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我从床榻上起身，雪已经停了，外头白茫茫一片。乾坤殿的宫人们在院落中扫着雪，风声吹得呼呼啦啦的。檐下的红灯笼上有了污渍，小内侍踩着高高的梯子爬上去仔仔细细地擦着。

庭院中的红梅在白雪中开得妩媚多姿。从前，乾坤殿中是没有红梅的，只有白梅。波拂黄柳梢，风摇白梅朵。成筠河与我，皆认为白梅更有品格，花朵更清贵。可因灏儿爱大红色，两年前，命人在乾坤殿种了一排红梅。一到冬日，红色便如火焰一般，炙烤着乾坤殿。

云归端着一盆水从外头走进来，伺候我净了脸。看着铜镜里的人，面貌依旧如昨，眉梢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细的纹理。云归薄薄地给我施了层粉黛，大致看上去，遮住了岁月的痕迹。

云归满意地笑笑：“奴婢去给太后取点西域进贡的胭脂来。那胭脂极好，上次冀公主用过一回，说是像花瓣一般。”

须臾，有一双手蒙上我的眼。我笑道：“清欢，是你来了吗？”一个俏皮的声音响起：“太后怎么知道不是云归姑姑啊？”这时，云归取了胭脂，走进来，道：“清姑娘快别打趣了，奴婢哪能有那么嫩的手呢。”

清欢嘟嘴道：“那怎么不猜是冀公主、安公主、阿南姐姐呢？”她今日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外头罩着鹅黄色的短袄儿，头上戴着一朵鹅黄色的绢花，俏丽可人，像只春日里的小黄莺。

我捏了捏她的小辫儿，笑道：“除了你，谁还跟哀家这么闹啊。”

如雪从外头走进来，两个男孩儿中规中矩地跟在她身后。她向我行过礼，摇头训斥道：“清欢，你当真是被你爹爹宠坏了，怎么跟太后这么没规矩？你瞧你弟弟们多听话。”

清欢忙对如雪笑了笑：“好好好，娘亲莫恼，孩儿知道了。”说完，她跪在我面前，行了个大礼，整个身子匍匐下来：“恭贺太后新年大吉，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事事如意，喜乐平安……”

我笑着道了声：“赏。”云归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匣递上去，锦匣里是我给清欢挑的一对宝石耳环。

清欢笑着接过：“日日新年才好呢，我就日日来乾坤殿磕头，太后就日日赏赐。”如雪作势要打她：“哪里来的这些聒噪。”她躲到云归后头，冲如雪扮鬼脸。

我对这个孩子格外喜爱，并不仅仅因为她是沈昼和如雪的女儿，也因为她的性格娇俏。她没有贵家女的骄矜，倒像个普普通通的邻家丫头。笑容明媚，偶尔耍点小无赖。心思简单澄澈。她会犯错，她会聒噪，她有小贪心，她是个活生生的小人儿。

相比较而言，阿南太沉稳了。沉稳到从来不像个孩子。她似乎在心智上直接跳过了孩提阶段，直接进入成年。居于乾坤殿十二载，她从未出过差错。她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她不喜欢所有孩子该喜欢的东西，而是酷喜读晦涩难懂的古书。她头上那根十数年不变的卦签，看上去永远那么神秘。

我笑着问清欢：“你爹爹呢？”

“爹爹说，太后交代他的事情，已有了眉目，他若不弄清楚，放心不下。等办妥了再来。”

我心下一动。知道是关于南境国主的。他毕竟是番邦之主，跟烯儿有来往，我终究是放心不下。怕他利用烯儿，暗中别有所图。为防止再一次出现何烈那样的事，还是加倍小心，弄清楚一些比较好。

我笑：“你爹爹啊，一辈子办事都是这么妥当。”

阿南走进来，清欢握住她的手，小姐妹俩一阵寒暄。清欢指着外头的红梅道：“花儿真美。被白雪衬着，更鲜妍了。我最喜欢的花儿就是红梅。清香吹散乾坤外，不是寻常桃杏花。红梅傲雪的品格，桃杏根本比不了。”阿南道：“若说傲雪耐寒，莫若松柏第一。且，花朵有时令，松柏却四季常青，长长久久。《荀子·大略》有言，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我喜欢松柏。”

清欢笑道：“你素来不爱脂粉，不爱装扮，不像个女孩子。就连喜欢的花木，也是男孩子喜欢的。”正说着，烯儿、炘儿也前后来向我请安，屋子里热闹起来。

灏儿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看见清欢了，眼里有藏不住的欢喜。他走上前，似有很多话要问，但脱口而出的，却只有三个轻轻的字：“你来了。”清欢向他行礼：“圣上万安。”

厅里笼了炭火，烧得极旺，暖如阳春。

平常，灏儿很少安安静静坐在我身边。他对很多事情都很有兴趣，似乎精力无穷，但每逢清欢来了，他总能耐着性子一待便是几个时辰，甚至是一整天。

刚吃罢午饭，内廷监管事来了，向我禀道：“太后，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萱瑞殿的抱厦塌了，将从前伺候过高太后的一个嬷嬷给砸死了。”自高太后崩逝后，萱瑞殿一直没人住，只留几个老宫人守着。想来，年久失修，方出了这样的事故。

我沉吟道：“那嬷嬷定是有了年岁。伺候过高太后的人，不可等闲待之。你多拨些丧葬费，好好儿葬了吧。”

“是。”

这时，灏儿突然说道：“萱瑞殿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萱草依依，母仪尊贵，何不命人好好修缮一番，母后移宫，挪过去住呢？”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惊住了。

晚辈们都看向我的脸，揣测我面目上的阴晴。如雪和云归亦有些紧张，她们赶紧岔开话题，故作轻松地讨论着今日小厨房的饭菜。

我瞧着灏儿，道：“灏儿，你知道哀家是什么时候搬进乾坤殿的吗？”他愣了下：“儿臣不知。”我笑笑：“从长乐六年，吕氏之乱后，你父皇便命人将哀家从流烟阁接了过来。那时候，灏儿你还没出生呢。”

空气安静下来。我接着说：“乾坤殿是君上处理政务的地方。那时候，你父皇身体不大好，一应事务，交由哀家处理。为了近身照顾你父皇，也为了处理政务方便，哀家便在这乾坤殿住下了。这一住，便住到了现在。从大章二十七年，哀家进宫，住过不少地方，清风殿、合心殿、流烟阁，可都没在乾坤殿住得久。”

灏儿适时道：“母后为圣朝、为孤操劳这么些年，着实辛苦了。”我摆摆手：“灏儿，你现在大了，过了年，十五了，或许，母后是该搬离这乾坤殿了。不过，得等一件事情办完。”

“什么事？”

“大婚。”

听到“大婚”二字，灏儿皱皱眉，下意识地看了看清欢。我将他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

“灏儿，大婚过后，你的皇后会入主凤鸾殿，你呢，也便开始亲政，母后会将朝堂上所有的事都交与你处理。母后不拘是住在哪里，都会很欢喜。”

“母后当真？”灏儿的眼神中仿佛有许多不可置信。他本以为让我还政是很艰难的事，可我却答应得如此轻松。

“当真。你什么时候想大婚了，便告知母后，母后为你操办。”

我笑着，脸上带着世上母亲皆有的慈爱。云归打趣道：“大公主、二公主还没招婿呢。太后有得操心了。”如雪道：“昨儿晚上看见灯花爆开了，感觉这宫中快要有喜事了。就是不知道，是谁的喜事。”

听到此言，我和云归笑了起来。在场的孩子们，脸上表情各异。特别是烯儿，脸上有些尴尬。

晚间，人散之后，阿南走到我身边。我正在喝茶。茶盏中像是有一池春波，茶叶在当中飘摇着，时而沉入水底，时而浮出水面。

“太后，阿南想为您解烦忧。”

“哦？”我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知道哀家有什么烦忧？”

她低头：“阿南有法子，让张家公子心甘情愿娶了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