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蛰伏
“幕后的黑手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不仅是成筠河考虑的,也是我在考虑的。朝堂上那几个趁势上谏要严惩我的官员,只不过是听命于人罢了。背后的人隐藏在层层迷雾之中,隐藏在一个接一个的阴谋后面,无迹可寻。至少暂时没有露出马脚。
“既然他们想让你我决裂,那便决裂给他们看吧。否则,不知他们又会如何凶险地陷害你。我想了很久,星儿,囚禁你,似乎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就现在这种情况看来,确实是这样。
成筠河的身体不好,如今又受了这么重的伤,风雨飘摇。我需要时间韬光养晦,蓄积力量。
如果成筠河丝毫不处罚我,对方或许觉得阴谋已经被识破,难保不会狗急跳墙。到时,我们就很被动了。
经过方才那么一通折腾,成筠河似乎耗尽了力气,很是虚弱,歪在龙椅上,一双眼疲倦地耷拉着。他的胸口还缠着纱布,纱布上渗出血迹。
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跟小申说:“陛下发烧了,大概是伤口发炎了。好生命人抬他去乾坤殿歇息,叫张医官来瞧瞧。”
小申点点头。
我转身欲回流烟阁,成筠河拉住我的手。
“星儿,孩子们名义上我让董太妃养着。董太妃住在流烟阁,你还能像往常一样,日日看到他们。”
“嗯。”我轻轻地应了一声。
他已经竭尽所能地想得很周到了。他招招手,示意我将耳朵附上去。
“星儿,当初立灼儿为储的事,我只告知了你。后来,满宫里竟都传遍了。他们未必知道实情,不过是揣测,想用谣言来造势,从而往你的身上安插罪名。但说到底,那皇绸只有你我二人知道。如果,我有了不测,你一定要记得,手持皇绸,不让江山旁落。”
他的声调里满满都是离别的挽歌,我伏在他的身上,眼泪一颗颗掉在他的脸上。
“不会的,筠河,不会的。你不会不在的。君上万岁,长乐万年。”
我已经很久没有叫他筠河了,有多久了呢?似乎是从灼儿落水那次,又似乎是常攸宁得圣宠之初。我已经习惯了叫他“陛下”,和所有人一样。
他听到我叫他的名字,笑了笑,笑容衬着病容:“星儿,长乐万年是骗人的。”
我从他的头上看到了几许白发丝。小时候听我娘说,少年白头,精血损耗之兆。白头萧散满霜风。
我看着他被小申与几个小内侍抬走。我赤脚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出金銮殿。地上冰冰凉凉的。人人都羡慕坐在高位上的人,可坐在高位上,一生享受多少富贵,便要历经多少凶险。
此时的我,脑海中无比的纷杂。我要保住自己的命,活成一棵繁茂的大树。守护孩子们平安长大,不负先帝在烈火中的嘱托,收拾成筠河手中的锦绣江山。对付一个又一个,明里或暗里的敌人。成筠河如今病成这样,我要比往日更清醒、更警觉。
流烟阁内,我住的西偏殿已经空空****,一个人都不在了。所有人都跟倚萝一起,在这场阴谋里,赴了黄泉。
上京今年的天儿,暖得慢。四月初了,杏花没有落尽。窗外的几株,有的开得稀稀落落,有的犹开得灿若星辰。往日里,日日有小内侍修剪,如今没人打理了,有一枝竟伸到了窗内,花蕊是粉的,花瓣是白的,有几分像雪,又比雪娇艳,淡淡的红晕,点缀着暗色的枝丫。
“半开半落闲园里,何异荣枯世上人。”我不由得叹了一声。
“姐姐!”从窗外忽然闪进来一个人,竟然是陆明宇。他今日穿着杏色的衣衫,隐在一片杏花之中,我竟好一会子没有发现。
“你怎么能到这里来?”
“前些日子分派官职,我做了京城的护军佐领。这几天宫里出了事,我四处打听,御林军嘴巴却很紧,问不出什么来。我进宫办事的时候,溜到流烟阁,看见西偏殿人全没了。担心姐姐。每回,只要有机会,我便悄悄来看看。不想今日,姐姐竟回来了。”
他见我身穿囚服,便上下仔细打量着我:“姐姐,你有没有受伤?我有一瓶药,治外伤极好……”
我摇摇头:“没,姐姐没受伤。这件事已经翻篇了。圣上吩咐,不许人再提。只是姐姐此后要被囚禁在这流烟阁了。”
陆明宇一脸的愤然:“奸人竟如此陷害姐姐。我只盼自己在官场早日出头,能有保护姐姐的能力,将姐姐的敌人一个个除去!”
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头:“你刚刚出仕不久,武状元出身,做了京城的护军佐领,起点已经很高了。慢慢来,别急躁,人前要内敛低调。”
他扶我坐到榻上,我赤脚走了许久的路,脚是冰冰凉凉的。
他从怀里掏出一方粗麻帕子,替我将脚裹上:“我何尝不知沉稳,就是看着姐姐受委屈,心里气不过。”
“姐姐如今要蛰伏。明宇也要蛰伏。”
他看着我:“姐姐,如今有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我想了想:“可是雍凉?”
他点头:“自我朝开国以来,与玉门关外的游牧民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长乐三年,雍凉大旱,姐姐下政令,命川陕之军屯兵雍州,向游牧民族展示我朝天威。他们着实是老实了一阵子。可现下,雍州驻兵统领贺初却与游牧民族暗通款曲,勾结在一处,每每游牧民族来犯,贺初便装模作样抵抗,实则养寇为重。圣上年初下令责罚了贺初,他却不知悔改。如今,竟叛变投靠了异族。游牧民族越发大胆,朝廷不出兵已然不行了。朝堂之上主战的武将甚多,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愿意去玉门关打仗。”
“大漠地形复杂,游牧民族分散,部落众多。他们又一贯有迁居的习惯,背着帐篷行军是常有的事。这一仗,必然得打很长时间。”我忧心地说。
“姐姐看得极明白。路上就得几个月。去了,顺利的话,两三年;若波折些,则需更久。”
我将他衣衫上的杏花拂落:“战场凶险,游牧民族彪悍。姐姐倒是不放心你。”
“国家有难,好男儿本该热血沙场。姐姐放心,我必打出个名堂,打出个功名来。日后,做姐姐的倚靠。”
我拍拍他的肩膀,从妆奁的抽屉中找了支鹅毛笔递与他:“有重要的事情,就写家书给姐姐。”
他接过,点点头。
杏花影里,我与他告别。看着他消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晚间,沈昼来了。他的脚步声依然很轻。
此时的我,已然换下囚衣,穿着一身白色的粗布衫子,头上戴着一根木钗,坐在杏花下。
“金紫光禄大夫雷褚,这个人现在跟谁走得近?”
他就是成筠河留在金銮殿上的几个人之一。
沈昼站在我面前:“微臣正想跟娘娘说这个呢。”
我看了看他,他眼睛里全是血丝,鞋子上满满都是灰,身上的那件黑色披风皱皱巴巴的。
“从我出事之后,你一刻也没歇息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声:“是。”
“沈卿,辛苦你了。”
他岔开话题:“金紫光禄大夫雷褚在娘娘出事以后,极力上谏严惩。所以,微臣开始盯着他。他似乎早有防备,每次都恰到好处地甩开。但是昨晚,微臣跟他到了百花楼……”
说到“百花楼”,他轻轻咳嗽一声。
“他起初定的是一楼东南角的包房,但那不过是掩人耳目,微臣差点就被骗了。但微臣贿赂了里头的龟公,被告知他其实是在二楼西北角的包房。微臣发现,他去百花楼,表面上是去喝花酒,实际上是为了秘密会一个人。”
“谁?”
“凉州刺史魏标。”
凉州,成筠淞就藩的地方。
我冷笑起来。好哇,这个女人自以为高红袖、先帝、成筠源、成筠江、殷雨棠这些人都不在了,她该出来显显身手了,到底是不甘心的。
她当初往东宫的井里投毒这件事,我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女人满腹诗词歌赋,一腔蛇蝎心思。现如今在凉州历练多年,手段愈发精进了。
沈昼说:“现在民间有人故意制造传闻,说先帝本是属意皇长孙继位,可当初一把大火烧得不明不白,当今圣上捡了个稀里糊涂的便宜。峪王妃听见这样的传闻,吓得不行,搂着成炽,门都不敢出。”
“自己心怀鬼胎,却拿炽儿做挡箭牌。声东击西。”
沈昼说:“吕樱当年在后宫中也是一号人物,娘娘想必还记得落樱殿的盛况吧?她在宫中还有些残余的势力。”
“从前,吕家输在没有武将支持,全是一帮子文人;现在,他们懂得拉拢武将了。能翻起这么大浪,想必参与者一定不少。得一个个全揪出来,而且,我有个感觉,吕樱一定有个重要的同谋,这个同谋藏得更深……”
几瓣杏花落在我的手心,我紧紧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