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这样的人生我还要不要继续下去?这是我毕业后,每天醒来都会面对的两个问题。”
坐在对面的男人听完我说的话,虽然隔着栅栏,但我还是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慈眉善目,故意彰显出有耐心的样子,就像长辈无奈的看不成熟后辈那样。我实在讨厌的不行,为什么大人总喜欢这么说话。为什么我潜意识习惯性将眼前这家伙归类于”大人“。
难道打心底我还自以为自己仍是小孩?或是少年?
是吗?还是不是?当然不是!
“能别用那种表情,行不?我很认真,我讨厌在我准备认真说些什么的时候,面对像你脸上一样的表情。”
“行!行,你说。”男人用双手捂住脸,我能想象到手背后忍俊不禁的表情,所以我更生气了。
“算了,我要开始了,你给我不要把手放下来。”
一、少年A之死
1
我一直以为,少年A和我是同一种人,直到他死,我才认清,我和少年A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我们在同一屋檐下住了半年,对话不超过30句,其中还包括偶尔心血来潮的问候。
你好……最近如何……吃饭了吗?
少年A只是点头,或是和我对视3秒。然后等我意识到结束,少年A已经消失。
他一直就在我身边,却又好像从没出现过。
2
毕业后我租了房,两室一厅,就在H市最繁华的街道上,同时也是某个施工现场的隔壁。促使我选择它的原因,是因为每月的房租低廉。虽然比邻着一座没有停歇过的工地,但嘈杂的环境对我没有影响,因为我内心的声音,远远超过铲车挖地和打桩机工作。
就在无数毕业生忙于找工作,我觉得自己已经先一步脱离了繁琐的社会流程。
在上大学前,我就定下终生性的目标,一是要过上轻松的生活,二是拥有一个能够在任何时刻,都可以安心写作的环境。说的明白些,就是抛开一切,全心全意致力于追求某种模糊的东西,具体是追求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生存的意义之类的问题。至于为什么选择用写作这个媒介,因为比起美术、音乐或是其它载体,写作是我唯一能做的。
这点是我从无数电影,以及一系列看不懂的书中吸取到的,古往今来无数伟人都在寻求类似的东西,假如我能找到,或接近,是不是说明我也能成为和他们一样的特殊者。
只要保持最低限度的消耗,偶尔打打零工,即使没有一份正式工作,也一样可以寻找答案。诚然,不上大学也一样可以寻找,但除了社会习惯促使我加入群体,更大的原因,我认为是命运让我遇见某个人。
3
回想起我搬进这里的那天,就觉得十分可疑。
“放心吧,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没什么特别。”房东看穿了我心中的不安,却仅说了一句让我觉得不着边际的话。
普通少年?什么才算是普通少年?是指普通年龄段,还是指普通的人类形态?
但当我第一次见到少年A,才算明白了房东的意思,也打消了疑虑。
他的确只是一个普通少年——我的合租室友。
不是小孩,也不是青年,只是少年。
如果要形容,也只能用“普通少年”形容。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为了区分这世上和浪潮中水滴一样多的少年,我将他命名为少年A。
但在日后的相处中,我却也了解到,少年A的诸多不寻常之处,也同样是和浪潮一样多少年们该有的不寻常之处。
这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有残缺的地方,而我在少年A身上却看到了一个完整的形态,某一刻我甚至开始觉得,少年A就是我要寻找的答案。
4
时隔半年,我和大学室友阿正在学校旁的大排档重逢。
毕业就像催化剂,加快了几百倍阿正身上的某种反应。那种反应,是自出生就开始发生,但直到现在才开始接近饱和,甚至已经饱和。如果说婴儿是一杯水,那么目前坐在我面前的阿正,已经浑浊,甚至有些污秽。
很难想象他和我曾经认识的那个阿正,是同一个人,毕竟在我见过少年A前,他一直是我认为最接近答案,最完整的那个人。
我们推杯换盏的过程中,我察觉到阿正在不停打探我的生活近况,但我不想和他聊现在,只想和他谈过去,说回忆。结果阿正反而不耐烦,我感觉他想从我口中得到期盼的一个结果,或许是进入社会后的庸碌,也有可能想要分享浮云之上的轻快生活。但我身上没有阶层的枷锁,所以让阿正失望了。然而阿正的眼中并不全是失望,还有些许愤怒,可能是气我的隐瞒。其实我没隐瞒,只是没有道出我苍白生活中的目标,因为我知道现在的阿正是无法理解的。
人们都这样,当开始觉得看穿别人身上的伪装时,假如没办法得到一个和心中预料一样的答案,那么就会产生愤怒。阿正最终也成为了“人们”中的一员。
我们就这样沉默的喝着酒,阿正的酒量不济,远不如前,可能一旦加入了“人们”,酒量就会随着心的增重而变差。
“真的什么都没有?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这是阿正醉倒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他的归宿,所以只好将他背回我的栖身之处。
5
我第一次和少年A的交谈的地点,是在通往繁华的阴暗楼梯口。
少年A看外面的世界,目光的焦点被我察觉,是年轻女孩们裸露的大腿。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涌起一股怒气,仿佛被夺走了某样东西一样,现在想来,其实是失去。
“你的目光里全是野兽一样的占有欲。”我说。
我只是在欣赏美,从没有想过去占有,少年A答。
“占有?你只是一个少年,没资格占有,充其量也就只能消费,少女们精致打扮,换取像你一样人的肉欲眼光,少女们沐浴在你们的目光下洋洋得意,可实际上已经失去了‘美’的资格。”
少年A怒视我,勾起了我继续谈下去的冲动。
“少年啊少年,你真可悲,因为你是少年,所以无法了解真相,这个世界被人所创造,所谓美,甚至艺术之流,不过是个体或群体的幻觉而已,你以为自己是少数派,可实际上像你一样的前者,也充斥了整个世界。”
不!我在黑暗里欣赏,没有人知道,更没想过去消费和占有,我只是在欣赏,它在我眼里不是幻觉,是存在的。
“那你该如何证明?”
少年跑回了房间,我走到大街上,听到刺耳的关门声。
我发自内心的笑着,也许少年A会在今晚彻夜不眠的寻找答案,但作为过来人的我知道,答案是不存在的。
6
我将阿正丢在客厅的沙发,给他盖上毛毯,但是否能让他感觉到温暖就不得而知。阿正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昏迷,因为他的嘴里一直嘟囔着几个词。
“家庭、爱情、友谊、事业、现实……”
人们昏迷时都是如此。
当午夜时,我听到争吵声,但只能听到阿正一个人的大声呼喊,毕竟旁边的工地已经掩盖了几乎所有的现实声音。
“现实就是如此,别幻想了,狗屁的理想,你现在想的什么都实现不了?你还没进入社会,等到那时,你就明白,你也别想着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迟早有一天,迟早……”
阿正的话我就听到这里,而另一人的声音却微不可查,我一句也听不清,唯一能确认的就是另一人一直在进行无休止的辩驳。再后来,我没听到一丝人声,只有几次零星的碰撞,可能阿正和另一人已经脱离了口头争锋,而开始了如同原始人一样的肢体接触。
这算是我意料之内,因为当两个人永远都无法说服地方时,就会产生一种原始的争夺占有方式,就像一般的动物那样,人也是动物。
第二天我醒来,没有看到阿正的踪影,再之后的三天里,我也再没见到过少年A。一周后,房东报了警,但一直过了很久,少年A的线索一个也被找到。警察甚至没办法完整的勾勒出少年A的相貌,他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在每个见过他的人心中留下影子,然后随着时间,影子也消失了。
唯一对他的失踪保持关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房东,他自那以后一直沉浸在浓厚的悲伤中,就像在自己的葬礼上哭泣,我想很久以前可能年长的房东也和我一样,曾和少年A同住了一段时间,并产生了感情。
另一个是我,想追寻真相的我。我怀疑,少年A已经被杀死,时间不能凭空带走一个活人,只能带走一个死人。而杀死少年A的最大嫌疑人,无疑就是阿正。
二、阿正
1
简单的人很好形容,复杂的人可能形容起来更加困难,不过两者差别无非也就是小说中主角和配角的差别。但丰富、混杂的人难以形容,曾经的阿正就是这么一个人,捉摸不定,但偶尔却也变的很好猜,同样的选择题他有时会选正确项,有时却会刻意选错误项。
阿正说,他想看到所有选项后面的结果。这是他第一次和我接触时说的话,在那以后,在一万多人的校区里,没有再出现第二个阿正。
而现在的阿正,却很好形容,他变成了和大部分人一样,不去判断对错,只凭当下的感觉。不是不会判断,而是根据当下现实的状况作出判断,无趣又现实的“正确判断”。
自少年A死后,我已经偷偷跟踪阿正了三周,他一次都没有察觉,莫如说他根本没想,没考虑过有人会跟踪他,就像没人会怀疑自己的影子会有意识一样。
我在咖啡馆喝着三十块一杯的咖啡,作出这样的决定让我很无奈,因为仅仅不到300毫升的液体,加剧了我打零工的频率。曾经我工作一天可以休2天,而现在因为这一杯咖啡,我不得不过上一天一休的日子。不过这世上没人会关心这些,对面快餐店中工作的阿正也不会关心。
阿正的一天是从7点开始,晚上10点结束,除去睡觉的几个小时,剩下的时间恐怕可以忽略不计。没错,我说的开始和结束是阿正一天的工作时间。
快餐店的名字叫做“开心炸鸡”,但无论是工作的人,还是吃饭的人,我都没有看到开心的样子。我想,对于现代人来说,吃炸鸡并不是一件会让人一直开心的事,当然每天去同一个地方面对炸鸡的人也是一样。如果非要说开心的话,恐怕也就一个人是真的开心,他偶尔会穿着寒酸衬衫来到店里,和阿正说上几句话,一边发自内心的笑着,一边拍打阿正的肩膀。我想大概是鼓励之类的,男人的身份大概是他的亲戚或朋友。但这个唯一开心男人总待不到5分钟,就带着开心匆匆离开。
阿正每天勤劳的工作,日复一日没有变化,偶尔也会让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我不用担心哪一天房租到期,以致于我一周没办法休息,然后一周过后就再也看不到阿正。我不用担心找不到他,因为他总是没变的。
但更多时候,我感到愤怒,愤怒到尽头就绝望。虽然我不喜欢少年A,但他自出生就没犯过什么大错,即使有,那也是少年之错,罪不至死。而杀死他的人,却过着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愤怒的源头。
2
我是来复仇的,替这个无法给少年A之死沉冤昭雪的社会,也替我自己,作为少年A的室友。
每天,我都将一把折刀装进口袋,期望哪一天愤怒到达临界值,这样我就有勇气冲过去,用这把代表少年A的折刀,或捅、或划,让白刀子变成红。
但也许勇气永远都不会满溢出来。
因为人总是这样,记忆可以努力不让其消退,但情绪会。每天看到阿正机器一样的生活,我都能够被激起一腔愤怒,但总是很难到达圆满的状态,每次差一点点就到达的临界点,却总因为一天的结束而消散。睡一觉就又得从0开始积攒愤怒,我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悲,这也是世界上大部分人共同的可悲之处。
达不到,永远都达不到,我想做的一切都是这样,总是快到临界点的时候泄气,就和从前一样。
3
“要是一天有25个小时就好了。”
大学时期的我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那时的我总认为自己不日就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作家,所以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去读于学业无关的书,因此,当学校发出退学通知单时,甚至还没办法瞬间冲淡我的热血。
“别做梦了,你没几个25小时可以消耗了,剩下7门课再不通过,你就等着……”就在阿正为我担心的时候,我的视线甚至还未曾离开过手中的《麦田里的守望者》。
“我的生活就是这样,每天看书、写作、睡觉、看书……简简单单的,多好。”
阿正将我手中的书抽走,他用手抓着头发,一脸无语。
“我真的很好奇,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培养出你这样的人。”
“没有很特别,很普通的家庭啊,我爸爸是……”
阿正将书合上,推进我的书架,同时道:“停!我不想知道培养你的奇葩环境,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剩下的几个25个小时充分利用,然后让你这个退学申请,免于寄到你们家那个奇葩的环境中。”
我感觉到不耐烦,而阿正却是不厌其烦。
“不要你管,大不了就退学,反正一天24小时永远都不会变成12小时。”
阿正听到我的话,他沉思了很久。某一刻,我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其实已经得到了答案,但却没有说。之后我实在拗不过顽固的阿正,他身上简直突然涌现孕妇要生孩子一样的决心,最终我在阿正的帮助下,补考总算是通过了几科。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阿正那时准备说出的答案。因为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如此,两天的时间变成一天,一天变成了12个小时。
4
要是一天有25个小时就好了,那样我也许就能积累足够的愤怒,然后转换成勇气,用上口袋中的折刀。
我没有等到突然变成25个小时的一天,但某一刻,我的愤怒却真的成功到达临界点,因为我偶遇了一个女孩,与其说偶遇,其实是我的精心设计。
当时我在咖啡馆做着和往常一样的事,当然不是品味咖啡。服务员的白眼让我很烦躁,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会点一杯咖啡坐一天嘛,即使真的只有我这么做了,他就不能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吗,非要在我身上练习什么白眼杀人的技术,在我为少年A复仇前是不可能被任何手法杀死,更别说白眼。
一个身影划过,她打断了我心里对服务员的无穷埋怨,是周琴,阿正的女友。她路过咖啡馆,我们在几秒的时里,只有不到两米的距离。周琴在咖啡馆门前的斑马线等红灯,我看着她依然俏丽的身影感到更烦躁了,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我却清楚的知道她和阿正之间,发生的一切。
那时候阿正除了每天做些有趣的事,比如说把所有错误的答案都选择一遍,除此之外,最不有趣的就是和周琴谈恋爱,之所以让我觉得无趣,是因为这是古往今来多少大人物都喜欢说的主题——爱情,仿佛任何成功的起点假如不是爱情就失去了意义,对此我由于看过太多,所以觉得审美疲劳。即使他们之间再怎么轰轰烈烈,我也提不起兴趣。
但是阿正说了,爱情里没有绝对正确的答案,所以反而让我觉得有意思起来,没有正确代表都是错的,只要是阿正选择的错误答案,都会让我觉得有趣,所以我反倒支持起他们的爱情,期待看到一个如愿以偿的有趣错误结果,或许还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情绪在里面。
周琴的目标毋庸置疑就是阿正,因为“快乐炸鸡”就在斑马线的对面。果然,周琴走进去,我透过两层玻璃和一条马路看见了两人的争吵,或许不算争吵,因为两方互相驳斥才算争吵,而此刻只是周琴只是单方面的高频率张嘴,我当然听不清,不过我看到炸鸡店里几桌客人的侧目,还有阿正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到最后,阿正才说了一句话,我通过口型看出来,阿正说的是:你走吧,我还要工作。
周琴瞪着阿正足足一分钟,阿正再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周琴跑着离开。我也离开咖啡馆,跟了上去,但是周琴跑的太快,我只好在路边骑上共享单车,终于追上,我看到周琴在湖边用手肘撑着栅栏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