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揣测
明宇走后,我蓦然觉得整个上京都空了起来。这样的感觉,鲜少有过。我不是第一次送他出征了。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乱子,内忧、外患,他一次次地穿着盔甲、跨上马、提上长枪,冲了出去。唯独这一次,我总觉得不安。
我看着他消失在我眼前,马蹄践踏起的尘埃也一点点散去,心里就像是一口漾着水波的深井,突然就干涸了。
九月到了末尾,一脚迈入十月。上京的十月秋色迷离,落红如雨。白霜染遍了角角落落的花草。
“云归,不知是不是哀家上了年岁,越来越爱忧心。这次送明宇走,总怕他回不来似的。”我低头说着。云归忙道:“怎么会呢!太后您想多了!陆将军他那般英武,连漠北骑兵、幽州边防精锐这些都挡得过,怎会在南境出事?太后您只管赏花饮酒,过不了多时,陆将军便会骑着高头大马,胜利回京了。”我心不在焉地笑笑:“但愿如此。”
铜炉上温着酒。花瓣落在酒壶上。我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不知不觉,喝了半晌。醉意袭上来,倦意也来了。我靠在躺椅上睡着了。梦里也是一样的落花飘飞。明宇穿着少年时的袍子,半截身子却埋在草丛里。他冲我笑。那笑容如往昔般英武而干净。
“姐姐,我要走了。心内不舍,特来辞你。”
“明宇,你不是在南境打仗吗,还要去哪里?”
“姐姐,若我不能护你,还留在你身边做什么?”他的口气里有几许寂寥,几许无奈。
他一点点地隐入草丛里。
我大声喊着:“明宇!明宇!”那种惊惶的感觉包围住我。
我从梦中醒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手中握着的酒杯冰冰凉凉的。云归看着我笑,仿佛有喜事一般。
“太后,您是太惦记陆将军了,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才有消息递进来,说是陆将军突袭成功,首战告捷啊!”
宫人侍卫们皆跪下来:“太后大喜,天佑圣朝。”
“胜了……胜了……”虽是好消息,我却难以从梦境中怅然的心绪中脱离。
云归递了热帕子来,我擦了擦脸。
“云归,将阿南唤来。”
“是。”
也该找她谈谈了。
须臾,阿南过来了。仍旧是一身素衣,头戴卦签。从所谓的“天有预警”以来,灏儿对她的关注比从前多了好些。好些宫人们传着话,为何太后刚给阿南小姐定了亲,就发生那么多怪事情?太常口中的“凤命之人移星”不是阿南小姐还会是谁?至万寿节的“龙凤呈祥”,宫中的这种议论到达顶峰。
可不管旁人说什么,阿南仍旧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仿佛事不关己似的。她如常早晚请安、啃那些晦涩的古书,每月一次回邹家探亲也不曾落下。她从不与谁多言一句,也不与谁热络。灏儿唤她,她应声。灏儿不唤她,她亦不去烦扰。她懂分寸,也知进退。
我瞧着她,淡淡道:“清欢病了,你可知道?”
“回太后,阿南知道。阿南想去沈府探望,可沈大人和敖大人皆说清欢如今病着,不想见人。”
我语气凝重起来:“清欢是因何而病,你知道吗?”
阿南不作声。
“阿南,你不觉得你近来跟圣上走得有些太近了吗。”我意味深长道。自从得知灏儿有立阿南为后的念头后,我一直像是有一口气在胸中难平。本身就有毒奶糕的事积压着,虽无证据,但我对她已存了几分成见。再加之我为她指婚后,发生的种种,我愈发觉得她为了得到后位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和清欢的伤心相比较,她的淡然显得有些扎眼。
阿南听了我的话,跪了下来:“太后厚待阿南,阿南的人、阿南的心,都是皇家的。”她说的,倒让人挑不出错来。现时,我若将她逼紧了,再出什么奇事,“天怒人怨”,灏儿便会怪到我的头上。
我捻着一枚落花的花瓣道:“阿南,你父亲是怎么死的?”邹伏曾经讲过,邹付有一子,早逝,只留下阿南这个孩子。
她低下头:“父亲离世时,阿南尚幼,听叔祖父说,父亲是病逝的。”
“哦?什么病?”
“咳疾。”
“哀家常听人言,知天意伤阴骘。哀家曾让你叔祖父卜一卜他自己的未来,他说,卜卦之人,有两不测,一是无事不测,二是不可妄测。卦越算越浅,命越算越薄。你父亲那么早便死了,是否是算了不该算的?”
阿南低头道:“阿南不知。”我笑了笑:“哀家信这世上有许多方术、道术,乃至五花八门的民间秘术。但哀家亦信,行非常之术,薄命而伤福。若行术之人算到自己的结局,兴许,便不会那么做了。”
她怔了怔。“太后说得太深奥了,阿南不明。”
“现在不明,不要紧。日后,便明了。”
庭院中的秋菊开到了浓处。香味乘着风在宫廷漂浮。我问道:“阿南,哀家曾让你卜卦,你说红梅做伴,人间清欢,亥卯一对,佳偶天成,句句意指清欢,现时,你倒是说说,这卦准吗?”她不说此卦对错,只磕头道:“请太后饶恕阿南浅薄鲁钝。”
这句话,她卜卦那天亦说过。隔了近一年,同样的话听来,却是不同的味道。
“当初,哀家说过了,卜得准,日后哀家赏你;卜得不准,哀家也不怪你。罢了,你去吧。”我看着她的眼睛:“人活一世,惜福要紧。”“是。”她恭恭敬敬道。
待她走后,我忽然想着,她这卦倒不一定是错的。她居于乾坤殿,不正是与红梅做伴吗?至于清欢,不一定是名字,亦可指清雅恬适之乐。亥卯一对就更耐人寻味了。炽儿说过“邹伏大人家出了奇事,每日卯时,有彩鸟从东南飞来。”为何是卯时?因阿南是卯时所生。而我当年刚生完灏儿,便听见鸡人报“子时了”。灏儿是亥时的末尾、与子时交接的时刻出生的。亥卯一对,佳偶天成,指的是灏儿和阿南。
而我当初,以为亥卯指的是年庚。灏儿属相是猪,猪为亥;清欢属相是兔,兔为卯。
她用了“红梅”“清欢”这些极易让人混淆的字眼。其实,她口中的中宫之人,一直是她自己。她从始至终都是神秘的。似有迹可循,又无从琢磨。
我因为花间一梦,始终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到了晚间,却又发生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灏儿来尚书房,说有话与我说。我以为他要跟我说大婚一事,却不承想他张口的,却是有关明宇。
“母后,有些话,孤一直不想说。一来,是为了母后的体面、圣朝的体面、孤的体面;二来,是孤宁愿相信有些话是捕风捉影,并非实情。母后,孤是您的儿子,不想同旁人一般揣测您,可是……”
我一头雾水:“灏儿,你在说什么?什么体面?什么揣测?”
灏儿眼睛红红的,有愤怒,有伤心。“母后,您如何对得起父皇的在天之灵!他那么信任您!将一切都交给您!您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您是太后,是天下之母,您为什么不约束自己的德行?”
我一巴掌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冷冷说道:“要为人君,先为人子。这难道就是你跟母后说话的态度?”
他用袖口抹去嘴角的血迹,缓缓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这信函是从南境送来的。原本是给您的,被人误送到了孤的手中。这是舅父写给您的。孤看了里面的内容。母后……”
我看着他。
“母后,您与舅父有私。”他竭力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