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真相
“你们家在乡间有没有田地?”云归问道。她亦来自乡间,自然知道,乡间的孩子都需要帮父母劳作,而这个女孩子浑身没有一丝劳作的气息,倒像是娇生惯养的。她低头吃着糕饼,不吭声。对眼前的陌生人,她很拘束。
我看着她,笑了笑,声音柔和下来:“小姑娘衣裳上的花样甚是精巧,是在段家绸缎铺子买的吗?”
“才不是呢。”小姑娘脸色颇为倨傲,“禹杭这种小地方才没有这么好的花样,纵是有苏绣,也只是普通的花草,你瞧我衣裳上的花儿,里头的花蕊如何这么亮?是用上等的丝绒描的……”小姑娘是爱美的,提起衣裳花样,便没了那么多的戒备心,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语里带着炫耀。
“哦?”我饶有兴趣地问,“那这料子,是从哪儿来的呢?”“上京,天子脚下!”小姑娘突然掩了口,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云归,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将我和我娘带到这里?”
我揣度思量了一番,平静道:“我们是给你送料子的故人府中一等仆妇,此次来江南办差,因主子家出了点事,故而带你们来问问话。”
那小姑娘听了,满脸仓皇,好像是听到“主子家出了点事”这样的话,生怕影响到自己的好日子,连连摆手道:“我和我娘嘴巴紧得很,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
我心里颤了颤。果然。
我假意为难道:“可是近来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件事,我们夫人很是不悦。日后这钱财恐怕……”
小姑娘走到我面前,晃着我的手:“您跟夫人说说好话,我们当真瞒得紧着呢。前些日子来了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穿着黑袍子,对我娘好生盘问,都被我娘糊弄过去了。”她口中凶神恶煞的男人,想来是沈昼了。
沈昼盘问绣梅用盘问贪腐官员的手法,怪不得行不通。对于绣梅这种乡间妇人来说,利诱比威逼重要,全家人的富贵比性命重要。
我虎起脸,厉声道:“撒谎!你娘那会子是收了平西王府的钱,才糊弄住了那黑衣男人。你娘听常灵则的话,把耳环给了那男人,让他带了个西境女子上京!殊不知,那耳环泄露了线索!我们府上好心待你们,你们却吃了东家,吃西家。当我们府上是吃素的?当初为什么不交代还有耳环的事?别仗着夫人厚待你们,你们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公侯王府之家,捏死你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
虽然我现在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既然沈昼说,黑衣人身上的布料只有公侯王府才有,我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大胆做此猜测。
小姑娘不经吓,听了这话,连忙跪在地上,磕头道:“平宁伯夫人饶命,平宁伯夫人饶命,我娘一开始真的不知道那死丫头的来历啊,姑妈从段府抱来的,我娘还以为是段府哪个小丫鬟生的私生女,不被大夫人所容,才送到乡下的……留下耳环,不是,绝不是想留一手,是因为我娘财迷心窍,以为那首饰能值几个钱,便留下了……后来,有人让我娘指认另一个女孩子就是当初抱养的那个,我娘想着,不打紧,跟您府上没关系,没涉及您家小姐,就……就……就按照他说的做了……也确实没见影响到平宁伯府上什么啊……我……我娘绝不敢跟平宁伯府上作对啊……”
她还在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云归惊讶地张大嘴巴。我亦瘫坐在椅子上。
平宁伯夫人。竟然是她。怎么会是她?平宁伯府中的小姐,不就是如雪吗!
我扶住额,一切的一切在我脑海中盘旋。我从如雪受伤,平宁伯夫人进宫拜见开始想起……如雪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那老妇人脸上闪过的一丝异样。我起初竟以为她是因如雪为沈昼挡箭而不悦。现在想来,如雪很有可能不是平宁伯夫人所生!
我再联想到如雪跟我说的,敖府之中卿夫人的事。卿夫人一度得宠,敖大人宠妾灭妻,卿夫人压正室一头,抢先生了孩子。而平宁伯夫人年近四十才生敖羽,四十开外,才生如雪。难道真的像如雪所说的那样,是平宁伯夫人心诚求佛所致、才老来得子吗?有没有可能,敖家兄妹俩皆不是平宁伯夫人所生?
我摇摇头。平宁伯难道是吃素的?他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在眼皮子底下做这种事?他能允许两个来路不明的野孩子以嫡子嫡女的身份养在高门大院?依我的了解,这是不可能的事!越是贵族之家,越是看重血统的纯正!何况平宁伯对这一双子女很宠爱!
究竟是哪个地方有猫腻呢?
云归见我皱着眉久久不发一言,连忙斟了盏皋卢。极苦的味道钻入心肠,钻入肺腑,钻入脑袋。
如雪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母亲请的术士、寄养在亲戚之家、大姐嫁进王府做了王妃……我猛然一凛,想到了什么。
真相就像一扇门,离我很近,却罩着云雾。
平宁伯夫人有没有可能向江湖术士讨了“催子药”?
这种药,很久以前,我曾依稀听菜头讲过。虽能强行扭转身体肌理,快速催使妇人有孕,却极伤母体,婴孩亦很难保全。
平宁伯夫人定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若她再生不出孩子,正室的位置很可能就不保了。我想起如雪从前不经意说过“母亲身体不好,对我们兄妹俩很是依赖……”
平宁伯夫人有可能以“催子”手法,真真切切地妊娠,产下一子一女,落地不久就都夭折了。平宁伯夫人假意借术士之口,送孩子去娘家亲戚处“寄养”,实则暗中找年纪相仿的孩子调包。
她将此事大肆宣扬,才有了离京之际,如雪的那句“京中权贵之家皆知”。大伙儿都知道此事,且都知道敖府中卿夫人轻狂恃宠,所以,敖大人接孩子回府、疼爱孩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否则,他便会受权贵圈子的谴责,成为“弃妻弃子”之人。
平宁伯夫人有了“儿子”,最初抱养“女儿”,可能只是以慰寂寥或巩固地位。但后来,卿夫人的女儿嫁进了王府,做了王妃。平宁伯夫人就有了别的心思,想让女儿嫁个得势的王爷,风头压过卿夫人。
她跟卿夫人比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想输给她。于是,她对如雪寄予很高的厚望,不愿让她做沈昼的填房,百般阻拦。如此一想,似乎很多问题都说得通了。但目前,我还有一处不解的是,平宁伯夫人到底知不知道她无意中抱养的养女是我的胞妹?
“涟清苑”的窗开着。禹杭的风总是那么灵巧,能将声音吹得很远很远。我坐在椅子上,听到远房模模糊糊传来画舫歌女的声音。她们在唱一首凄婉的小曲。
“南有嘉木北方栽,此身移来恨不知,小阿妹,转回头,天涯路远你归不归……”
我摆摆手,示意云归将那女孩子绑起来,嘴巴塞上。
我走出来,冷冷地看着绣梅。这个贪婪的妇人。
“你的女儿已经招了。平宁伯夫人这些年没少给你补贴银两吧?为的,就是堵上你们的嘴。可我愿出十倍于平宁伯府的钱,撬开你的嘴,只要你乖,肯配合。”我冷笑着。那个“乖”字在唇齿间被咬得稀碎。
绣梅是个有心计的妇人,见事已至此,倒从容了。明宇撕开她嘴上的布。她深深喘了口气,说道:“我没有想到,无意中收养的女儿,竟会带来这么多事。我原先只觉得是段府哪个丫鬟的私生女,不被大夫人所容。后来,我卖了那丫头,意外得到很多富贵,享了很多年福。可老话儿说得好,有多少富贵,便有多少灾祸。到我有灾祸的时候了……您虽说给我钱,可我不傻,瞧您这神情,那丫头定是您心上的要紧人,我卖了她,您不会放过我的。”
“你倒坦然。”
“您想知道什么,便问吧。”
“当年是谁从你家中买走女孩的?”
“一个管家。穿得很气派,马车也很气派。他跟我说,姑娘长得不俊,不要,身子有毛病的,不要。有疤有痕的,不要。呆的笨的,不要。反正,要求很多。他那马车上似乎还有个小女孩儿,年纪也是八九岁下。我问他,买那么多小女孩儿做什么。他说,怕夫人不中意,多买两个回去,让夫人挑选。我问,夫人是买丫头还是买童养媳,这么挑剔?还有,为什么一定要八九岁的?他笑笑,不回答。管家见了我家大丫头,很满意,说身量高,他家夫人身量就高……”她回忆着。
“大丫头”,这约莫是她给养女取的名字。时至今日,她提起“大丫头”,竟如此坦然,没有丝毫愧疚。
“那天,大丫头一直哭,哭个不停,用手扒住门框,她说,娘,别让我走,我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我不跟妹妹抢吃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她从小在我家养大,还以为自个儿是我亲生的呢。我说,你快走吧,去过好日子,你不是我生的,横竖在哪儿养都是养。她死活不肯上马车。管家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将她带走……”
她说口干,让云归给她倒了杯水,她喝了口水,继续说着。“过了两年,卖大丫头的银子花得差不多了。我便用余下的钱跟同乡到上京做点小买卖。在京城中,我竟然又看到了那个管家。我假意说,我后悔卖女儿了,要把大丫头赎回来……”说到这里,她似乎很为自己的“聪慧”而自得。
“他不想跟我厮缠,就扔了一包银子过来。我尝到了甜头,知道他们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就屡次上门找那个管家。几次三番后,他找到我,说,夫人的意思,是让我回江南乡下,他们年年给我送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