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背影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似乎总有如红日般的绚烂笼罩着我。那光芒照着我的喜与悲,照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角落。我看到有个人站在红日之下,一身白衣,负手背对着我。十余年的同床共枕,那背影是如此的熟悉。
我喊了一声:“筠河。”他转身,脸色依旧如从前般,带着几许苍白,他手中拿着的,是他最喜欢的那把竹扇,扇子上写着一句诗: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他淡淡地笑着:“星儿。”
“筠河,这一向里,你头疾犯了吗?没有张医官行针,想是难挨得很吧。前些日子,我嘱炽儿去奉先殿给你烧了些安息香,你收到了吗?”我有许多话想说,然而脱口而出的,却不过是些寻常的琐碎。
他点头,却没有走近我。“收到了,星儿,但我的头疾已经不犯了。你和孩子们都还好吗?”
“我们都好,筠河。灏儿非常的聪明,好多次都让我吃惊,他很有主意,不像个孩子,倒像个大人。烯儿虽然不大懂事,有时候会跟我闹些小脾气,但是个良善孩子,不枉你疼她一场。炘儿那孩子,我接进宫来了,吃穿用度,读书教养,我都不曾薄待,皆跟烯儿是一样的,你放心。渭王……渭王在藩地时有信来,他说他知道错了。筠河……所有的,都很好。”
我急急地说着,伸手想握住他,却什么也抓不到。他与我之间似乎隔着一团雾气。那雾气里藏着时间的死结,无论如何都打不开、进不去。
他笑笑:“星儿,你握不住的,我们已经阴阳相隔,上一世的,统统都过去了。阴间一切都好,只是冷了些。但好在桃蹊通些医理,烧汤取暖。也还过得去。”我险些忘了,凌桃蹊也是亡故的人,在九泉之下,应与成筠河重逢了。
“星儿,上一世再不舍得,都只是上一世。刚到阴间,我总是郁郁寡欢,后来,便想通了,接受了。何况,阴间生活简单,没有金銮殿上的那些烦心事,也没有钩心斗角,没有算计,不需勤政,也不必面对言官们的聒噪。挺好。今日奈何桥边有盛会,百鬼群欢,我便想着下来看看你。只待一会子,我便要走了。”
他说得很平静。没有怨,没有喜,没有依恋,没有不甘。
“筠河,你在那边过得好,我亦感可慰。”
“星儿,政事冗杂,人心叵测,这一切,辛苦你了。”他看着我,眼里似淌着一条波澜不惊的河。我摇摇头:“理政多年,我已习惯。”
“星儿,你喜读庄子,岂不知《庄子·人间事》中有一言,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我明白。”说了这三个字,我心头竟如泼翻了一碗杨梅汁般,酸酸凉凉的。成筠河待我有过错处,可他死后仍是为我着想的。昨夜明宇刚带我看了不夜景,成筠河便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他知道我心头有难舍的、介怀的东西。
他出现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地告诉我,过去了的,便过去了。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
“星儿,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你快乐就好。你想什么时候离去,都可以。”
“嗯。”
成筠河的白衣一点点消失在我眼前,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那张永远带着温和的面孔。
海风吹得窗户时不时传来响动。我从梦中醒来,从床榻上坐起。云归见我脸上有泪,忙将帕子浸在热水里绞了,递给我。她关切道:“夫人怎么了?”我怅然道:“我看见先帝了。”
云归默不作声。烯儿听到了我的话,跑过来紧紧地抱着我。
巳时,我们一行人上了船,继续往南。烯儿跟我说:“母亲,我想让小张公子到咱们的船舱来,好吗?”灏儿也充满期待地看着我。张浔跟这几个孩子真是投缘得很。我看着他们的眼神,点点头。
须臾,张浔来了,他带来一捆长得跟芦苇颇像的水草,给孩子们编物件儿,孩子们都很兴奋。二公主离得远远的,并不靠前。只在灏儿说热的时候,她走上去拿帕子给灏儿擦擦汗。
张浔给灏儿编了一只小猪,胖胖圆圆的,栩栩如生,可爱极了。灏儿抱着那小猪唤我:“母亲,好看吗?”我点头:“好看,小张公子细心得很,知道你的生肖,便给你编了个小猪。”
灏儿将那小猪顶在头上,顽皮地晃来晃去。张浔笑了笑,接着编起来。我走上去看,他的手甚是灵活,那草来回翻飞着。
“这个,像是小马的形状,张公子,我猜得对吗?”
张浔刚想说什么,二公主挽着我的手道:“母亲,你仔细瞧瞧,那明明是小兔的形状啊。”
张浔听了这话,笑容凝固了一霎,复又如常道:“嗯,是小兔。”不多时,他做好了,递到烯儿手中:“大小姐,这是送您的。”烯儿接过那小兔,仔细端详,甚是欢喜。烯儿的生肖是兔。她素日爱穿白,总说自己也是一只兔。
张浔似要接着做,二公主却道:“刚我在外头瞧着,水里有鱼,还会跳起来,可好玩儿了。”灏儿和烯儿拉着张浔出去瞧,水草便被撇下来了。二公主没有出去,而是留在舱内陪我。
这孩子是极有眼色的。张浔原本想编的,是一匹小马。二公主是属马的。她的话七分硬、三分软,令他不得不改成烯儿的兔了。她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一丝一毫也不抢烯儿的风头。
云归笑问:“二小姐咋不跟着一起去玩儿?”二公主小声道:“我给母亲揉揉肩。母亲昨夜做梦了,想来睡得不好。”我笑道:“让云归给我揉就好,我眯一会儿,你念诗给我听。”我将手中的书递给她。
船在海上晃晃悠悠,到了黄昏的时候,明宇进舱来禀道:“姐姐,到郁洲了。”我起身,下船,船上的人皆走下来。
白日落尽,与孤鹜齐飞,天海相接,蔚蓝一片。海中央云腾雾绕,似仙山浮于万顷波涛之上。青山披翠,碧海泛波。众人且观且叹。
我们一行人歇在城中一家叫作“东海之滨”的客栈。
如雪收到沈昼的传书,说是官道上的皇家马车已歇在了越城,差不多跟这边是同步的。
东海之滨非常气派,东南西北四处楼宇,差不多有百余间客房,中间有一个大大的院子。
为了不惹人注目,我们皆穿得很素净,也未饰金银。看起来,与寻常游走各方的客商无异。
晚间,用过饭,如雪跟我说:“夫人,我总感觉这家客栈怪怪的。”
“怎么?”
“就是一种感觉,好像暗处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