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回家

“没什么可怕的!”红衣少女的这句话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飘**。一连串的笑声,伴着我从梦里到梦外。

我从床榻上起身,走到院落里。我们是七月初三离的上京,如今七月已经过去了多半。夏季到了至浓烈的时候,便开始慢慢褪去了。

天儿从深夏到初秋慢慢转换。天还刚蒙蒙亮。庭院中的木芙蓉犹带着露珠。木芙蓉是三变之花,早晨是干净的白色。我看着花,呆呆地凝神。

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走近,我转回头,是明宇,他额头有薄薄的一层汗。他笑道:“姐姐怎生起这么早?是不是久没回南方,住不惯?”我摇头,掏出帕子给他擦汗:“你起来练拳吗?”他点头:“嗯,在军中习惯了,每天早早地起来练一阵拳法,不然浑身都不痛快。”

“明宇,你知道我昨晚梦见谁了吗?”

“谁?”

“红凤凰。”

“她?”

明宇挺意外:“不过才两面之缘,姐姐怎生对她念念不忘?”

“邹伏昨晚说,红凤凰,就是我妹妹,水月。”我将昨晚邹伏的话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明宇听完,叹道:“前日听姐姐审问那几名妇人,我以为,多半是敖大人呢。心里还想着,世间竟有如此离奇巧合之事。只是见姐姐这两天忙着给水大人翻案,便没有细问。”

从前听我讲过家事,明宇知道水月对于我的意义。我忧心忡忡地看着木芙蓉,道:“我尚不知那邹伏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不敢肯定。他纵是神机妙算,又怎能算得那等细致?连水月左眼下那颗痣长大后变深,都算得清楚。”

明宇脱口而出道:“难道他曾经见过水月?”“你是说,此人跟平宁伯夫人或是绣梅等人有勾结?”我蹙眉。明宇想了想,道:“也不尽然,邹伏不是在郁洲旁边的越城做过小吏吗。兴许是他卦中有‘身处东南,海岛之心,异族所养,红衣首领’这些字眼,他为了讨好姐姐,一步登天,做了周密的准备,包括偷偷去观察红凤凰,打探了一些内幕。姐姐想想,若是此次,他卜中了姐姐心头第一等要事,姐姐从此是否对他格外重用?”

“你的意思是,他说的是真的?”

“我猜测是真的,不过还是要看证据。姐姐勿急,沈大人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

我思索着。明宇拉起我,往外跑:“姐姐,别想这些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拉着跑了好远。从边角门出了行宫。一条条熟悉的街。

“到了!”

原来明宇带我来了从前我们常来的一家汤面摊。这家的面做得极好。汤鲜面韧。早晨的面摊热气腾腾,人来人往,人声鼎沸,我和明宇都穿着素净的衣裳,没人认得出。

一会儿的工夫,店家端了两碗面来。明宇念了声:“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念完,用筷子卷了一大团,送到口中。我笑:“慢点儿,别烫着。”他说:“姐姐,你第一次带我来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面。你瞧,小贩就那么随意地洒点油花蒜花,吃到嘴里,有三月阳春之感。”

“你呀,是吃腻了好东西,见着这些寻常吃食,反倒当成宝贝。”说笑间,满满一碗面连汤一起下了肚。肺腑之中,热腾腾的,甚是舒爽。方才的忧虑削减了不少。

我看向明宇道:“黄金高北斗,人间买清闲。今儿,姐姐就跟你四处走走。”明宇欢喜非常,他早就告诉过我,想带我回陆府瞧瞧。

陆府的一切如昨。恶管家范大志已经不在了,现在是一位姓柳的管家在掌着事。柳管家憨厚淳朴,陆府虽主子不在,但依旧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与明宇走到后院,那一排柳树比从前更粗了。提及我从前偷偷拿仙人指吓唬他的旧事,我们皆笑得俯下身来。

明宇说:“当时我就想,芯姐姐可真坏,却又坏得让我心服口服。跟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指了指他:“你那时候是陆老爷陆夫人的宝,众星捧月的,整个陆府都没人敢跟你大声说话,我要不治治你,你还无法无天了。”

日头出来了,阳光就那么明晃晃地照在我和明宇的脸上。一晃竟这些年过去了。他身高七尺,孔武有力,手中有茧,眉目俊朗,而回到这所宅院里,我竟又觉得他是看着我离去而坐在地上号啕大哭的小男孩。

“芯姐姐,你等我。”儿时的明宇脸上满是坚定。这份坚定,现时依旧挂在他的脸上、挂在他的眉梢、挂在他的眼里。

从陆府出来,我与明宇乘舟去了西湖湖心的小岛。南飞长眠于此。四周的荷花快要开罢了,将谢未谢。香气淡得若有似无。湖心小岛上,时时有风吹过,吹落的花瓣落在坟头。

菜头给南飞立了块小小的碑。碑上刻了两个笨拙的字:南飞。这字一看便出自菜头之手。

我在坟前点了清香,从腰间摸出短刀,在墓碑上加了两个字:心伴。

心伴南飞。她在这里便不孤独了。

我坐在南飞的墓前,挨着她,就如同过去在合心殿时那样。我轻轻呢喃,仿佛她坐在我身边。

“南飞,你知道吗?你走之后,我便赢了常攸宁。不只是常攸宁,我赢了好多人,赢了好多次。谁也没办法斗垮我。谁都不曾。我现在什么都有了,这九州,这四海,没有我办不到的事。再也没有人来害你了,没有了……”

我似又看见了南飞,她还是从前的样子,穿着素色的衣裳。方正的一张脸上,几许褐色的斑。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南飞,烯儿那孩子,你从前最是疼她,可她现在与我很疏远,我常常不知如何是好。”我忍不住将心底的话说与她听。

犹记南飞临终躺在**,病得糊涂了,还惦记“冀公主哭了没,尿布换了不曾,饿了没有”。

她疼爱我,亦疼爱我的孩子。

南飞听了我的话,笑道:“娘娘勿忧。山前有路,舟抵桥直,冀公主有冀公主的缘法,一切都会好的。您也会好的。”

“真的吗?南飞。”

“真的。奴婢从不骗您。”

她笑着慢慢飘远:“娘娘,长乐万年,长乐万年啊。”

风卷残荷,半梦半醒。

我笑笑,点点头。

最后去的,是水府的老宅。在门口,我迟迟不敢进去,徘徊了好一阵子,才踏进门槛。我母亲从前听曲的小台子中途被拆了,我又命人修好,恢复如初。我父亲的书房中,每一块他收藏的砚台都好好地摆着。

我曾经很多次设想我回来的情景。我以为我会睹物伤怀,痛哭一场。可我并没有。我跟梦里的父亲一样坦然。命运是涌动的洪流,我与父亲一样,接受了过去的劫与孽。

我爬到昔日伶人唱曲的小台子上,透过岁月层层的雾霭,回首我这半生。该有的,不该有的,我都有了。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我也都失去了。我不怨恨岁月。它给过我苦难,我亦没有轻恕它。

回到行宫,已是黄昏。云归迎上来:“太后哪里去了?方才沈大人急着找您。”

“去看了看故地,故人。”

我在厅中坐下,云归斟了茶,片刻,沈昼走进来。他禀道:“太后,如雪想起来了。”我一愣:“果真?”

“是。她今日又去了大槐树那里,坐了好些个时辰,臣一直陪着她。后来,来了游街串巷的小贩,她说,那熟悉的叫卖声令她脑子里天昏地转,昏了过去。醒来,想起了好多小时候的事。”

我静静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沈昼道:“如雪说,她从前的家,便在那棵大槐树底下,她记得父亲是个好赌之人,母亲常常哭泣,家里兄弟姐妹甚多。有一天,她那赌鬼父亲趁着母亲不注意,偷偷抱起她便往外跑。父亲把她抱到一辆马车处,有个人上下打量她,说满意,接着,她父亲便跑了,她看着她父亲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叫,可马车上的人却告诉她,她父亲已经将她卖了……”说到这里,沈昼顿了顿。许是他想不到,如雪竟有这样的童年。

沈昼的语调慢下来:“后来,那人又在禹杭买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管家带着两个女孩子一起到了上京。一开始,没去敖府,而是去了平宁伯夫人的娘家在上京的府邸……”

沈昼的话,证实了一个结论:如雪真的不是水月。她就是绣梅口中,当时在马车上的,另一个小女孩。

“两个小女孩,他们选中的本是另一个,可如雪说,那个女孩子性子非常烈,似一盆火。坚决不肯配合,还大声地嚷嚷。他们怕泄露出去,便打算处理掉。恰那一年,上京发生了一些事情。”

算来,那一年是长乐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