀俎的,是谁?”
“娘娘怀疑……常灵则?”
他果然与我想到了一处。
“我也不知道为何,就是有这种直觉,虽然他什么异常也没有表露出来。”我说。
沈昼迟疑地说:“这次娘娘遇难,臣特意观察了,他是站在您这边的,朝堂上您提拔的宋垚大人和张邑大人为您求情,常灵则也跟着为您求情了。就在昨日,他还带着月郡主来找微臣,说无论如何,要设法救出娘娘……”
一听到水月,我叹了声:“这回我出事不该告诉水月的啊。她年纪还小,只需快乐就好。不该为我的事操心。这一点,你替我带话给常灵则。”
“嗯。”
“还有,谢他费心,就说我心里明白他的忠心。让他务必照顾好月儿。过几日你仍悄悄将月儿带进宫来看我。”
我起身,在月色中来回踱了几步。
既然常灵则还没露出什么不妥,便不要打草惊蛇。且继续观察着。
我看了眼沈昼:“你等我一会儿。”
“是。”
沈昼站在原处。清凉的月光照着他的黑衣裳。我走进流烟阁角落的小厨房,过去,南飞常常在这里给我和孩子们做夜宵。少顷,我端出一碗蛋汤递给沈昼,汤面上,浮着几瓣杏花。
“怎能劳烦娘娘做此等事?”沈昼略低头。
“你一两日没进食,喝碗汤暖暖胃。”
他接过汤,一饮而尽。
“娘娘如今囚禁在这里,宫人们一个也无,想必要受一阵子委屈。”
我笑笑:“人人皆知我陆芯儿乞女出身,这点子委屈不叫委屈,算不得什么。倒是沈卿,外头形势风起云涌,你办事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安全。”
“还有件事,告知娘娘,其实……菜头大侠一直在默默地帮我们。他曾快马加鞭去凉州,搜集吕樱和成筠淞这几年在那边的行动……”
我点点头。他转身离去了。
这一晚,我一个人在空空****的西偏殿,睡了个长长的觉。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灼儿的声音。
“阿娘,阿娘,阿娘不死,米米哭,灼儿也哭……”
我睁开眼,灼儿趴在我的榻边。两岁多的孩子,已经能说出很多短句子。我忙抱他在怀里:“灼儿怎么来了?”
“董太妃说阿娘死掉,灼儿不信,偷偷来阿娘床边瞧。”
“董太妃跟你们这么说的?”
“是。灼儿害怕。”
“董太妃对你和妹妹好不好?”
“好。她给我们做好吃的。她做的饼子好吃。可她跟灼儿说,阿娘是坏人。灼儿不喜欢。”
我想了想,跟怀中的灼儿说:“董太妃是在跟你做游戏呢。阿娘也跟你做个游戏好不好?”
“好。”
“你呀,往后偷偷地来西偏殿,别让人发现了,白天呢,当着董太妃的面,你就不跟我说话,就好像没看见我一样。”
“……好。要是灼儿做到了,阿娘可以给灼儿做花生饼吗?”
“当然可以。”
“好。”
“那你悄悄走出去,别被人发现了。”
“好。”
灼儿小小的身子出了西偏殿。我从榻上起了身。
这个董盈香。在我打算除掉常正则的前夕,她主动向我示好,给我出主意。没隔几天,又带着常灵则身边的老内侍来密见我,跟我表常灵则的忠心。我这才出了事,就跟孩子们说我死了。殊不知,孩子的嘴最是实诚。何况,我一手将灼儿带到这么大,他自然跟我亲。
董盈香跟常灵则还真是挺像,都很能忍。她在高红袖面前做小伏低了一辈子,常灵则在平西王府卧薪尝胆二十年。她难保对我怀着一颗怎样的歹心。过几日还是得想办法与她分开住好。
我思量着,换了一身内侍的衣裳,又将被子里塞得鼓鼓囊囊,似人的形状。听见东偏殿有宫女传菜的声音,知道他们开始用午膳了。这会儿溜出去,没人注意。
现下,我想去一个地方,一个我已经久未踏足的地方。瑶池殿。
这几年除了每年的年节里,按礼数,见一下峪王妃母子。平日里,很少见面。我记得上一次来瑶池殿,还是先帝刚驾崩的时候。清风殿那场大火过后,先帝没了,姜娘娘没了,成筠江也没了。宫里一夜之间,御林军全部换上了陌生的面孔。峪王妃一夜间成了寡妇。
瑶池殿外的竹林依旧苍翠。
“二殿下安好。”
“你是谁?”
“奴婢是乾坤殿的掌事宫女陆芯儿。”
“好一幅苍山抱梅图。本王还以为是哪个公侯家的小姐。”
耳畔响起多年前这样的对话。那时,我偶然路过这片竹林,见到了跛子老二成筠江。他那张平静的面皮下,流淌着汹涌的欲望。
峪王妃正在院子里教成炽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我走了进去,她打量着我穿着小内侍的衣服,愣了愣,很快,便平静下来,给我搬了把竹凳。
我坐下来,成炽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个礼,并不多言,拿着书本就进了里间。
“炽儿8岁了吧。峪王妃教子有方。炽儿知礼内敛。”
峪王妃淡淡道:“合贵妃过奖了。”
“我已经不是合贵妃了。被圣上贬为庶人了。”
“是不是贵妃有什么关系?宫里起起伏伏的。寻常事罢了。好多东西都是虚的。以合贵妃的本事,何愁起不来?”
听她此言,倒不像她平时软弱凄惶的样子。
她起身,倒了两杯白水,递了一杯给我。
“我不爱喝茶,瑶池殿里便没有茶,合贵妃你将就着喝杯白水吧。”
杯子很别致。是竹子做的,约莫是瑶池殿门外的竹。
“你这次来找我,是为着吕樱的事吧?”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她喝了口水,平静地说:“她给我写过书信,也托人来找过我。至于说了什么?合贵妃你这么聪明,想必能猜得到。无非是,怂恿我为炽儿夺位罢了。她说她愿意全力帮我。那信我看了,便烧了。”
“你不心动?”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她指着我坐的那把竹凳说道:“这把凳子是从前二爷最爱坐的。合贵妃,二爷心思缜密,智勇有谋。然而,不过是如此潦草结局。有命无运罢了。我情愿他从未争过。”
虽然成筠江的死对外宣称是火灾意外,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她一定是懂得的。
“吕樱反复提皇长孙三个字。真当我是糊涂的吗?先帝在时,炽儿是皇长孙。如今先帝不在了,炽儿是哪门子的皇长孙?我父亲是个小吏,当初骆皇后是为了打压二爷,才将我聘给二爷做正妃。我这身份,原是不配嫁进皇室的。可正因为如此,我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寡妇,娘家无人,朝中无势,又不如合贵妃有心计,我拿什么去争?吕樱不过是想推我们母子当炮灰罢了。”
她看着我:“合贵妃是想来找我帮你一起对付吕樱的吧?”
她的清醒倒让我免去了许多弯弯绕。直截了当。
我点头:“她既然打定了主意让你们母子做炮灰,就算你不答应,也会被推出去。来日豺狼野心暴露,也会拿拥立炽儿做挡箭牌。腥风血雨,炽儿躲也躲不掉。所以,如果你想让你们母子平安,必须压倒她。”
“合贵妃已有了主意?”
“是。”
“什么主意?”
“请君入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