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姨娘

离开禹杭的时候,灏儿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去了我父亲的灵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

天子不可跪,但他低头以示哀悼。默哀片刻后,他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道:“水大人委屈了,原该封一等承恩公是也。”我愣住了。我从来没告诉灏儿关于水家的事,也没有跟他讲我原本的家世。他究竟是如何发现的呢?

圣朝有先例,凡皇后、太后之父,封一等承恩公。灏儿开口说这样的话,必是知道,灵位上摆着的,是我父亲了。这个孩子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屡屡早慧地让我惊讶万分。

灏儿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道:“母后为儿臣、为圣朝所受的委屈,儿臣记在心上了。”

这话,半为儿、半为君。我张了张嘴,半晌无言。原本的计划,是回程走陆路。但因我想见红凤凰的原因,依旧走水路。只不过,来时为了掩饰行踪,乘坐的船较为朴素,就像寻常的商家往来客运之船。回程因为身份公开,船只奢华了许多。

飞檐翘角,上有玲珑精致的四角亭子,赫然立于船头。船上四只盘龙柱,龙柱上的浮雕盘龙和祥云一层扣着一层,层层错落有致,雕刻精细到盘龙身上的每一个鳞片都细细可数。仆役们来来往往,准备着各色茶点吃食。船内,上下两层,别有洞天。一应桌椅床榻,皆不逊色于行宫。桌上摆着的,是江南时令鲜花。船头站着两名吹号的勇士,两侧站满了御林军。

好一派皇家威严。

号声响起,众人皆跪。

我抱着灏儿,上了船。云归和如雪站在我的两侧。明宇、沈昼、张邑、邹伏等其他随行之人跟在身后。岸边跪了一排父老乡亲,口中高喊着:“恭送陛下,恭送太后。”

船在水面行进。越临近郁洲,我就越是心慌。这种心慌,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无论多么精巧的陷阱、多么高深的计谋、多么缜密的圈套,我都不曾慌乱过。然而,即将要见一个失散多年的亲人,我的内心却兵荒马乱。

我该如何开口向她言明呢?她会接受水月这个身份吗?她肯离开火族的族人们吗?她是否愿意由我来安排她余生的锦绣荣华?

在窗口处,我凝望着外头宽阔的海,默默无言。突然,一个小脑袋靠到了我的膝上,我转头一看,是二公主。她静悄悄地走到我身边,将脸贴在我的罗裙上。

“母后,儿臣看您面有愁容,您在想什么呢?”她轻声问。我摸了摸她的发髻:“炘儿,难为你时时想着母后。你姐姐和弟弟呢?”

“方才那会子船上有些摇晃,跟着的赵妈妈伺候大姐和弟弟睡了。”

我点点头。这赵妈妈倒是个细致人。自打从张宅跟过来,这一路,对孩子们照顾得甚是周到。

海上波光粼粼,如同蓝蓝的水面铺了一层碎金。耀眼而美丽。我想了想,问道:“炘儿,你说,亲人之间,如果没见过面,会有感情吗?”她仰起脸,看着我,坚定地答:“有。”

“母后,儿臣回答您这个问题正合适。儿臣幼时,在五皇伯家养大,没有见过父皇,没有见过弟弟,没有见过大姐,没有见过您,也没有见过……”她咬了咬牙,还是说了那三个字:“常贵嫔。”

我看着她,没有想到,她竟然敢不避讳地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生母。她一定知道她的生母与我是敌人。她却这般坦诚。

“虽从未见过,但这一点也没有阻断亲情的思念。父皇送给儿臣的小木马,是儿臣在五皇伯府中全部的慰藉。儿臣想象着父皇的样子。就算他不愿意见我,我依然祈愿他平安。父皇每次生病的消息传到王府,我都会偷偷哭一场。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牵挂。”她继续说道:“还有常贵嫔,她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对儿臣来说,不重要了。她是给儿臣生命的人。《礼记》有云,子不言父过。儿女不能说父母的不是。虽然她给了儿臣一个不讨喜的出身,但儿臣相信,她就算对天下人有歹心,对儿臣都是有爱的。她坚持将儿臣生出来,就是最大的勇气。所以儿臣从没怪过她,儿臣愿她在黄泉能安乐。下一世过得富足安宁。”

“炘儿,谢谢你肯跟母后说心里话,这说明你对母后没有戒心,全然信任。”

“不信任母后,信谁呢?”她的眼睛很澄净,“母后现在是成炘唯一的依靠。若来日,母后让儿臣去番邦和亲,儿臣亦不推拒。为母后排忧解难。”我抱了抱她:“傻孩子,圣朝的铁骑威震四海,不需要公主去和亲。你有这份心,母后很感动。”

“儿臣第一眼看见灏儿、看见大姐,就觉得亲近。那种骨肉之情,是非常奇妙的。所以,母后,儿臣肯定,没见过面的亲人,也是会有感情的。”

听了二公主这番话,我心稍安。

听着海浪的声音,眯了会子。醒来,云归递了热帕子给我擦脸。我唤她递盏浓茶来。

云归碎碎念道:“太后,张医官都说了好些回了,让您别喝浓茶了。奴婢怀疑,您一向睡眠浅,就是喝浓茶所致。”饶是这么“抱怨”,但还是遵我的嘱咐,递了上来。

我笑笑:“好好好,以后少喝,听你的。”云归道:“太后,敖大人现在话特别少,总是默默发呆,再也不似从前那般活泼了。”

我叹口气:“这是正常的。她需要时间去接受事实。站在另一面想,从那样的家庭里出来,到了伯爵府做大小姐。虽然敖夫人心机深,控制欲强,虽然她抚养如雪别有深意,但她对如雪到底是不错。金尊玉贵地养大,书香里浸染,这倒是如雪的造化了。”

如雪跟红凤凰是完全不同的女子。当发现自己被卖到异乡,一个为了生存,肯乖乖吃药。一个却拼死反抗,不肯吃药,刚烈异常。这导致了她们不同的命运轨迹。倔强的女子,注定一生波折。

如雪会妥协。所以,她一定会想明白这一切,接受这一切的。我坚信。何况,有沈昼在侧,于她,是莫大的慰藉。

少顷,明宇进来:“姐姐,快到郁洲水域了。”

“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

我想了想,说道:“红衣岛附近的水域有机关,让他们小心些。记得上回菜头说送她一些药丸,喂给鱼吃,鱼凶猛而忠心,专门用来对付官府的攻击。可别让她把咱们当成敌人了。”

明宇笑道:“姐姐放心,上回您不是已经下过旨,命郁洲府的衙门不许跟红衣岛作对么,还许火族脱籍,不纳贡。这些消息肯定已经传到红衣岛了。”

“那她也不知道这艘船上是何人哪。还是小心些。千万不能跟火族的人打起来,叫她为难。”

然而,一路却比我想象中的顺利得多。且,距离红衣岛还有一个时辰海路的距离之时,海域上开始出现油灯,好像是有人特意放置,等人来似的。

我猛然想起菜头。他神出鬼没,消息灵通,难道是他知道了这个消息,已经告知了红凤凰?我有一个强烈的直觉,今夜,菜头亦会在岛上。

快到的时候,远远地见几个火族的勇士站在岸边等待。见我来了,他们拱手道:“首领有话,其他人就不必上岛了,我们红衣岛不欢迎那么多达官显贵之人。阿姐和毛头上来就好。”

这果然就是红凤凰的脾气。

我嘱咐明宇,将众人带到郁洲城安歇,我抱着灏儿下了船。

明宇道:“姐姐小心。”

“她绝对不会伤害我的。放心。”

小径穿花去,疏星带月行。灏儿上了岛,红衣岛上的奇妙景象,碗口大的花,都让他感到很新奇,睁大眼四处张望。

“母后,我们到此地来见谁?”

“还记得上次那个抱你骑海猪的人吗?”

灏儿兴奋起来:“是红衣姐姐啊!”我庄重道:“灏儿,她不是姐姐,她是姨娘。”灏儿似乎懂了什么,不再吭声。

火族的人带我们到了上回那个正厅。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回,里面空****的,没有红凤凰的那些手下,只有红凤凰和菜头两个人。红凤凰坐在正中间。她依旧是一身红衣,手上却没有拿鞭子。菜头坐在东侧的位置上,低着头,一杯一杯地喝着酒。红凤凰见我和灏儿走进来,不由自主地从那张鱼皮椅子上起身,那双寒潭一样的眼里涌上泪来。

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地哆嗦着。然而,当我们走近的时候,她却朗声大笑起来,故作轻松地捏了捏灏儿的脸。“嘿,毛头,又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