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阴谋
我坐在行宫“涟清苑”的正厅,云归往我的茶盏中加了些水。
她笑道:“行宫里头的小宫女机灵得很,那会子跑来说,给太后烹茶莫用井水,用荷叶上的露水才好,还巴巴儿地献了一瓮上来。她说,‘云归姑姑路上辛苦,歇着吧,伺候太后的活儿我来就行’。奴婢跟她说,这些事自个儿做惯了的,交与别人,不放心。”
我啜了口茶。日头缓缓落下去,外头的荷池在晚间送进来清凉的风。
云归颇有些自嘲地指了指自己:“想想奴婢真是个笨人,一点也不机灵,开头儿在乾坤殿扫院子都扫了四五年,不会掐尖儿,不会讨好主子,后来好不容易论资排辈,能到里间伺候了,太宗皇帝和先帝面前没能说上半句话。幸得太后青眼,否则,奴婢恐怕到死都是乾坤殿最不起眼的宫人呢。”
我笑笑,指了指她:“你呀,你是有后福的人。”“陪太后一辈子,就是奴婢最大的后福。”她一脸的满足。
似乎眼前的生活,便是最好最好的生活了。这丫头,实心眼得很。跟她妹子巧云完全是两类人。
我指着盏中茶道:“这径山茶味道鲜爽,还带着甜味儿。从前我不喜此味,如今,年岁渐长,倒觉甚好。”“太后的日子不再那么难、那么苦,慢慢儿地就能接受甘甜的东西了。”云归道。
径山茶是我父亲生前常喝的茶。径山,是江南的名山,山顶有许多的庙宇,禅僧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许是受佛经熏染,径山茶格外芳香,与众不同。
我父亲名士风流,饱读诗书,喜宴饮,爱雅乐。满身棱角,不谙官道。至不惑之年,犹满腹理想。他生前总说:“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他的理想不是官越做越大,而是著书立传,青史有名。也许正是因这股子与世俗不符的书生气,才让他掉进同僚的圈套,做了替死鬼。
后来的很多年,我无数次地想,我一定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我不能一直站在太阳底下,我得站到黑暗里,适应黑暗。我只有让自己了解黑暗、懂得黑暗,比他们更阴、更狠,我才能辖制黑暗,做自己想做的事,护自己想护的人。
这一步步走来,我下了很多残酷的政令,无人不说我心狠。可我对阳光、对甜味、对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有本能的渴望。
盏中的径山茶喝到一半的时候,外头有人通传:段有福到——我摆摆手,禹杭知府亲自带着段老爷来了。那段老爷约莫六十岁,穿着一身烟灰绸的衣裳,衣襟处还用金丝线绣着福字。他身材微胖,肚腩稍稍耸起。脸上保养虽好,却难掩土黄之色,眼袋浮肿。那是沉溺酒色的虚空。
他自打进门,就不敢抬头看我,慌慌张张跪在地上,脑门儿抵着地砖:“太太太后万福。草民段有福拜见太后。”我淡淡道:“段有福,哀家有一桩旧事问你。”禹杭知府面色紧张,清了清嗓子,似乎在给段有福暗示什么。
段有福忙道:“太后只管问,草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得又快又急,背诵一般。
我瞟了瞟禹杭知府:“你下去吧。”他担心自己不在场,段有福乱说,有些不情愿退下,但见我已经发令,只得磨磨蹭蹭退下。末了,还不忘交代一句:“段老板,你可得好好儿回话,莫要脑壳糊涂了。”那“糊涂”二字似乎在空气中绕了好些圈,染了许多不明的味道。
待禹杭知府退下后,我问道:“你府上的五姨太,还在世吧?”“啊?”他一愣。他原本以为我问他与官府勾结之事,或是税务等问题,没想到我问他姬妾之事。打了满腹的草稿,皆无用。
“哀家问你,你府上的五姨太在不在世,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他如梦方醒:“不不不,不难回答,禀太后,她去年冬天死了,草民不曾薄待她,给她买了上好的棺材,她娘家那起子穷鬼来闹,草民赏了一百两银子,一百两,买个黄花闺女都够了,我实在是念她伺候的年头长,没有功劳有苦劳……”
我打断他:“五姨太是不是找赵志常买过一个女婴?”段有福抬头看了看我,眼神许久没从我脸上挪去。云归厉声道:“大胆的刁民!你竟敢如此无礼,盯着太后!”段有福吓一哆嗦,砰砰砰磕着头:“草民知错了,再不敢了,就是莫名觉得太后长得面熟,很像……很像一个人。”
从前,我父亲掌管一州织造之事,段有福是绸缎商,自然是与其打过交道的。他说的像,应该指的是我面貌像我父亲。他低着头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水家早就全家死绝,一个不剩了……”
云归呵斥道:“你嘀嘀咕咕什么东西!没听见太后问你话吗?好生回答!”
段有福见问的都是与税务不相干的问题,放松下来,打开了话匣子:“回太后,是买过一个女婴。那赵志常是个浑人。他是水大人的门生,哦,水大人,就是织造府的织造老爷。后来,水家出了事,赵志常第一个站出来撇清关系,胡编乱造,给水大人又增加了许多罪名。这样的宵小,在城中的名声从此也坏透了。您想想,谁敢跟这样背后捅刀子的人来往?草民家的五姨太,多年不生养,赵志常说捡了个女婴卖给她,她答应了。那女婴粉雕玉琢,特别好看。可我总觉得不对劲,让她还给赵志常。她不听。哎!妇人见识!”
“后来那女婴呢?”
“我家大太太跟五姨太素来不睦,命老仆妇将那女孩……”他想说溺死,又害怕触犯律条,连忙改了口:“老仆妇后来说了,她不忍心,便将那女孩子抱到了乡下……”这一切的一切与沈昼之前查到的情况一致。
我询问突然,他没机会对口供,看来事情到这儿,是真的。
“速速将那老仆妇带来觐见。”
“是。”
不多时,一个老妇出现在我面前。她满头花白,但发髻梳得光滑,看上去是个利索的人。
我开门见山问道:“你当年将五姨太买来的那个女婴抱到何处去了?”她已经猜到那女婴身份不寻常,在地上连磕几个头后,恭敬答道:“老奴把她抱到乡下弟媳那里了,弟媳嫁进门好些年,不生一男半女,老奴怜悯弟弟,想让他日后死了有人摔灵。横竖段府不能容那女婴,我便抱过去给她了。”
“你弟媳叫什么名字?”
“绣梅。”
“你是说,那女婴现养在绣梅家中?”我步步紧逼。她结巴起来:“不,不,现在不不不在……”
“那抱到哪里去了?”
“这……”她迟疑着。“快说!”云归走上前,大吼一声。老仆妇道:“卖卖卖了……”
“为什么卖了?”
“绣梅收养这个孩子后,没几年,自己竟也生了个女儿,有一年,大旱,乡下日子煎熬,饿死了不少人,为了补贴家用,就把养女卖了。”
“卖给谁了?”
“人……牙子……找不到了……”老仆妇眼神闪烁。
“卖了多少银钱?”
“二十……二十两银子。”
我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到这一步,她撒了谎。上次,沈昼的调查,也是从这一步开始有误。沈昼有丰富地跟各色官员打交道的经验,却没有跟底层妇人打交道的经验。
我喊来明宇,吩咐道:“你按她说的住处,速速将那绣梅带过来。对了,还有绣梅的女儿。也带过来。一路上,别让母女俩开口说话。明白吗?”
“是,姐姐。”
我冷冷看着那老仆妇,命云归道:“将她的嘴封起来,不许她再说一个字。手也绑起来。明示暗示都不许有。”
云归点头。天黑透了,禹杭的夜空漂浮着我自小便熟悉的炊烟的味道。江南的柴木烧起饭来,与上京很是不同。江南的水是绵软的,烟也是绵软的。
一个时辰过后,明宇将那对母女带过来了。
我使了个眼色,明宇将那个女孩儿带到了内室,单独隔开。那妇人惊慌失措,喊叫道:“我们犯了什么律法?”当她看到地上跪着的老姑姐,似乎明白了什么,安静下来。
我问道:“你是不是卖过一个女孩?”“是。她是我养大的。我卖了她,有什么错?”她还理直气壮。
“卖给了谁?”
“人牙子。”
“哪个人牙子?”
“过路的,不认识。”
“卖了多少钱?”
“三十两银子。”
我与云归对视一眼。这个妇人跟方才老仆妇说的,并不一样。妇人又反口道:“许是二十两,许是三十两,许是五十两,年头太久,记不清了。”
我起身,到内室,看着那个女孩。她13岁左右,豆蔻年纪,青涩懵懂,虽是乡间少女,但穿着绣花的衣裳。这种苏绣,城中富户之家的小姐才能穿。
我端了碟糕饼给她:“吃。”她瑟瑟缩缩地看了看我,伸出手,抓了一块糕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