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春宵
我从没有想到我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塔娜,更没有想到我们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说着话。我以为漠北好战民族的女子剑拔弩张,可她却肯对我说这许多推心置腹的话。
“当初,是你放明宇回来的吧?”我轻声问道。
“是。”
“为什么?既有了春宵一度,为何你还肯放他回来?”
她苦笑:“春宵一度,也只是糊涂的春宵一度,不是他想要的。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第二天醒来,他懊恼和后悔的眼神。他跟我说对不起。我说没什么可对不起的。男女之事,是我父王想得太简单。草原上的汉子,只要进了哪个女子的帐篷,就会一生一世对她负责。可我不要他对我负责,我要他心里有我。既然做不到,也没可能做到,那就放手吧。让他回去,让他去过他自己想要的生活。后来,我父王猜到是我自己放他走的,跟我生了好久的气。”
这时,外面传来御林军巡逻的脚步声。敖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太后,方才听见殿内有些细微声响,无事吧?”
塔娜迅速紧张起来。在她的弯刀靠近我之前,我已笑着对门外道:“无事,是哀家梦魇了。”
敖羽关切道:“太后定是劳心所致,需要臣去传唤华医官吗?”
“不必。现时太晚了,明日再说吧。”
“是。”
敖羽的脚步声走远,塔娜松了口气,方信了我对她确无敌意。她盘腿坐在我的榻上,仿佛她人在哪里,哪里便是漠北的帐篷。
我摸出火镰,点了一盏灯。动静惊醒了云归,她欲走近,我开口道:“哀家一个人读会子书,你歇着吧,不必来伺候了。”
“是。”
昏黄的灯光在我与塔娜的脸上摇曳。她打量着我,我也打量着她。
“我知道他心里有你。在漠北的时候,他跟我讲过你们在禹杭的旧事。他每次提到你,神情就会跟平时不一样。在战场上,他是个勇猛硬汉,誓死不服输的人。可他说起你,便会很柔和,面上带着澄净的孩子气,就像荒漠中的泉。”塔娜说。
“他是如何被俘的?”
我知道明宇在关外一定吃了很多苦,可这些年他从未对我讲过。在这个与塔娜两两对坐的时刻,我突然想知道那些事。
“他守了七日,何卫的增援依然没有到,大漠的气候变幻无常,那一天,黑云压下来,风把沙石都卷起,吹到半空中。中原的战马没有见过那样的邪风,疯了一样地奔跑、嘶鸣,将他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他多日水米未进,加之身上多处受伤,便昏迷了过去。我将他拖回漠北的帐篷,他口中一直不停念着三个字。”塔娜看向我的眼神在这一瞬间多了许多悲苦。
“他反复念着芯姐姐、芯姐姐、芯姐姐。我一开始,以为是他在中原的相好。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心心念念的芯姐姐,竟早已是个有夫之妇,还是中原皇帝的宠妃,呵,多么讽刺。他那样文武双修的好儿郎,宁愿单相思,不愿娶妻房。陆芯儿,你说,这是不是长生天的咒语?”
在明宇为救我,被西境的毒蛇咬伤之时,我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可我有太多身不由己。
我何尝不想他能如常人般娶妻生子?我又何曾想过捆绑他二十年的韶华?
南巡之时,在不夜郡,明宇带我观看“夜有日出”之时,他说:“若无国事,姐姐可否做梦?”我以“圣上年幼,国事何托”为由拒之。我不愿让他这样孤独地守望着。可他太过于倔强。
“芯姐姐,小时候我就发现,你常常会发呆,我不知道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可你皱着眉头,肯定是有许多不快乐。我真的很想,很想让你快乐。”这是他在被毒蛇咬伤,性命垂危之际的胡话。
在他心中,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宠妃、太后,我只是小时候用毛毛虫吓唬他的芯姐姐。他看着我在宫中浮浮沉沉,他想保护我,让我快乐,做我的娘家人,做我的倚仗。他拒绝娶妻,洁身自好,不喝花酒,不上青楼。有官员为了笼络他,送上绝色美女,他看也不看,便送了回去。导致朝中有一股传言,说玉面将军约莫有龙阳之癖,在军中以清秀小兵自娱。面对再不堪的造谣,明宇都不曾解释,一笑而过。他从不在意世人说什么。
“塔娜,你该告诉明宇,他有儿子的。以他的人品,绝不会放之不管。”我说道。
塔娜摆手:“如果他惦记我,自然会回漠北看看,只要他来,便会发现有天启的存在。可他没有。既然他从未惦记过我,我又何必以儿子为由,求他的看顾?我不稀罕求来的东西。”她有傲骨。在战事上是,在情事上亦然。
“若非这次天启执意求我,我不会答应让他来中原的。谁知,他对未曾谋面的父亲心中恨意如此大。他不该这样的。从小到大,我一直教他豁达。我告诉他,漠北的巴特尔,不仅要有铜墙铁壁般的身躯,还要有天空一样宽广的胸怀。”
“或许,天启是在替你不平。”
“你将他关在哪里了?”
“你要见陆明宇吗?”
塔娜一下子窘了起来:“罢了吧。有甚好见。他定是不想见我的,不然不会十几年不通音信的。”
“塔娜,你是否跟阿罗伽有联络?他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年纪轻轻,心机颇深。哀家不希望你和你的儿子被他人利用。”
她沉思了一会儿。
“罢了,陆芯儿,我不瞒你,我并不想与南境有联络。上一场仗打了三年,对漠北的损耗太大了,好久没能恢复。我父王死后,又接连天灾,牧民苦不堪言。我只想带领部落的人安居乐业,过上好的生活,牛羊成群,四时丰收。胜与负,又何须那么介怀?中原有句诗,叫作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看得很透。看不透的,是我儿。我提醒过他,莫与阿罗伽联络,他不肯听,非要赌一赌。这回,毒奶糕的事,也算是对他的警醒吧。”连塔娜都笃定了,毒奶糕是阿罗伽搞的鬼。
“陆芯儿,放了我儿子。”
我沉吟道:“不论如何,哀家现在不能骤然放了天启。但你放心,哀家不会伤他,亦不会要他的命。过几日,哀家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看了看我,良久,说了句“我信你”,便飞身而去。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我念着书中的句子,乾坤殿寂静的夜,仿佛因塔娜留下了那股戈壁滩的浩瀚之气。
确定了天启是明宇的儿子后,我不忍再与其为难。我左思右想,试图找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吹灭了灯,在榻上翻来覆去,到四更天才蒙蒙眬眬睡下。
翌日清晨,我一早便被鸟叫声惊醒。云归端来热水,我擦了脸,在院中踱步。见炘儿摘了几朵鸢尾,放在关押天启的抱厦门口。我没有上前惊扰。
灏儿与我一同上朝,走在回廊上的时候,他突然跟我说了句:“母后,番邦那小子似乎对二姐有不轨之意。”“哦?”我淡淡应了声,不置可否。灏儿冷笑一声,轻蔑道:“孤就算御驾亲征,出关杀敌,也绝不让骨肉血亲和亲漠北!”
我愣了片刻,加重语气道:“若是你二姐真心欢喜呢,你也要拦阻吗?”
“圣朝偌多好男儿,谁不愿做皇家的驸马?岂能便宜一个番邦之人。何况,还是心怀叵测的番邦之人。”
灏儿因为送给清欢的漠北奶糕有毒,现时对漠北偏见颇大。纵他知道下毒的可能另有旁人,但他深觉此事无论如何与漠北脱不了干系。
“灏儿,你自幼与你二姐最是亲近,应该深知,你二姐最是有分寸之人,咱们都应该尊重她自己的想法。你父皇离世多年,母后一向待她视如己出。母后不会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不管是你大姐,还是你二姐,包括你。”
灏儿听后,沉默不语。
今日,明宇依旧没来朝堂。下朝之后,我派人去传明宇进宫,他推说抱恙,不肯来。
我想了想,决定自己亲自去。
一个时辰后,凤辇停在定国公府门口。明宇在庭院中练武,燕青十八翻,太白出山拳,明月啸西风,打得行云流水,功力颇深。
我鼓了鼓掌。他猛地回头,看见了我,脸红了:“姐姐来了。”“陆将军生龙活虎,何来抱恙啊?”我打趣道。他越发窘了。
“塔娜昨晚秘密潜入了乾坤殿。”我说。明宇连忙走近我,上下端详。我笑笑:“姐姐没受伤。你不想知道,塔娜说了些什么吗?”
他低下头。他最不想面对的事情,终于还是要面对了。
“姐姐,对不起。”
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傻子,哪儿来的对不起。姐姐为你高兴,你知道吗?你有儿子了。”
这句话仿佛是惊雷,劈在他的头上。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