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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的打量着金沧月,我竟然发现,原来他的侧面弧度也是极为好看的,有着一抹隽秀风流的味道,而那如刀裁般的棱角分明的眉梢鬓角之处,竟然与公孙度有着五六公的相似,只不过比公孙度多了一丝的冷静与内敛,添了一份深沉与淡然,他的眉梢微颤着,唇角泛起的笑意笑得异常的温和。

我悄然走近两步,好奇地踮着脚尖瞧去,这才发现正躺在他掌心里的那个小泥人,正是那个梳着双环髻、裹着一身绿裙、怀抱糖葫芦的“我”,而“我”的脸上,两串泪珠清晰无比。

我脸瞬间一红,咬了咬牙,又撇了撇嘴,终忍不住脱口而出,“有那么好笑吗?”

金沧月转过头来,唇角的笑意依旧不曾敛去,打量了我一番,又瞧了手中的泥人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终笑着开口道,“嗯,还是泥人可爱,瞧这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啊!”

我心下一恼,上前便要抢夺过来,可奈何他比我高出了数个头去,我伸出的手,已被他一个转身便握在掌心里,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

我莫名的一心动,感觉那抹暖便渗露进我的皮肤,一层一层地游走进了肌肤和血液里,我竟然没有抽出手去,而是傻乎乎地扬着脸问他,“连翘说你心情不好,可我瞧着太子殿下心情大好啊,还能拿我取笑。”

“本来心情是不太好,一堆的烦心事,一堆人在朝堂里争来争去,也没个什么结果,本殿都恼得连晚膳都没心情吃了,可是一来到你这里,看到从前这样的你,心情就好了,”金沧月将那个小泥人收进了袖囊里,依旧将我的手牵在手心里,另一支手轻轻拂过案上的小泥人,声音低了下去,“我好羡慕公孙度。”

我微微一怔,只当是金沧月幼小时不像我一般,有众多兄弟姊妹相伴,一起玩闹一起读书习字甚至于一起上树抓鸟一起下河摸鱼,看着他欲言又止,再一次傻傻地说,“太子殿下不是还有澜王殿下么,你们小时候是不是也一起在宫里长大的?在这一点上,太子殿下可比公孙度强多了,长兄早年间随父亲去了战场,就再也没有回来,府上也只有他一个公子哥,都要被母亲和长姊给宠坏了,在府上就一味地只知道欺负我取乐。”

我说完便撅着嘴,公孙度的种种坏便在瞬间涌进脑海。

金沧月勾了勾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却又摇了摇头,“五弟并不喜欢这皇宫,他十岁上下便封了王,一个人跟着乳母迁往了封地,在这宫中,很多弟弟妹妹们早夭,能长大的不多,天家的孩子不好养。”

“宫中不好吗?可是听姨母说澜王殿下的封地山青水秀,利于他养身体,”我的手被金沧月攥得有些发紧发疼,遂挣扎着挣脱了出来,还不要命地甩了甩,再抬头时,便看到了金沧月的眼底仿佛划过一丝失望落寂的痕迹。

“这宫里,很可怕,就像你的青萝,悄无声息地,就没了,”金沧月径自走到桌前坐了,仿佛是担心我听不懂般,用了极为简短的句子,可那细碎的声音落进耳朵里,却又似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我已然知道了这宫廷中的可怕,那毁于一场大火的凤藻宫、澜王殿下五岁时的落水、那一曲幽怨凄凉入骨的笛声、那一片陌生的绣兰草的衣角、还有后花园里那口荒废了的井、那听上去颇为吓人的什么冰蚕雪魄、还有,青萝莫名其妙的离去。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但我突然间感到害怕,害怕极了,我想在这座辉煌无比奢华无比的宫廷里,如果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无数人的生杀大权的太子殿下都觉得可怕的话,那么更何况是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什么都是懵懵懂懂的傻乎乎的弱女子?

我的身体僵了僵,站在原地动,金沧朋一抬眼便看到了我僵硬的神色,以为是他的话吓倒了我,便起了身,拉了我的手,又一同在桌旁坐了,默默地看着我了一眼,然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缓缓地开了口。

“我第一次见到死亡,是在五岁,死去的是从小便一直照顾我的一名乳娘,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便被母后下令重责了一百大板。我当时就碰巧站在廊柱的后面,几丛竹子遮掩住了我,我看着他们将她打得面目全非、遍体鳞伤,鲜血不断地从口鼻中流了出来,可他们还是不住手,没有母后的命令,他们谁也不敢停下。”

“我就拼命地咬着自己的手背,我怕自己哭出声音来,我看着她被活活打死,鲜血染红了整个院子里长着的花草,母后就命人提来井水,一桶一桶地用井水冲洗着,用了上百桶的清水,都没能洗刷掉那些血迹。后来,我才知道,那名乳娘只因向父皇回禀我的生活起居时,被父皇夸赞了两句眼睛生得漂亮。”

半晌,整个内殿悄无声息,我扑闪着眼睛看着金沧月,我不知道他告诉我这些,是要做什么?是想说我的眼睛也生得漂亮?还是让我记着不要让人轻易地夸起?还是嘱咐我往后离他的生母我的姨母远一些?

我想问,却又感到害怕,我的脑海里便陡然浮现出一副鲜血淋淋的场景来,我紧咬着牙不说话,就连窗下的灯烛兀地爆了朵灯花,都吓得我一哆嗦。

“所以,我后来渐渐明白了,只有自己变得无比强大起来,强大到超过了任何人,才没有人敢来欺负你,甚至是欺负你身边的人,所有和你有关的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住自己,保护住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不记得金沧月是何时离开栖颜殿的,半开的窗挤进几缕风,“扑”的一下吹灭了窗下的灯烛,半个月亮爬到了窗角,冷清清的光芒,就那般如水地洒落在我的脚下,那片清辉,兀地生寒。

连翘端了茶灯盏进来时,我依旧坐在桌旁,脑海里回**着金沧月留给我的话,“公孙楚,你是将门之后,将门之女是不会轻易认输的,这三年的时候里,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变得强大起来,至少,能够在这宫中自保,能够保全整个栖颜殿。”

“我也是有私心的,我希望我的太子妃能与我并肩而立齐驾并驱,不畏重重困难艰难险阻。青萝的死,我想我已经查清楚了,可是我不会告诉你,你要相信总有一天,你会亲自揭开这个谜底,你也有能力去揭开这个谜底。公孙楚,你是我金沧月的太子妃,你应该有这个能力,否则,你我无法并肩一起,坐拥这西凉的江山……”

连翘见我怔着神,慌忙上前伸手探了探我的额角,见我无恙,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太子妃,夜深了,夜里露重,不便久坐啊。”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向她摊开了掌心去,掌心里,是一枚我前不久遗失的一只珠玉簪花。

简洁的造型,小巧的珠片拢成牡丹花的图案,与我衣袖的丝绣花纹相映成趣。

“呀,太子妃是在何处寻到着的,太子妃的妆柩钗玉宫中都有存档,若是遗失,掌管的婢子是要受责罚的。前些日子奴婢还到处寻来着,一直没能寻到,奴婢还想着究竟是落在了什么地方?太子妃可是落在了栖梧殿?吓坏奴婢了,可总算找着了,奴婢还想隐瞒着,可也不知能隐瞒多久,”连翘拍着胸口,一副幸运躲过一劫的神情。

我将那枝珠玉簪花递给了她,我没敢告诉她,那只珠玉簪花确实是金沧月留下来的,只不过,我不是遗落在了栖梧殿,我甚至记不起是什么时候遗失了去的,遗落在了什么地方?现在想想,兴许是在后花园的某处、碧水亭的下面、花圃的角落里、宫里的东西长街上、亦或是凤仪宫的长廊下?废墟般凤藻宫的草地里?

我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为何这朵我遗失的珠玉簪花会落到了金沧月的手里。

可他在这个时候交还予我,又是什么用意?我通通没能想明白。

那一夜,我辗转难安,脑海里不断地闪现着金沧月的话,每一句,都那般清晰无比、反反复复地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可我依旧不知道,我应该如何变得强大起来,如何能学会在这宫中活下去,又当如何去保护栖颜殿上上下下一干人等,我甚至在想,明天的时候,我应该再让红药去请公孙度一趟。

想起公孙度,我便莫名的心安,渐渐地神思迷糊着,渐渐地睡了去,可不过五更天,便有连翘端了热水进来,掀了帐帘,将刚刚沉睡过去的我唤醒,“太子妃,外殿有人执了太子殿东宫的令牌,说奉殿下之命,特意前来请太子妃起驾去校场。”

我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可在听到“校场”两个字时,脑海里瞬间一片清醒,我隐约记起金沧月昨夜里对我提起过,什么“校场”、什么骑射,什么防身的剑术……

睡意便在瞬间敛了去,我仓促着洗漱更衣,来到外殿时,便见薄淡的晨曦雾霭里、院下的一株梧桐树下,一个人影负了手,身形绰绰而立。

那人影,隐隐地熟悉。

依旧是莫恒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