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备棺

我打量着阿南的神情,并无一丝异样。这丫头果与常人不同,喜怒不形于色。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面儿上风平浪静。

“既然听哀家的,那哀家便做这个主了。威远将军父子现今在云贵戍边,平素难得回上京一趟。这几天恰好,他们父子二人归朝述职,就趁这个机会,将亲事定了吧。或是八月,或是年底,便将婚事办了。哀家也算对你亡故的祖父有所交代。”提起邹付,我仍是心绪如湖。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绝不能亏待阿南。

“谢太后。”阿南感恩行礼。她谢我,并不奇怪。以邹家的门楣,能嫁与威远将军府这等显赫之家,算是高攀了。何况由太后亲自指婚,这是天大的荣耀。可我总觉得她叩谢的背后别有深意。

她会那么欢喜地接受我的安排吗?她连提出见一见向显荣的要求都没有,她是真的不在意吗?

翌日下朝过后,我留下了邹伏,跟他说了阿南的亲事。“邹爱卿,你是阿南的叔祖,哀家想着,此等大事,该说与你知道。”我淡淡地笑着。

邹伏看着我脸上的神色,跪地谢恩。“邹家满门诚惶诚恐,谢太后隆恩浩**。”末了,说了句:“定亲的日子,太后可有决断?”

我沉吟道:“哀家已问过太常,六月廿六是个好日子,哀家便在那日设宴定亲吧。”“是。”邹伏答道,脸上流淌着无尽的满足。仿佛我能给阿南定这样的亲事,是对他、对邹家莫大的抬举。

威远将军那边,我让明宇去传的话。他是明宇的老部下,跟明宇有袍泽之谊,两杯酒下去,听说是太后的赐婚,喜得是无可不可。向家是领军打仗的武学之家,不拘小节,一概事宜统统言称“听太后的安排”。

事情太顺利了,顺利得让我不安。

其间,灏儿问过一回,我简单跟他提了几句,他点点头,笑着说了句“阿南在宫中长大,又是从宫中出嫁,届时母后多备些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地嫁掉才是”,便撂开了话题。

沈昼身子彻底恢复后,便又到我跟前办差。头一宗查的,便是毒奶糕。可查来查去,毫无线索。从金銮殿漠北使者奉上奶糕,到送往内廷监,再到灏儿命小舟前去取出,再到送入沈府。每一步都没有破绽。

我反反复复,前思后想。给清欢下毒一事,做得如此隐蔽,一丝痕迹不留。到底是阿南的主意,还是邹伏的主意?我一时竟有些模糊。但不管怎样,阿南都一定是知情者。知情,便不无辜。

邹家志在中宫,欲效仿当年太宗一朝的殷侯,借着裙带之故,成“殷半朝”那等盛况吗?若果真如此,他们为什么又对我安排的亲事如此满意呢?

我扶额。云归把安息香点上。越是有了年岁,越是离不得它。张府的人来报,烯儿已有了身孕,我欢喜过后,又颇觉凄清。云归递上一壶花酿,我喝到半醉半醒。回首烯儿出生那年的场景,笑了哭,哭了笑。

初十那日,我命明宇陪我一同去了趟皇陵。我在成筠河的梓宫前,坐了整整一日,到天黑,方走出来。

仰头,满天的星河。萤火虫飞舞着。深远的夜空中,每一颗星星都闪着灵动的光。星河似乎在水中央。

“惟星河犹可识,孤雁夜南飞。”我喃喃念着。

长乐终此一朝,无后。我是唯一有资格与成筠河合葬的女人。这陵寝留着我入葬的地方。

明宇道:“姐姐,你不会是孤雁,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我笑了笑,重复着这两个字。

明宇的“永远”,似乎是夜空中清凉的月,照着地上的一切。因为有这样的月色,就连疾驰而过的岁月,也变得温和起来。

灏儿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去了皇陵,问道:“母后和舅父一道去祭奠父皇,何不唤儿臣同去?”“和舅父”这三个字,灏儿咬得格外慢。似意有所指。这孩子敏感多疑。

“哀家去得匆忙,恐圣上无暇。”说完,我又道:“哀家已命人准备梓宫了。待到做好,便先送入皇陵,送到你父皇身边。”灏儿愣了一下,道:“母后春秋正盛,身体康健,何须准备此物?”我平静道:“哀家恐你父皇孤独,便以棺代人,守着他吧。”

灏儿俯下身来,默默无言。

不到十日,梓宫便做好了,放置在成筠河的陵寝之侧。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梓宫出了怪象。六月廿四夜晚,我刚入睡,守陵人入宫急奏,有大鸟飞入陵寝,入棺不出,棺自盖。此事亦惊动了灏儿,他披着单衣走过来,听了守陵人的奏报,道:“孤去瞧瞧!”

我不放心,亦跟着一起前去。入陵寝观之,我前几日命匠人们送来那梓宫,竟真的合上了。按理,只有待我百年之后,入了殓,梓宫才能合上。

灏儿铁青着脸,吩咐道:“打开!”

几个侍卫哆哆嗦嗦地打开了棺。

如此异象,他们心里皆有些发怵。棺盖打开后,里面竟真的躺着一只大鸟。

“速传太常!”少年天子厉声道。太常漏夜赶来,官帽都还未戴妥当,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太后,圣上,臣来迟。”灏儿指着棺中大鸟,道:“告诉孤!这是怎么回事!”

太常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不敢轻易开口,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约一个时辰,方道:“回太后,回圣上,此乃天降预警。有凤命之人移星,惹了天怨哪……”

在场所有人等皆跪在地上,乞求天恕。

我和灏儿心事重重地回了宫。走前命守陵人好生葬了那棺中之鸟。

次日上朝的时候,竟未见威远将军。

“回太后,威远将军府中昨夜有山石滚落,伤着了向显荣公子,故而,今日未能上朝。”

“什么?!”灏儿的眉头紧锁。

威远将军在上京中的府邸位于东行山下,依山傍水,景色秀美。那东行山数十年来未有山石滚落伤人之事,怎么昨夜偏偏就有了呢?近日来未有暴雨疾风,那山石是如何滚落的?为何威远将军府中百余口人,旁人都没事,偏偏砸中了向显荣?太奇怪了。明明是酷暑天,我坐在金銮殿之上,却感寒凉。

眼前似乎浮现了阿南头上那根神秘的卦签。我那隐隐的不安落在了实处。

太常道:“圣上,或是向小将军承受了命中承受不起的东西,所以被命格所伤啊。”

六月廿六,便是阿南与向显荣的定亲之日。承受不起的东西,能是什么呢?

联想到昨日的“凤命之人移星”,灏儿越发毛躁起来,唤了声“退朝”。

我遣了华医官前去向府为向显荣医治。华医官回来禀报说,向显荣的伤在腰部,伤得颇重,数月之内,是难以起身了。这亲,是定不成了。

尚书房内,我伏案批阅奏折,沈昼走进来。“太后,那守陵人是清白的。”

“沈卿,你可记得菜头的大黑鸟?很是通灵性。还有,曾经的吴女案,吴女能指挥百鸟鸣唱,在地上摆出长乐万年的字样。昨日入棺的大鸟,或许是听从主人命令,才飞入皇陵。守陵人当然是清白的。他被很好地利用在了节骨眼上,成了最好的见证者,也是最好的报信人。”

“能将这些事一连串做得如此巧妙的,必是精通玄学之人,懂得如何引导太常恰如其分地说出那些话。反正,臣是不信这些是天意。”

我手中的笔重重停了下来。墨迹不由得蔓延在了纸上。

“咱们信不信,不重要。灏儿信不信,才要紧。”

“圣上年纪尚轻,经过这几件事,纵不十分相信,恐也有了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