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奉命前去拜见病榻中的瑾帝时,我刚刚在校场被莫恒远逼迫着骑了整整一天的马。
我素来害怕骑马,且不说五岁的时候缠着兄长带我去骑马,从马上摔下来,直直地落进一堆很新鲜、尚冒着热气的马粪堆里,堪堪头朝下,倘若不是同行的太子殿下眼急手快将我捞了起来,想来我定要溺死在那堆马粪里了;更不用说六岁时再一次从公孙度的宝驹上无情地摔了下来,更是累得那匹宝马生生丢了性命。
可是整整一天,我在冷着脸的莫恒远的注视下,已经将这一切想得颇为通透了,我想,倘若往后打架打不过,想要逃跑时,骑着马逃跑,总比两条腿要来得快一些。
瑾帝的精神恍惚好了些,在病榻前伺候汤药的依旧是澜王,着了便服,施施然垂了半条袍袖拖在脚榻上,而一侧的姨母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而让我惊喜的是,我竟然看到了数日不曾相见的公孙度,只是他依旧一脸的疲倦颜色,从外殿端了一个小匣子,面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当我见到他身后紧随着进来的,一身白衣飘飘的百里谷主时,我仿佛依稀又明白了几分,我陡然想起那一味叫做“冰蚕雪魄”的药来,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姨母。
可姨母依旧淡然地看着,她的面上,依旧看不出任何的悲喜。
百里谷主再一次从我身侧走过,依旧稍稍打量了我两分,目光转向姨母,再转向榻上的瑾帝,声音漠然,“国主的病情由来已久,想必国主自身也是知晓的,这是一匣子对症的药物,每日睡前一粒,服完了,老身自会让徒儿再亲自送入宫来。不过国主也切记,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随意去吃下去的。”
百里谷主的声音很冷,一如她的人,素白的裙袍,雪白的银发,恍如久居雪山上的来客,常年在冰雪的浸润下,连眼神、声音亦变得极寒无比。
“有劳百里谷主施以援手,圣上久病,朝中竟然无人可医,本宫无颜以对,可也甚是束手无策,幸好有谷主赠药。本宫知晓百里谷主淡薄名利,不问世间事,可这来来往往的车马银子、药草钱,于情于理,谷主还是收下吧,”姨母在一侧微微欠了欠身,笑容可掬。
“老身久不问世事,国母若是有心赏赐,交予无度便是,此番药物难寻,这其中的每一株药草,每一味灵药,都是他不辞千辛万苦、跋山涉水采摘而来的,”百里谷主并不曾抬眼瞧向姨母,只是轻轻拍了拍公孙度的肩膀,不待姨母发话,已是转过身来向我侧目。
“谷主,她便是弟子的小妹妹,公孙楚,”公孙度向我递了个眼神,我上前两步施施然一拜,声音清脆,“公孙楚拜见百里谷主,多谢谷主治好了哥哥的腿,也多谢谷主医好了圣上的身体。”
那百里谷主不答话,仿佛我的话,她并不曾听进耳朵里,她只是看着我,幽深的眼眸扫过我的脸,落在我的眼睛上,半晌方开了口,“公孙姑娘的这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清澈透亮。”
我呆了呆,我犹记得昨日金沧月刚刚对我提起她乳娘因“眼睛生得极好”,而被姨母下命活活打死的事情,不由得哆嗦了一回,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目光再一次瞥向了姨母。
不待我收回视线,百里谷主已然抽身离去,淡淡地留下一句话,“只愿公孙姑娘的眼睛,不要被这世俗的脏秽玷污了才好。”
姨母忙命澜王殿下前去相送,堪堪挤出一丝笑容,陪着笑意,“本宫也这般觉得,太子妃的眼睛生得极为动人。”
第二日天不曾透亮,我便已然起了身,让连翘打着哈欠替我更了衣,便执了昨日里莫恒远替我挑选的马鞭在庭院里走来走去,等着莫恒远前来。
昨日里回了栖霞殿,我第一件事情便是扑向妆柩台,对着那面菱花形的铜镜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后来更是去了那后院的井水边上,趴在进沿上瞅着,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自己脸上的这双眼睛较常人大了一圈,眼珠子黑亮了些,只因小时候极爱哭泣,又时常被公孙度欺负,便终日里仿佛蕴着些水气,不过而已,怎么就被人三番五次地提起?
小的时候,也听到有人提及,母亲便笑着应道,“楚楚怕是葡萄吃得多了些,这不眼睛珠子都长得跟粒葡萄似的。”
我对镜子扑闪着眼睛,依旧觉得瞧得不真切,只当是镜子不透清透,井水太过于深遂,又索性让红药端了盆清水来,对着清水照着,却是越发地觉得眼睛如蕴着汪清泉般的透亮。
于是整整一晚,我又没有睡得安稳,总是梦到有人极力地夸赞着我的眼睛,一边赞叹着,又要一边拿刀剜了我的眼睛,半夜里自己被自己吓醒,坐着拥着被褥缩在床角,越发地觉得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变得坚不可摧,无人能敌。
莫恒远踏着晨光前来时,我已经在庭院里围绕着院墙小跑了数圈,乘着轿辇出了宫门,便已然见到有禁卫军牵了数匹高头大马候在路边上,上了马,一路绝尘而去,才发现群马奔弛而去的方向不是校场,可是荒郊野外。
拉弓、搭箭、抡满、箭离弦,在莫恒远示范着不过是转眼间功夫的射箭,我却足足练习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云中郡的第一场雪不期而至。
那一日在庭院里等着我的不是莫恒远,而是金沧月,暗绣祥云的银狐大氅,露出一截墨绿的袍袖,袖口满绣金色的祥云,头上戴一顶墨玉发冠,如锻的发梢便随意地披落在肩上,在风中狂舞,衬着银色的大氅和雪白的树梢,他就那么站在一片皑皑雪茫茫地里,惊世的风姿,遗世而独立。
“殿下金安,”送我出门的碧痕盈盈一拜,仿佛唤醒了陷入沉思中的人,我上前两步,看着他转过身来,清澈的眸光,笑容温和,微偏了偏头,“今日犒劳一下太子妃,赏雪去,如何?”
我哑然,尚不曾想个清楚明白,还在心底盘着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还是今日是他的生辰?他已然像个孩子般地拉了我的手,几步便拖着我步出了栖颜殿,抱着我便跳上了一辆候在角落里的轿辇。
车马急弛,出宫南行,竟然是直冲那半隐在竹林间的半岛茶舍而去。
半岛茶舍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茶香,和淡淡的梅花香气,只不过,金沧月带我去的不是公孙度常去的玉春堂,而是另一间更加隐蔽、更加赏心悦目的问月轩。
问月轩躲在竹林的最深处,一夜大雪的覆盖,整片竹林泛着耀眼的光芒,皑皑一片,偶有觅食的鸟雀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的脚印,无限地延伸至竹林深处去。
金沧月仿佛玩性大起,顺手抓起一团雪,便整个扬在我的头上,雪屑落进脖颈里,瞬间透骨的冰凉,我缩着脖子,却是敢怒不敢言,自我与他相识的数年里,我甚少见他如此像个孩童般顽劣,他在深宫中的面容素来沉稳,可眼下,他笑得那肌惬意,笑得完全却不像他自己。
我怔怔地站在竹林中间的小道上,迎着阳光看着他,初升的阳光灿烂无比,就那么肆意地照在他的身上,他带笑的眼神,再一次让我忘记了去躲藏那一古脑儿劈头盖脸洒落下的雪屑,我就傻傻地抬头看着漫天的雪沫直冲我而来,直到一支有力的臂膀将我拦腰截住,往后拖了两三步,一个熟悉的怀抱,混合着茶香、杜若花、和雪的清冷。
“傻瓜,就不知道躲开么!”公孙度的声音带着一抹冷,又仿佛带着一抹的嗔怪神情,像极了雪落在脖颈里的感觉,又仿佛与那百里谷主一样,夹杂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寒。
“他是太子殿下,我不敢,”我撅了撅嘴,小声地嘟哝着,看着金沧月拍了拍手,看到我落进公孙度的怀里,眼底似乎闪过一丝的失望,可他依旧浅笑着,“公孙公子还是那么爱妹心切,真正让人好嫉妒。”
公孙度并不理会,只是狭长的双目斜斜地睨了金沧月一眼,然后陡然间低头瞅了眼我的掌心,瞬间抓起我的手,高高举到自己面前,声音越发的清冷,“太子殿下,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好照顾了她?嗯?让她像个初初入营的士兵一样去练习骑马,学习射箭,还选了最烈的马,挑了最沉的玄弓?你当初是如何应允我的?”
我即便是反应再迟钝,也听出了公孙度话语中的浓浓的不满,急急地拼命缩回手,藏在宽大而温暖柔和的袖子里,却又匆忙间不得不抽出来,举起来对着公孙度狂摆着手,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二哥不是这样的,二哥是我自己要去学的,是我缠着姐夫要他教我的,我……”
我找不到说服公孙度的理由,在他的面前,我再多的解释都是徒劳,我在他的面前张牙舞爪着,却已然被他大手一挥,揽住我的腰肢,胳膊轻轻一转,便将我拖在了他的身后,他的胸膛起伏着,连带背部也起伏着,我瞧得出来,他很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