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居心

因灏儿的离席,宫宴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在座的人,皆心有揣测。我强撑着场面,若无其事地与众人谈笑着。歌舞照旧一出一出上,到黄昏时方休。

清欢自从内殿出来,一直低着头,眉头紧锁。她平日里是极爱笑的,鲜少有这等郁郁寡欢之态。沈昼和如雪都很担心。特别是沈昼,他视清欢为眼珠子一般,清欢难过,他便犹如双眼蒙尘。我送他们一行离宫的时候,沈昼留了下来。我知道,他有话跟我说。

“太后,敖羽绝不是醉酒。微臣与他共事多年,太了解他了。他素来酒到酣处,倒头便睡,从不瞎闹。他绝对是被人下了药。”沈昼说。

“那会子,哀家已悄悄命华医官去瞧了,他没有中毒的迹象,也未曾服过什么药物。”

“那是……”沈昼听了我的话,迟疑着:“已经好几个时辰了,还没有醒转的迹象么?”

我摇摇头,说道:“沈卿,哀家知你一向不信鬼神天意,可你想想,古往今来,莫说稗官野史、文人笔记,就连正史中亦有奇奇怪怪的记载。《晋书·羊祜传》之中,羊祜告诉父母,自己是早夭的李氏子转生,所忆之事,一一符验。《滑州太史崔彦武事》之中,妻从墙中取出前世所藏之金钗……哀家想着,是否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驱使着敖羽行此诡异之事?”

“您是说……他中邪了?”

“嗯。那会子孔良说,敖羽双目通红,一言不发,对他下死手。哀家听着,倒像是稚时听府中下人们说的中邪之状。”

我经历过花妖托梦,也亲眼见到了神医续命的离奇,还有梦境中成筠河口中的黄泉地府之语,故而对此类灵异之事并不排斥。

特别是这些年,上了年岁,越发相信了。这也是为何沈昼笃定幕后有人,而我却一直不敢肯定近来发生的这许许多多的异象是“天意”还是“人为”的原因。

若是天意,该如何解。若是人为,又当何处。我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一道符。这符是我前些日子去安平观无意中拾得的。灏儿不久前请了许多民间高人进宫设坛作法。许是他们遗漏下来的。那符颇为奇怪,上面曲曲折折的走向,犹如迷宫一般。

宫廷中的九月是金色的。金色的银杏,金色的晚霞,交织成这绚烂的黄昏。云归给我递了盏“桐君岩”来。

这些年,邹伏年年没忘记往宫中献茶。据说都是他亲自去桐庐采摘,且是亲自揉捻炒制的。邹伏这个人,十余载在任上老实得很。我让沈昼盯着他不是一日两日了,却从来没发现他有任何的异样。不论是职务上,还是生活上。

邹伏不喜与人结交,独来独往,除了衙门,便是归家。遑论“结党”。我欲要怀疑,却无从怀疑。

我啜了口茶,抬头看了看沈昼,淡淡道:“沈卿,你是不是有别的话要讲?”他低下头:“还有一件,是私事。微臣想说……”

他犹豫了一番还是开了口:“太后恕微臣无状。微臣想说,太后能否日后少些召清欢入宫……清欢这孩子,心内没什么成算,口角上无遮掩……宫内规矩极多,微臣恐她行差踏错。”

“沈卿,这里没有旁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明说。”

沈昼突然跪在地上。“太后,近来这种种祸端,皆因中宫之选而起。不管祸端的背后是什么,微臣都不愿意清欢卷入此祸。”

很早的时候,我就明里暗里告诉过如雪和沈昼,有立清欢为中宫之意。特别是阿南卜过卦以后,我一度坚定了此念。原本打算着,待炘儿出嫁后,就开始操持此事的。

灏儿早一些大婚,我也好早一些放手,落得清闲。然而近来发生这许多怪象,耽搁了中宫之议。

现时,沈昼跪在我面前,让我心中原本很坚定的壁垒摇摇晃晃起来。

“太后,微臣之女,不堪中宫啊。”沈昼再一次请求着。他从少年时,便在宫中办事。他太明白权力的起伏,人心的叵测,后宫的艰险。他不愿让女儿身受此苦。凤位的荣耀算什么,在沈昼眼里,没有什么比清欢的快乐更重要。我叹口气:“沈卿,你的心意,哀家明白,只是可惜了这一对般配的小儿女。在上京所有的贵家女中,哀家最喜欢的就是清欢。从她出生起,哀家便觉得她跟皇家有缘。”

“太后的厚爱,微臣深知。可如今圣上已然起了疑心。作为太后的近臣,臣等理应避嫌。太后切莫因此与圣上起了龃龉。您为圣上、为皇家操劳了半生,勿要伤了和气,对您不利。”

沈昼言辞恳切。我却颇感悲凉。茶盏中的茶汤倒映着我的脸。半生忧患里,一梦有无中。

年轻的时候,谨小慎微,怕惹丈夫疑心。千帆过尽,到了如今,又需避嫌,恐惹儿子猜忌。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此处是皇家。弹指之间,是江山、是天下、是生杀,是金銮殿上的睥睨众生,是香火一家一姓的承继。不似茅檐草舍,得享天伦之乐。

我轻轻点了头:“沈卿,你放心,哀家心中有分寸。”沈昼行了礼,跪了安,起身便要离去。末了,我叮嘱一句:“好好抚慰清欢,那孩子今日受委屈了。”沈昼点头。

天色暗下来,天际最后一丝金黄色也慢慢淡去了,隐于黑云之中。云归进来,跟我说:“太后,圣上方才跟阿南小姐去了宫门口的城墙上看烟花。”

“是吗?”

灏儿方才不是心情不悦嘛,怎生现时又有看烟花的心情了。

云归道:“听小舟说,阿南小姐送给圣上一份生辰贺礼。那贺礼挺别致的。”

“笔墨纸砚之物?”

以往,灏儿的生辰,阿南送的不是宣笔,就是徽墨。

“不是。今年阿南小姐送的是两粒种子,分别是粟与麦。圣上见了,甚是欢喜。”

我沉吟片刻,笑了笑:“在灏儿眼中,那不是两粒寻常的种子,而是时时提醒他,心怀黎民,心怀苍生。民乃社稷之本,社稷为民而立。何谓天子?乃万民之父。灏儿有这个悟念,是好事。”

“原来如此。”云归恍然道。

我起身,欲回寝殿。不多时,听见一阵**。云归传了宫人来问话。原来,宫门口处的侍卫和内侍们皆看到一个奇景。当灏儿和阿南登上城门楼的高处,原本绽放着的烟花突现“龙凤呈祥”之状。

那辉煌盛景,持续的时间非常短。但所有人都看到了。灏儿自然也看到了。他站在高处,深秋的风将他的龙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皱眉凝思了许久。终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阿南的手。这幕景象留在了宫人们心中。

翌日,敖羽醒了,他全然忘了昨日的事情。听说自己犯此大过,连忙进宫来请罪。

我问道:“敖统领,你昨日记忆停留在何处?可以跟哀家与圣上说说。”敖羽满脸愧色道:“臣只记得,有内侍递过来一壶圣上赐的御酒,臣觉得甚是好喝,便……便将那壶酒都喝完了……余下的事情就不记得了……臣有罪,酒后失德,误伤了孔大人,臣愿向他负荆请罪。”

万寿节之时,三品以上官员,确是每人得赐一壶御酒。

灏儿淡淡道:“哦?敖大人如此说,倒是御酒之过了。”敖羽忙叩首道:“不不不,臣不敢。”灏儿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缓缓道:“敖大人,你无故重伤同僚,乃武将之大过也。今,孤念你为朝廷效力多年,从轻处罚。便将你调到兵部任侍郎一职。从此,这宫廷禁卫,交与孔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