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俗妇

几日后抵京,刚安顿下来,便听说平宁伯夫人气病了。

八月里的上京,全然没了暑热,秋意四起。宫中银杏转黄,枝繁叶茂,在日头底下金灿灿的,格外抢眼。梧桐似疲倦了一般,从枝头落下,铺了满庭院的柔软。

小内侍们站在院子里扫着。偶尔有南徙路过的鸟儿,将粪便拉在小内侍的肩头,小内侍握着扫帚指着天空骂鸟,一旁的灏儿哈哈大笑,摸出弹弓,“嗖”地将鸟打下来,跟小内侍说:“赏你了。”小内侍讨好地捡起鸟,口中喊着:“圣上打的鸟,好彩头——”

乾坤殿里,我午睡初醒。枕带秋风香,茶瓯气味长。云归边给我斟茶,边说道:“太后,沈大人被扣在平宁伯府三日了。”我抿了口茶,笑了笑:“平宁伯夫人病了。”

云归撇了撇嘴:“哼,她能得什么病?太后派去的张医官晌午已经去了,约莫过会子就回宫了,到时候什么都知道了。其实,倒不用张医官去诊脉,奴婢一掐算便知,那老妇是装的。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多了个女婿,心里头憋不过这口气。”

我指着云归笑道:“你想的倒是明白得很。”云归道:“别管她满不满意,太后主婚,当朝宰辅做的高堂,且已洞房,她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这妇人素来有心机,必又会在上京的权贵圈子里扮一出苦情戏,闺女成婚,没告诉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样都没有,到时候人人都会觉得哀家偏私沈昼了。”

正说着,张医官走了进来。我问道:“张大人,平宁伯夫人病情如何?”张医官跪地禀道:“回太后的话,平宁伯夫人脉象平稳,面色红润,但却口中呼痛不止。微臣觉得甚是蹊跷。大约是……”

“无病。”

张医官低头道:“是。”他想了想,说道:“平宁伯夫人捂着心口,说……说……”

“张大人不必吞吞吐吐,尽管说就是了。”

“平宁伯夫人说,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认下,但女儿不明不白地嫁了,算是大呢,还是小呢?一想起此事,她就心痛,想求太后您,给个交代。”

“好了,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云归啐了一口:“她还有脸问您要交代,她大约以为,她险些杀了二小姐的事儿,还瞒得好好儿的,您还不知道吧?”

“呵,绣梅被哀家那么一吓唬,是不敢吭声的。故而,消息没有外露。她确实是不知的。”

我起身,站在庭院,阳光从银杏的罅隙洒下来,落在我的面颊上。我笑道:“好多事儿啊,是该清算清算了。先传五王妃进宫吧。”

“是。”

二公主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见我招手唤她,连忙过来,问道:“母后唤儿臣何事?”

“冀公主呢?”

“赵妈妈带着大姐去御花园摘果子了。”

“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呢?”

她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着:“儿臣……儿臣……儿臣不想去摘果子……儿臣就想踢毽子。”

我摸摸她的头:“昔年,你的祖母,圣母姜后,也是非常喜欢踢毽子的。”她笑起来:“炘儿哪能及祖母之万一呢。”我话头一转,说道:“炘儿,母后传了五王妃进宫。”

听到“五王妃”这三字,她突然面色大骇,一反常态。毽子“啪”地从手中掉落,身子抖如筛糠,转身就想跑。那只有残缺的手赶紧缩进袖子里。

我连忙抱住她,唤道:“炘儿,你别怕,别怕,安静下来。”她用手抱住头,一声不吭,牙齿咬着嘴唇,直至将嘴唇咬得青紫。见此情形,我便知道,五王妃对她的虐待远远不止像云归说的那样,罚她跪在地上捧痰盂。

我的面色阴郁下来。我拉着二公主,走进乾坤殿内。

“炘儿,不必怕,母后今儿便让你瞧瞧,母后是怎么治她的。”

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头戴王妃华冠的女人走进来。这妇人看着有三十好几了,却擦着少女喜用的粉胭脂,一张大脸上抹着厚厚的白粉,眉梢扫着上京最时兴的式样。身上穿着的,是上好的烟云锦。烟云锦本是轻软的料子,却偏偏要绣着大朵的花开富贵。手上,腰上,皆戴着沉甸甸的金饰。她全身上下价值不菲,却怎么看怎么别扭,没有一丝丝的贵气,尽是俗气。

她进了门,满脸含笑,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臣妾拜见太后,太后千岁。”二公主看见她的脸,又开始禁不住地抖动起来,一双眼里满是恐惧。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让那冰凉的掌心,一点点有了温度。

我扫了一眼地上跪着的五王妃,并不说让她起来,只淡淡地跟云归说:“怎么五王妃哀家看着这么眼生啊。”

云归清了清嗓子,道:“回太后,五王妃从前只是庶妃,五王的妾室,是没资格进宫的,太后您,自然是没见过啊。”“哦。”我应了声,“那,是什么时候扶正的呢?”跪在地上的五王妃连忙答道:“太后,臣妾今年六月扶正的,五王还特意进宫禀过您呢。”

云归走上前去,厉声道:“五王妃好没规矩!太后许你说话了吗!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乾坤殿!不是五王府的后花园!”五王妃噤了声,面儿上委委屈屈的。她在五王府作威作福惯了,猛地受到云归的训斥,有些懵。

我拿起桌上的茶盏,吹了吹:“哀家怎么不记得五王来禀过此事啊。五王做事也过于毛躁了些。先帝生前百般抬举他,他却不肯往那高处走,尽往低处流。”云归道:“太后没允准过的事,自然是作不得数的。六月扶正,那按说还没正式入皇家族册,要改,还来得及……”

妇人面容失色,叩头道:“太后开恩,太后开恩,臣妾在府中点灯熬油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求太后开恩。”

我指着二公主道:“董氏,你还认得她吗?”她理亏地低下头:“二……二公主。”我冷冷道:“董氏,你是董太妃的娘家远房侄女,当年奉命入五王府为妾,你不思安分守己,好好伺候五王,却在五王府横行霸道,胡作非为!先帝将二公主养在五王府。二公主乃金枝玉叶,天家贵女,而你竟敢苛待于她,你是有几条狗命,方敢胆大至此!”

她面带谄媚之笑:“太后,臣妾是想着,想着……想着常贱人敢与您为敌,那臣妾就好好教训她的女儿,太后,臣妾是对您一片忠心啊。您想想,臣妾自入王府,就知道您在宫中的地位,臣妾当然是偏向您这一边的。臣妾这一颗心,时时都想对您尽忠。”

我冷笑一声。“哦?对哀家尽忠?是怎么对哀家尽忠的啊?”

她吭吭哧哧不说。我将二公主揽在怀里,轻声问:“炘儿,你来说说,她是怎么对你的?”

“她……她说雨天花儿淋不得,便让儿臣用自己的肉给花挡着……她爱养猫,让猫抓儿臣,不许儿臣躲,她在一旁笑……她用竹签扎儿臣的残手,说儿臣没有手指,便用竹签做手指吧……她说儿臣要是不听她的,她便让五皇伯向父皇禀报,就说儿臣病死了。父皇是不会管的。”二公主说不下去了,哽咽着,闭上眼。她仿佛身处一个噩梦之中,那噩梦绵延不绝。

我终于彻底地明白了,为什么当初她第一次进宫见到我,那样的伶俐,那样超乎年龄的懂事。她拼命讨好我,想留在宫中。她生怕稍有闪失,我便再一次驱逐她回到五王府,受这地狱般的苦楚。我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看向我的眼神,永远充满了渴望、依赖。因为我是她仅能握住的一块浮木啊。

我站起身来,走到五王妃身边:“董氏果然是忠心啊。”她忙道:“是是是,太后说得是……”

我转过身来,猛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这一掌迅疾、力重,她完全意想不到,呆住了,脸上顿时红肿起来,嘴角带着血。她伸出手来,摸了摸腮,片刻,口中吐出两颗掉落的牙来,和着鲜血,甚是艳丽。

小时候,我母亲就说,我掌心带柳叶,此类手掌,打人最疼。我本可以让下人去做这些事,可我偏偏咽不下这口气。

二公主眼泪如雨落下。方才,她那么害怕,都没哭。见我打了董氏一巴掌,却哭了。董氏挨了一掌,却不敢喊疼。她看了看二公主,又看了看我,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为何会替仇人之女出头。

我笑着,慢悠悠地说道:“董氏,哀家说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得。”

“您说。”

“王池。”

这回,她的脸彻底如死灰一般。“不认识不认识,臣妾不认识。”

我继续说着:“哟,那可真不巧,怎么他认识你,你却不认识他呢?董氏,你再想想。哀家提醒你,郁洲,东海镖局……现在想起来了吗?王池已经招了。你若死扛到底,就罪加一等。到时候,别说是做王妃,脑袋都没了。”我扶了扶额:“不不不,瞧哀家这记性,不是你的脑袋没了,是全族的脑袋都没了……”

董氏嚎了起来:“太后,是平宁伯夫人,是平宁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