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有私
我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些年朝中此类谣言从未停止过。民间茶馆教坊,甚至将所谓太后的艳情事编成了故事、编成了曲调,悄然流传。更有甚者,说太后蓄面首,每晚子夜,有精壮男子出入宫闱。
女人的“大权在握”,总能让人浮想联翩。站在事外的人,很容易相信那些所谓的“奇闻逸事”。加之,这些年来,我处置过不少大臣,“狠”名在外。政敌们乐于塑造我“阴险狠辣、荒**无度”的形象。
在世人眼中,权力与欲望是分不开的。我不在乎旁人怎么看。我原本以为我身边亲近的人与我朝夕相处,该是理解我的。可我没想到,有一天,我的儿子会以这样的姿态质问我。
我夺过他手中的信笺。刚看了个开头,便知道不是明宇写的。他不可能用这样**轻佻的词汇,也不可能用这样的口吻与我说话。信中有突袭成功打了胜仗的小得意,亦有对我的思念。“香囊”“欢爱”等语,仿佛我们已是在一起多年的情人。更重要的,是信中对灏儿的称呼。不尊称“圣上”,却以“小子”呼之。凡南来北往的信笺,要想在官道驿站加急,必得盖上官印。这信笺外面赫然盖着明宇的印。
灏儿道:“母后,您没什么想说的吗?”我镇定道:“这信并不是你舅父写的。”
“孤便知道您会如此说。那这印如何解释?满军营都是他的老部下、他的兵。谁又有本事偷他的印来作假?”
我瞧了灏儿一眼,淡淡道:“谁说一定要去军营里偷?你舅父是个洒脱不拘的人,且练武场上时有打斗,难保不是从前丢了的印,被有心人捡去,做此文章。”
灏儿站在我面前。我从前抱着上朝堂的儿子,长得已然比我高出一个头。他挺拔英俊,像一棵伸展的树木,生机勃勃,枝繁叶茂。每一片叶子、每一寸躯干都带着自负与桀骜。
“母后,您所说的有心人是谁?”
我似笑非笑道:“谁得利,谁便有心。”
灏儿沉默了一会子。我摆摆手:“灏儿,你去吧。哀家累了。你舅父如今为了朝廷在南境浴血奋战,于公于私,你都不该说这件事。”
他俯身:“儿臣告退。”行至门边,却又转头跟我说:“母后,您与舅父,真的是完全清白的吗?恐怕只有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深秋,冷而干燥,烛火忽东忽西,把黑夜拉得又长又孤寂。我躺在榻上,睁着眼,看着房梁上细小的雕花。
灏儿是介意的。从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介意明宇的存在。他知道这个舅父是没有血缘,却又是我万分倚重的。当他大一些后,领悟了明宇对我的感情,同时发现明宇在朝中的地位,这两者交织着,让他像小兽一样对明宇心怀敌意与戒备。
“您如何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
“您与舅父,真的是完全清白的吗?恐怕只有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灏儿的话在我心头过了一遍又一遍。烛影每晃一次,我的心也跟着晃一次。
我自己心里真的最清楚吗?不见得。
这些年我一直在刻意躲避、回避这个问题。我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奈何不得。我之前从未想过,此生除了成筠河,还会跟别的男子有什么情爱瓜葛。我同成筠河夫妻十年,风雨十年,起起落落,大喜大悲,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与情爱。我以为我余生都将心如槁木,不起波澜。
“霜露纷兮交下,木叶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归燕翩兮徘徊。”我是皇家妇,更是寡妇。难道我真的还有再次选择的机会吗?
我辗转到二更天,方才涌上薄薄的睡意。翌日,却是早早地便起来了。梳妆之时,见桌上有一小小紫缎锦盒儿,想起是不久前明宇拿进宫的。他说是蜀葵做的胭脂,如今上京中最时兴的。我当时嗔怪他:“姐姐又不是小姑娘,涂上胭脂去作怪吗?”他执拗道:“姐姐如何做不得小姑娘了?我瞧姐姐姿容甚美,跟从前在陆府的时候无有差别。”“胡说!”我笑骂他一句,便将这胭脂丢到了角落里。
成筠河在世的时候,用木芙蓉给我做胭脂。他离世后,我素衣寡居,便再也没有用过胭脂了。今日,却鬼使神差地拿起那锦盒儿,用银簪挑了些,兑上花汁,揉成膏子,缓缓地涂在了脸上。铜镜之中的那张面孔,果然有了几分少年时的颜色。
忽听人唤:“母后万安。”
我转身,是炽儿来了。我笑道:“前儿你递了折子,说今日进宫。不承想,来得这么早。”
他拱手道:“儿此行去漠北送二妹妹,一来一回,数月不在上京。一则惦记母后,二则也是有些体己话跟母后说,故而早早进宫。”我瞧他面色凝重,便问:“炽儿,怎么了?”
“昨晚,圣上突命小舟去传儿臣进宫,儿臣不知何事,心下疑惑。进了宫,见圣上在自饮自酌。圣上说,让儿臣陪他喝几杯。”
灏儿对这个掌管宗族事务的堂兄,素来还是颇信任的。且这些年,炽儿很有眼色,从不沾手朝堂上的事,从不结交朝臣,懂得避嫌,对灏儿又颇敬重,从不行差踏错一步,是皇族中难得的可靠之人。
“圣上跟儿臣说,他怀疑……怀疑母后与舅父有私。”
那锦盒儿在我手中攥着,越攥越紧。
炽儿继续说:“儿臣说,纵是有私,又如何?”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炽儿的眼神中流淌的,是对我的敬重与懂得,同时,又有许多焦虑。
“母后,您为圣上、为皇家已经做得够多了。先帝崩逝,儿臣亲眼所见您历经了多少艰难,才有如今的境况。不管您有没有私,想不想有私,都是您的自由。您应得的自由。若非有您,今日金銮殿之上坐着的是何人?您无负于先帝,更无负于圣上。您永远都不可能是圣上的敌人。”
我酸涩道:“圣上听了你的话,是何反应?”炽儿道:“母后,虽然儿臣比圣上年长许多,但儿臣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圣上听了儿臣的话,反应很奇怪。他摇头又点头,末了,说了两个字,崩逝。儿臣听了此话,急得了不得。这是何意啊?能用‘崩逝’这二字的,只有圣上与您。这段日子,儿臣虽不在上京,但听说了敖大人降职一事,难道圣上是想与您争个你死我活吗?”
“炽儿莫急,你且回去,不论如何,圣上是母后的孩儿,母后不信他会做出有悖人伦的大逆之事。”
“是。”炽儿答应着,仍是担忧地看了我数回,方去。
辰时,灏儿如常在回廊下等我,同我一起去上朝。他神色平静,仿佛昨日我与他的争执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朝堂上,有礼部的官员提出圣上大婚之事。灏儿就势提出选后之议。所有待选女子,年庚八字相合者,皆召进宫来,太常养鸟百灵,以百灵出笼,百灵栖于何处,便以谁为后。
灏儿笑道:“上天既以鸟入棺为警,那孤便遂天愿,以鸟选妻,得天选之后。母后以为何如?”
我淡淡地点了个头。众臣见我点了头,皆跪地道:“愿圣朝得天选之后,福泽万年。”
礼部送上应选名单。灏儿从上到下看了一遍,似在找寻什么,须臾,问道:“为何上面没有沈清欢的名字?”礼部官员道:“回圣上,沈家小姐病了一场,留下些许眼疾。圣朝祖制,身体有疾者,不得入宫。所以,她不在应选之列。”灏儿点了个头:“哦。”
清欢这场病,倒不知是福是祸。
灏儿脸上颇为失落,喃喃道:“眼疾……”但他很快敛了惆怅之色,跟礼部的官员说:“孤知道了。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