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父子

我徐徐走到屋内厅中的大椅上坐下,明宇站在我面前。“姐姐,你方才说的是真的吗?”震惊的神色久久未能从他脸上褪去。

我点点头。

“你还记得金銮殿之上的那个漠北少年吗?”

“漠北使者毕力格?”

“他不叫毕力格,真正的毕力格是左帐督卫之子,他用毕力格的假身份到上京,只为不引起各方注意。他其实是塔娜的儿子,真实名字叫天启,他是漠北的王室啊。”我缓缓说着:“明宇,天启正是你和塔娜的儿子。”

“塔娜……她这些年没有嫁人吗?记得她放我走的时候,骑马送我到鸣月关,她说她已经想好了,会答应她父王重用的上柱国大人的求婚……难道,她是骗我的吗……”明宇低下头,问着。那些陈年旧事如同漠北的风沙,迎面袭来,将他裹挟其中。

“塔娜送我走的那日,穿着一身儿明黄色的异族服装,像极了沙漠里的菊。在漠北,**叫作乌达布拉其其格。她若无其事,挥手向我告别。我以为,我以为她……”

听着明宇的话,我眼前似乎浮现了那一幅画面。一个倔强的漠北少女,故作轻松地送走自己的心上人。她说她会嫁人,不过是对他的宽心之语,让他莫有那许多的愧疚。春宵一夜,两厢离别,俯身,已过去了十七年。

我轻声道:“塔娜,她没有嫁人。你走之后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编织了一个神话告诉漠北王和所有的族人,说她骑马行于大漠,突闻异香,有红日落入腹中,随之有喜。她买通了巫师配合她,一口咬定她怀的是神之子。牧民们皆跪在地上,称塔娜和她腹中的孩子都是长生天对大漠的恩赐。真实的秘密,只有塔娜自己知道。天启成年后,她才告诉他关于父亲的一切。”

塔娜口中的神话,是她以女子之身继位为新一任的漠北王,而大漠诸部无一人反对的重要原因。老漠北王也许正是从这一点的长远考虑,没有拆穿女儿的谎言,而是顺水推舟,大肆宣扬。

“姐姐,你是说,那孩子自己已经知道了是吗?”

“是。”

“他今年……十六?”

“嗯。”

明宇搓着手,脸上混杂着愧痛、难受、不知所措。“我真的以为我走之后,她就嫁给了上柱国,所以,这些年我并没有去探听她的消息。我以为,那段往事不过是书中错码的一页,翻过去,便过去了。”

我看着他:“明宇,过不去的。不管塔娜如何表述,那孩子都坚定地猜测是你抛弃了他们母子,所以对你充满恨意。敖羽在司乐楼发现了假扮小内侍的衣物,也搜出了临摹灏儿字迹的字帖。姐姐已有十足的把握,假传圣旨给羽林卫这事儿,是天启的主意。”

“姐姐……”明宇的脸上没有愤怒,有的只是担忧。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放心,我已让敖羽销毁证据。绝不会让灏儿知道。”灏儿是个火爆的脾气,本身就对明宇、对漠北有很强的戒备心。若他知道这内里的种种,必会雷霆大怒,越发怀疑明宇的忠心,也越发仇视漠北。

瞒着吧。宁愿它是一笔不了了之的糊涂账。

明宇放下心来。

“明宇,你随姐姐进宫,见一见这天启吧。”

“我……”他迟疑起来。数年的孑然一身,他乍不能接受他已有一个16岁的儿子。

“总是要面对的。”我招呼一旁的小内侍,给他换了衣裳。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马,跟在我的凤辇边侧。一路“哒哒”声。我知道他的心亦如那马蹄踏过般,上上下下,凌乱嘈杂。

到了乾坤殿,我命人打开抱厦的门,明宇步履沉重地走了进去。我掩上门,吩咐宫人内侍们,莫要去打扰。我回到内殿的书桌前坐下。

须臾,二公主走了进来。

“母后,舅父去了关押天启的那间抱厦。”

“嗯。”

“母后。”她有点急,“舅父曾经在漠北打过仗,他不会跟天启打起来吧……”

我淡淡笑笑:“不会。”

“儿臣不希望圣朝与漠北开战,亦不希望天启与灏儿彼此仇视。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母后,若边疆再起战事,苦的是百姓。当年,玉门关外三年长战,折损的岂止漠北,圣朝有多少将士死在了异邦?据儿臣观察,如今漠北也并非一意孤行想挑衅开战,其中有诸多误会,解开便可啊。母后……”她言辞恳切,双眼泛着水波。

突听得打斗声传来。我心说“不好”,起身往抱厦走去。小内侍打开门,见明宇与天启过了好些招后,拳脚彼此挟制着,明宇猛地一用力,天启后退数步,高声道:“这回是我疏忽了,再来再来。”明宇笑道:“小子,我让你十招,你也打不过我。再来一百回,还是这样。”

天启用袖口抹了抹嘴:“我不服!”他再次向明宇扑过去,二人又过起了招。过了许久,两人累得筋疲力尽,躺在地上,却相视一笑。

几许不甘,几许怨憎,几许亏欠,几许委屈,几许愧痛,都在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相视一笑中化成缕缕的茶烟。这也许是血亲的微妙之处吧。

天启所以为的恨,在见到父亲后,消弭了许多。隔着十数载的烟尘,隔着两邦的硝烟,隔着层层岁月的雾霭,隔着山与水的离别,不管是谁亏欠了谁,谁曾无心做错什么,都似乎无从计较了。

炘儿素来敏感,她看了看明宇与天启那两张有些相似的脸、同样明亮的双眼,再看看我的神情,再联想到近日来宫中隐隐的传言,她有些明白了。

一边是灏儿不依不饶地追查,一边是舅父与天启的秘密。炘儿眼神中的雾气一点点散去,慢慢坚定起来。她走到天启身边,伸出她那只生而有残的手。“你说要送我猛虎,可算数?”

她从5岁那年被我从五王府接进宫来,这只手一直是她最为自卑之处。人前人后,或是蜷缩着,或是掩于袖口。从没有这样坦然伸出来。她不忌讳在天启面前展示她的残缺。她小心翼翼地,期待着。

天启见了,只略看了一眼,目光便又回到了她的面庞上。仿佛那手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一只手,与旁的手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伸出他满是粗茧的大手,握住了炘儿那只残手,浅浅笑道:“算数。二公主是天启所见世上最好的姑娘,我愿送你大漠最凶猛的虎狼。”

炘儿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跌落。

黄昏的时候,乾坤殿浮动在夕阳里。斑驳的影子晃动着。灏儿从外间走进来,跟我说:“母后,你将大漠使者关了几日,有没有审查出什么线索?给清欢下毒一事,可有结果?”

此时,阿南正好儿在大殿中给我磨墨。我淡淡道:“哀家已审问明白,这件事与漠北无关。那使者是无辜的。哀家已将他放回司乐楼。奶糕里的毒,是南境命人下的,意在挑起两邦矛盾。”

“这个阿罗伽,孤早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人!什么奉上数十座城池,什么年年送岁币,孤看都是虚的!从南境灭了安南起,他们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哼。迟早,孤要对南境开战。孤的脚边,莫说容人常驻,便是小憩也不可!另则——”灏儿看着我:“虽然此次的毒不是漠北下的,但,漠北亦需提防。毕竟,他们曾与圣朝开过战,是敌非友。从古至今,塞外的蛮夷无有不觊觎中原沃土的。”

磨墨的阿南均匀地推动着手中的墨锭。墨在砚中散开,如花朵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