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架空
敖羽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看向我。灏儿竟然一开口,云淡风轻地夺了他的宫廷禁卫权。他做了十四年的御林军统领,从未出过差错,无论如何,孔良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因为打了他,就这样突然被降职。朝臣们会做何揣测?敖羽的颜面何在?若这还叫“从轻处罚”,那什么是重罚呢?
我朝敖羽轻轻点了点头。敖羽终是沉重地叩头道:“谢圣上隆恩。”灏儿不欲多说,淡淡道:“那你便去跟孔良做一下交接吧。”
“是。”
敖羽走后,灏儿俯身问我:“母后觉得儿臣的安排如何?”我笑道:“皇儿做主便是。”“多谢母后。”灏儿说完,便起身,去了羽林卫所在的建章营练剑。
他走后,云归叹道:“太后,您对圣上真是包容。”我笑笑:“早晚都是他的,哀家何苦去争?若此时不悦,倒坐实了哀家不肯放权的猜疑。”“太后胸怀宽广,是极好的。”云归往我手中的茶盏中添了些沸水。那些小尖叶在茶盏中飞舞着,宛如一个个绿色的精灵。我心中有个朦朦胧胧的隐忧。这隐忧从灏儿说出让敖羽交权后,慢慢地清晰起来。
灏儿猜疑我、防范我,并不可怕。灏儿想早日亲政,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少年人急于求成的心理,离间他与我的母子关系。我对他的关切和担忧成了“恋权”,我为他打得牢实的根基成了“结党营私”。让灏儿把我当“敌人”,一点点架空我。
明面上是“帮”了灏儿,从而得到灏儿的信任。实则是为一己之私,想在新主亲政后一显身手。此等心机非一般人所有,此等阴滑非一日之筹谋。
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翻不起什么风浪,便只好蛰伏。对方很明白,我执政数十载,在朝堂上的地位固若金汤。文有昌黎阁,武有定国公,从内臣到外臣,从三省六部,到守疆大吏,无不听命于我。到如今,唯一能让我无计可施的,便是我的儿子。利用我的儿子与我斗,是最狠绝,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想到此处,我心中积郁许久的迷雾散开来。那些不解的、摇摆的、不确定的,都有了归处。若我此时对灏儿硬来,那便适得其反。我们的母子关系势必越来越糟糕。翻腾起来,毫无益处。他执念已生,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我信步走出庭院,站在银杏树下。有片银杏叶落在我的发髻上。我摩挲着那片银杏叶,思量着最妥当的方式。
远远地,见清欢来了。她今日穿的是一身银杏色的衣裳,步履匆匆,见了我,便跪在地上,神色仓皇道:“太后……”我扶起她,和缓道:“小清欢,别急,有话慢慢儿说,哀家在呢。”
“太后,舅舅降职的公文已经下发,几个时辰的工夫儿,满上京都知道了。外祖父急火攻心,来沈府找爹爹和娘亲。爹爹和娘亲却对他避而不见。清欢说要进宫求圣上和太后,爹爹和娘亲亦不允。不知道他们今日是怎么了?好生奇怪。清欢偷偷跑出来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儿:“小清欢,你这样偷偷跑出来,你爹娘该担心了。”
她仰脸看着我,突然落下泪来:“太后,清欢不知道,事情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方才刚一进宫,就听见宫人们纷纷说着龙凤呈祥。这是真的吗?我要去找灏哥哥。问问是怎么回事。”“清欢”我心疼起来。
我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明媚鲜妍。她活成了我们所有人渴望的样子,高门贵女,父母恩爱,千娇万宠,一帆风顺,毫无心机,纯净如水。未经一丝人间苦,未尝半分世事难。如果当初水家没有覆灭,我该也是这样的女子吧。我疼爱她,呵护她,就像是疼爱呵护那个失去了的自己。
“清欢,你莫要听宫人们胡言乱语。小厨房里有云归姑姑做的银杏糕,又软又糯,你要不要尝尝……”
“太后,您的眼神告诉我,那是真的。”
清欢转身往建章营的方向跑去:“我知道灏哥哥喜欢去哪儿,我要去找他,问问他怎么回事……”
建章营里。灏儿挥舞着剑,汗水从他的额角落下来。
“灏哥哥!”
他手中的剑停下来。
“我听说你和阿南姐姐一起看烟花了。”
“嗯”
“可小时候,你说过,每年万寿节都会和我一起站在城楼上看烟花。你昨天却忘了……”清欢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精致的绣花鞋上。灏儿沉默了一会子,方道:“清欢,有些事,乃天意,孤也奈何不得。”
“你是天子,天子的心意,便是天意。”清欢执拗道。“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天子亦不可违天意,否则,便有天谴,劝帝修德。”灏儿凝重地说道。清欢摇摇头:“灏哥哥,天意不过是你的借口。真实的原因,便是昨日你说的,你对清欢身世的介怀,你对爹爹、对舅舅、对太后的介怀,是吗?”
灏儿不语。这两者兼有之。大鸟入棺,山石砸伤向显荣,敖羽无故殴打孔良,城墙高处的龙凤呈祥,他一步步地改变了想法。
清欢看着他。语气缥缈若云雾。“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清欢乃太后赐名,乾坤殿所生,必与皇家有缘。却原来,这缘分也不过如此。早知,这身份让灏哥哥你如此介怀,便此生不为沈家女也罢了。”
灏儿走近清欢,握住她的手:“清欢,孤想过了,大婚过后,母后还政,彼时,孤除去了那帮顽固老臣,没了顾忌。孤便接你进宫。你跟孤一起住在乾坤殿,落雪的时候,红梅便都开了,那红梅是孤为你种的……”
清欢甩开了灏儿的手。清欢听明白了灏儿话里的意思。大婚过后,才接她入宫,那她是什么呢?
“灏哥哥准备给清欢一个什么封号?”
“你想要什么封号,孤便给你什么封号。”
“灏哥哥想让阿南姐姐为后,清欢为妃,是吗?”
灏儿低下头。清欢兀地笑了笑,向灏儿行了个礼:“灏哥哥,孔鲋有书云,天子布德,将致太平,则麟凤龟龙先为之呈祥。愿你江山万年,与阿南姐姐龙凤呈祥。”
清欢转身,走出建章营,步子有些晃,等候在外的云归连忙扶住她。
不多时,如雪进了宫,将清欢带回府去。
清欢眼神飘忽,神情木然,回家后,便大病一场,口中说着胡话:“红梅不要了,灏哥哥也不要了……”云归唏嘘着:“太后,沈家小姐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她可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啊。”我叹口气:“清欢这孩子,心眼儿实得很。如沈昼所言,不蹚这个浑水,倒不一定是坏事。”
九月下旬,炽儿从漠北送亲归来。自从炘儿远嫁,圣朝与漠北结了亲,最不平的,是南境。阿罗伽原本是想拉拢漠北,对抗圣朝,却不承想,横空出现这么一桩姻缘,形势顿时就变了。他既害怕漠北将从前他发去的信函交与圣朝,又害怕圣朝突然袭击南境,温情脉脉的面具逐渐戴不稳了。
军营探子来报,阿罗伽似有在边境练兵之疑。
我频频召明宇进宫,商议着如何快准狠地解决此事。最终拟定,由明宇领兵去往南境,另派两小队人马分别从另外两条线路出发,声东击西,扰其心智。为防上京中有南境隐藏的细作,一切都是悄然进行。从表面上看,明宇不是去打仗,而是朝廷寻常的换派驻兵。
明宇临走前,跟我辞行:“姐姐,你多保重。”我看着他,心没来由地慌起来:“明宇,此去多加小心。”明宇咧嘴笑笑:“区区南境,不足挂齿,姐姐,等我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