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陆曦和七岁了,此时,她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紧张向她袭来。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白色的楼房、漆黑的铁栏杆、掉了漆的滑梯、围成一堆的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穿白袍的年轻女子以及自己身边的这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是了,这以后就是陆曦和的家了。这里是——颐山福利院。
陆曦和咬着嘴唇,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大脑轰隆隆地响,头好疼。
明明三天前还不是这样的,明明三天前妈妈还带着恬淡的笑,耳边还是爸爸温和的声音。可为什么在那个下午,货车的刹车会失灵,会偏偏撞上她们的车?又为什么没有抢救成功?
陆曦和看着他们被蒙上一层白布,看着他们被推入太平间密闭狭窄的抽屉里,在抽屉完全合上的瞬间,万籁俱寂。
陆曦和犹如坠入冰窟,大口大口的喘气,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襟。那一瞬间她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梦醒了。”
想到那一幕幕,陆曦和不由地颤抖,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陆曦和一下回到现实。抬头,哦,院长爷爷。
年迈的院长摸了摸陆曦和的头,轻声对她说:“小曦,不用怕,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你也不要想太多,在这里好好生活,以后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那…新的生活就要有新的开始,这样吧,我给你换个名字如何?”
陆曦和木讷地看着院长,默不作声。终是点了点头。
院长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栏杆外开得正盛却并不美的杉树花,对她说:“你以后……就叫陆杉吧!”
陆杉吗?似乎是个不错的名字呢。她这样想着,对着面前面目慈祥的院长扯出一抹笑。
院长也笑了,接着对她说:“你要记住,现在你是陆杉。陆曦和活在过去,而陆杉,永远活在未来。”
陆杉又点了点头,院长拉着她走到那一堆孩子中间:“这是陆杉,以后,和我们一起生活。”又对那名年轻女子说到:“白老师,你带杉杉四处转转,熟悉一下。”
那名被唤作白老师的女子应了一声,牵起陆杉的手就离开了。
饶过那栋白色的矮房子,后面是一片宽阔的空地,长着稀疏的草,零散地堆着些孩子们的玩具,一棵茂盛的树上系着一个自制的秋千,有些荒凉。
白老师把陆杉放在秋千上,轻轻地推着她荡秋千,许久才开口道:“我三岁就没了父母……是院长把我带到这里……”
陆杉惊异地看着她,白老师释然一笑,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很固执啊,天天沉着一张脸,也不愿意跟别人讲话。后来,和我同龄的孩子都被领养了,谁也不愿意要我。院长当时对我说:‘没事,没人要你,爷爷要!你以后就跟爷爷在这里生活!’当时我哭得稀里哗啦,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院长待我很好,慢慢地就这样长大了。长大以后,院长曾让我离开,可我又不愿意,就干脆待在这里帮院长的忙。”
白老师停下了推秋千的动作,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发绳,帮陆杉梳起凌乱的头发,动作很温柔。
“老师这一生也没有什么愿望,能看见你们的笑脸就知足了……”扎好头发,白老师来到陆杉面前:“杉杉,你和老师年轻的时候很像,你还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师不希望你一生都活在阴影中。所以,不管未来如何,答应老师,一定要笑,一定不要对世界失望,好吗?”
陆杉看着白老师的眼睛,突然鼻头一酸,重重地点头:“好!”
白老师伸出小拇指:“那我们拉钩?”
陆杉笑了,此刻,她才有了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与无忧无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大蠢猪……”
2
陆杉又一次被惊醒了。梦里的一幕幕还在她眼前回放。血……好多血……大货车就这样撞过来……医生无奈地摇头……太平间的大门“哐当”地关上……
陆杉不再去想,她坐起身来。月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光芒微弱,却足以让她心安。
她快要十一岁了,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四年。
刚到这里来的时候,那群同龄的孩子都排挤她。但她就像和白老师约定的那样,一直笑着。慢慢的,因为陆杉爱笑的缘故,她逐渐变得受欢迎起来,也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是一类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听着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困意又一次袭来……
第二天早晨阳光很好,陆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晴朗的天了。所有孩子都很开怀地在那片空地上玩耍。
陆杉听到院长与白老师的对话,好像今天有大善人要来。大善人,是陆杉对孤儿院施以帮助的人的称呼。
果然,下午就有一对中年夫妇开着一辆很气派的小轿车来了。这一对夫妇都是大学教授,丈夫姓陈。据说他们曾经有一个女儿在13岁的时候失足落水被淹死了。
这对夫妇和院长在一旁说笑着,他们此次又送来了许多过冬用的棉衣和一些孩子们读的课外书。院长对他们感激不尽,陆杉也对他们颇有好感。
陈太太含着笑看他们玩耍,当她看到陆杉的那一瞬间,不禁浑身一颤,呼吸停滞,她用颤抖的手拍了拍身边的丈夫,指着陆杉。
陈先生看到陆杉,双眼瞬间泛起亮光,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用颤抖的声音问院长:“怎么会那么像…季院长……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
“哦,你说的是陆杉吧,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她和茹儿长得好像……”陈先生喃喃自语道。又转头对院长急切地说道:“季院长,我们想要领养她!”
“这得问问……她自己的想法……”
陆杉本来不想答应的,但白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你要是想我们了,以后还可以经常回来的。”说着,为她又梳了一次头发。
陆杉就这样跟着陈夫妇走了,这对夫妇很有钱,他们住在一栋别墅里,很大。陆杉拥有了一个自己的房间,床上有数不清的玩偶,有一整面墙的洋娃娃,有特定的人来照顾她的起居,饭菜很可口,不像孤儿院里的那般乏味。他们还送她去了最好的学校,接受最好的教育。
夫妇二人会陪着她一起看电视,会给她买很多新衣服。这曾是陆杉最向往的生活。可不知道为什么,陆杉并不开心。
或许因为知道自己只是他们女儿的替代品吧,又或许觉得他们的笑容虚假至极。她感到越来越累,话也越来越少,仿佛回到了她刚到孤儿院的时候,无助又孤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到深夜陆杉就会醒来,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一丝心安。她不想哭的,可怎么也忍不住。黑色的阴影一点一点蔓延开,将她整个吞噬……
兴许是看到陆杉从始至终都冷漠木讷,陈太太对她逐渐失去了耐心,态度变得急躁起来。
真的是无意间的,陆杉听到了陈太太与陈先生的对话:
“我们都对她那么好了,她居然还是那副臭样子,这死丫头,好心当成驴肝肺!”这是陈太太尖锐的声音。
“唉,除了长得像以外,她跟茹儿真的是一点也不一样。茹儿那么开朗,这陆杉怎么跟块木头似的。”陈先生说道。
“你当初就不应该那么冲动把她带回来!现在白吃白住还给我们甩脸色,什么东西!我真是受够了!”
“这能怪我吗!当时谁会考虑那么多!”陈先生逐渐情绪失控。
“那你现在就让她赶紧滚蛋!而且这丫头好像还有精神病,我看见她大半夜坐在角落里哭……”陈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
“什么?精神病?那老东西当时怎么不说!这不摆明了坑我们吗!这老东西,要不是为了我们的口碑,谁去给他们免费送东西啊!”
“就是,冤大头都让我们当了,我看干脆把她送回去算了,反正这老东西当时也没给我们说明这丫头的情况!”
陆杉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都说世态炎凉,可人心终比世态更加炎凉。人啊,谁又知道到底是好是坏呢?
3
两天以后,陈夫妇把她送回了孤儿院,没有告诉她原因,不过她也知道。
季院长知道陆杉被送回来的原因后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冷冷地对陈夫妇说:“以后颐山福利院不再需要你们的帮助!”
精神病?可笑!陆杉在这里待了四年,他身为院长怎么不知道。分明是在他们那里受到了精神的折磨而导致的!人心叵测啊……
当院长和白老师看到陆杉的时候吓了一跳,只是半年没见,陆杉竟然这么憔悴,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体像一架随时会散架的骷髅。
白老师紧紧地把陆杉抱进怀里,第一次哭得如此痛彻心扉。陆杉苦笑着说道:“白老师对不起,我没有一直笑着面对待所有人……”
“不怪你不怪你…呜呜…这怎么能怪你呢…………呜呜呜……”白老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在替陆杉诉尽这半年来所有的痛苦。
经历了无数挫折,陆杉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说来也是奇怪,回到福利院后,陆杉的抑郁和痛苦逐渐消失殆尽,逐渐开朗起来,身体也逐渐变得健康。
是了,以前的陆杉又回来了。
4
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前,陆杉或许永远也不会思考自己名字的寓意。
那天陆杉去院长的办公室帮忙浇花,办公室没有人,院长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书里夹着一张照片,内容是杉树花,平凡却又生机勃勃。
鬼使神差地,陆杉拿起了那张照片,她将照片翻过来,是两行小字,一行用的铅笔,一行是中性笔。这张照片或许有些年头了,铅笔的痕迹都变得模糊。中性笔的小字一看就是最近才加上去的。
铅笔的小字是:
“杉树花极为常见平凡,外观普通,生命力却极其顽强,也有着独特的美。”
中性笔的小字是:
“杉树花的花语是:幸运以及浴火重生。”
浴火重生……看到这四个字,陆杉不禁一愣。她曾看书上有一句话:“每有一个时代坍塌,就会有一个新的时代在废墟中重建。”
那自己呢?大概也是这样的吧。每有一个自己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就有一个新的自己浴火重生。
重生啊重生……院长可真是良苦用心啊,陆杉心里一阵感动,她抬头看了看窗外躺在躺椅上看报的院长。
院长头发已快要全白了,比起四年前皱纹也更深了,但好在他的气色一直不错,身体也很健康,陆杉放心地舒了口气。
好了,那现在,继续浇花!
5
陆杉还在陈夫妇送她去的学校里,起初因为没有良好的基础,陆杉跟的很吃力,往后渐渐就变得轻松起来。陆杉也很争气,次次拿到一等奖学金,一次不漏地交给院长。院长对此感到很欣慰。
陆杉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在福利院过着这种平静的生活。
直到高考结束的那天,院长把陆杉叫到自己身边,斟酌了许久开口对她说:“杉杉啊……你现在也长大了。嗯…我思考了很久,决定让你离开这里……”
陆杉愣住了,随即哽咽道:“院长,您这是,在赶我走吗?”
“不不不,不是的……杉杉啊,我也很舍不得你,但这是为你好啊。现在你也长大了,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还会走向更远的地方。不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也不应该让福利院成为阻碍你向前的枷锁。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
陆杉终是离开了。走的那天没有想象中的感天动地,反而很平淡。只是和大家说了些照顾好自己之类的话。院长一直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不忍去和陆杉道别。
陆杉站在门口,看着“颐山福利院”这几个字,感慨颇多。刚要上计程车,白老师追上来,塞给陆杉一个信封:“,这是院长让我给你的,等车开了你再看。”
陆杉没有多说,小心翼翼地收好信封,郑重地对着白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上车。
待计程车出发后,陆杉掏出信封——
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这张卡里有两万五千,是这些年来你自己所得到的奖学金,现在物归原主。
陆杉不禁红了眼眶,纸条上还有七个字,是院长对陆杉的希冀:幸运与浴火重生。
陆杉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过头,透过后车窗望着福利院。计程车没有开出很远……陆杉看到蹲在福利院门口痛哭的白老师以及……以及柱着拐杖的白发苍苍的院长…
院长的头发已然全白,背也不知何时变得如此佝偻。院长在以陆杉察觉不到的速度老去,这速度,慢到无人察觉,又快到一晃而过。
陆杉不忍再看,她回过身,把头埋在膝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在福利院一待十一载,这十一年也曾被抛弃,也曾被孤立,也曾被恶言相待。但她始终记得白老师的那句话:一定要笑——而她也是那样做的。
陆杉始终铭记,是福利院让她重获新生,让陆曦和停在过去,让陆杉浴火重生,永远活在未来。
陆杉忍住泪水,慢慢平静下来,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计程车的广播正放着访谈节目,年轻的主持人对已经成为影帝的男演员说道:“哭的最痛的那一天,一定让你成长了许多吧!”
男演员笑着摇了摇头,许久开口道:“是忍住没哭的那一天。”
陆杉已然不是孩子,却依然可以笑得像个孩子,却不能哭得像个孩子。这可能就是大人的世界吧,陆杉这样想。
6
陆杉离开福利院后,利用高考后的假期打工,为自己赚取了大学的学费,然后带着一所不错的一本院校录取通知书,奔向了远方。
在那里陆杉遇到了一个叫木羽的男孩,这个男孩眼睛里全都是她。男孩有些粗心,却记得每天给她带早餐;男孩有些腼腆,却能厚着脸皮请她去书店;男孩也有些笨手笨脚,却在她生病的时候天天炖鸡汤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