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阿南
眼前的妇人,脸颊肿胀,面色仓皇,匍匐在地上磕头,额头磕出血来。跟方才进来时候的姿态,判若两人。
其实我根本没有审问王池。他是封疆大吏,朝廷二品大员,无凭无据,焉能轻易问责?至于平宁伯夫人,最擅伪装、遮掩,贸然审她,不仅审不出个结果,被她拿捏住错处、反咬一口也未可知。
所以,我选择了从董氏身上找突破口。
《三十六计》之无中生有。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
故而,我告诉董氏,王池已经供认出她来。她没脑子,眼皮子浅,且在五王府养尊处优这些年,经不住几番吓唬,又格外在意自己好不容易从穷山恶水处到上京挣扎来的荣华,便忙不迭地招了。
有了她的供词,再问其他的,便容易多了。我瞧着董氏,问道:“你们为何要行刺哀家?”
董氏摸着自己的腮,苦笑道:“臣妾巴陵娘家那些人,打量臣妾现在日子过得好。其实,臣妾自个儿才知道,好什么?虽然五王事事听臣妾的,可他就是个窝囊废!胖,也就算了;断了一只手臂,臣妾也能忍。可臣妾不能忍的是他胆小如鼠!上回,太后佯装病危,宗室那伙子人来王府找他,他竟吓得躲在茅坑里,一整天都不敢出来。后来,还是下人发现他晕在茅坑里了!这事儿满上京都知道了!他成了皇室中的笑柄!告诉您吧,整个上京的权贵圈子,没人看得起五王府!人人都叫他草包王爷!”
云归脱口而出道:“你有甚资格嫌弃五王草包,若不是五王草包,轮得着你在王府当家?!”董氏瞥了眼云归,低头道:“是!五王是软耳根,事事听臣妾的!可这改变不了他窝囊的事实。臣妾难道就不想替他往前走一步吗?平宁伯府中贵妇聚会,或赏花,或饮酒,大伙儿明面上对臣妾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背地里都笑臣妾,笑五王,笑五王府,臣妾……臣妾……”
我冷冷道:“所以你鬼迷心窍,铤而走险。”董氏道:“平宁伯夫人跟臣妾说,南巡是绝好的机会,只要行事隐蔽,绝不会被发现,神不知鬼不觉。她说,齐鲁巡抚王池已经答应了,做好了证据,栽赃给渭王。那……那……太宗一脉,就剩下五王和平王,五王比平王年长,自然就有机会了。平宁伯夫人说得千妥万妥,臣妾就当了真。”
说到这里,她咬牙切齿哭道:“谁知那王八蛋王池竟这般不中用,事情没办成就算了,还将臣妾供了出来……这可如何是好……太后,臣妾绝对不是主谋啊,臣妾哪儿有那个本事、哪有那个能耐……”
“蠢妇!”我拍案道,“五王谨小慎微,唯求保命,你却背着他行这等糊涂之事!怎配为天家妇?”“求太后饶命,求太后饶命……”她磕头磕得急,华冠掉落,头发四散开来,如疯妇一般。
“把所有你知道的,全部写出来。”
云归拿来笔墨,董氏边想边写,字迹拙劣,但好歹是写清楚了。末了,云归又拿来红泥,让她画了押。
待一切做完,我拿起桌边的茶盏,喝了口茶。茶已经凉了。进到肺腑里,就像秋日里的冷溪。
我看向二公主:“炘儿,你瞧这董氏,该如何处置方妥?”二公主站在我身边,慢慢地,不再哆嗦,她平静了下来。从一开始见到董氏便闭上眼,到此时,她已经敢睁开眼,与董氏对视。她那双眼从来都是恭敬的、谦和的、战战兢兢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她看着董氏,眼里的恨像火焰,一簇簇的火焰,将董氏炙烤得无所适从。
董氏爬到二公主身边,牵着她的裙角:“求公主发发慈悲,在太后面前替臣妾说说好话……”二公主踢开她的手,思忖良久,开口道:“五王府侍妾董氏,行为鲁莽,言语放肆,见罪于当今太后,应诛杀。”
我与云归对视一眼。炘儿的这句话虽短,却说得极周到。
首先,用“侍妾”来称呼董氏,将她的身份降低,那么她的死便是一件没要紧的事,无须向宗室交代;其次,没有说出她虐待公主的事,也没说出她与命妇、官员合谋行刺太后之事,只说她行为鲁莽,言语放肆,以免引来外界对皇室的诸多揣测,动**前朝。炘儿或许知道,我并不打算贸然公开董氏与王池、敖夫人的勾结。这样的说法来处死董氏,确实是最妥当的。
二公主转身看向我,跪在我膝前:“母后大可以给五皇伯另择贤惠女子在侧,留此祸害,后患无穷。就算五皇伯知道您处死了董氏,亦会体谅您。”
我只犹豫了一瞬,便开口道:“吩咐下去,董氏,杖毙。”董氏凄厉的声音传来,她没有想到,她已供认不讳,却还是没免一死。
云归适时堵上了她的嘴。董氏被拖了出去。二公主看着她被行刑,在我面前,长跪不起:“谢母后。”我知道,她的心魔没了。她再也不必梦中惊醒,涕泪长流。她再也不必缩着那只残手,如惊弓之鸟。
我对云归说:“将董氏的供词收起来,晚上,哀家要出宫,去趟平宁伯府。”
“是。”
我起身,跟云归说道:“陪哀家去御花园走走。”这个季节,御花园东南角的小圆柿子熟了,橘红色,圆溜溜挂在枝头,甚是喜人。老远地,看见烯儿。想起,方才,炘儿说,赵妈妈带着冀公主来园中摘果子了。
我正欲上前,看见张浔从树上跳下来,手中拿着一个稍大个儿的小圆柿子递给烯儿。我才明白,那会子,我问炘儿为什么不跟着一起来御花园,是因为她知道赵妈妈把张浔叫来了,她避嫌,不肯来凑热闹,亦不肯让烯儿不悦。
云归小声说:“太后,您瞧着吧,有这个赵妈妈在侧,小张公子必会三天两头进宫了。”我瞧着眼前的情景,赵妈妈待烯儿百般殷勤,烯儿一脸倨傲,张浔则有怅然若失之状。张浔轻声问道:“怎生不见二公主一起来玩?”烯儿厉声道:“问她做甚!”
此时,我想起在嘉禾的时候,如雪说的计策,便跟云归讲了。
云归道:“太后您真的打算这么做吗?”“哀家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但这孩子性情自私霸道,轻不得、重不得。思来想去,唯有这样,才能让她有紧张感,知道约束自己。她是哀家十月怀胎,亲生的女儿,难道哀家不疼她吗?但若她性情不改,真担心她日后吃大亏。”我叹了口气。
云归思量道:“那,不能让奴婢来说,奴婢跟您太亲近了,奴婢说的话,冀公主一定觉得是板上钉钉的实情。戏重了,反不好。倒不如找几个小丫头小声议论,假装不经意被冀公主听见。让她心头有这个怀疑,又不确定。略吓一吓就行。吓过了头,奴婢怕出事。”
我点点头。
“你说得有道理,便由你去安排吧。”
“是。”
正说着,小申走过来禀道:“太后,邹大人带着一个小女孩儿进宫了,现时在乾坤殿等您。”
我转身,回乾坤殿。见一个小女孩儿站在灏儿面前。那小女孩儿衣着朴素,却落落大方,一张鹅蛋脸,干干净净。她头上没有像寻常小女孩一样,戴着珠花,而是插着一根卦签当头饰。
灏儿在跟小内侍斗蛐蛐,玩得正起劲。秋季是斗蛐蛐的好时节。灏儿的那只蛐蛐节节胜利,他面露喜色。小女孩却站在他身后,淡淡地说了四个字:“这只要输。”
灏儿怒了,扭过头来:“何人在此胡说八道!”女孩儿并不害怕,行了个礼:“回圣上,民女邹阿南。”
灏儿冷哼一声:“明知道孤是皇帝,你还敢胡说?”
“民女没有胡说,您稍稍等一小会儿。”
片刻,果见另一只蛐蛐趁对方骄兵之际,一不留神,扑杀过来,眨眼的工夫,转败为胜。灏儿睁大双眼。
他回过神来,又问了一遍身后的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邹阿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