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早起床的时候，陆离照例将挂在墙上的日历撕下一页，表示新的一天开始了，这日历还是父亲托人从外地带衣物回来时顺便捎回来的。
今天的这一页日历上，几个硕大的鲜红色字体格外显目。
六月一日，儿童节。
就着萝卜干吃了一碗粥之后，他就背着书包准备出门了。粥是奶奶每天都会提早起来煮的，煮好后奶奶才会回床上去再睡一会儿。
“奶奶，我上学去啦。”
像往常一样，陆离来到学校，走进教室的时候，已经有大部分的同学到了。或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嬉戏打闹，或端坐在座位上高声朗读课文，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
他心不在焉的往自己座位走去，这上学的一路上他都在想事情。
才刚在座位上坐下，书包都还没放稳妥，陆百万就神秘兮兮的像做贼似的凑到他跟前，手捂在嘴巴边上悄声的说道:“陆离，我跟你说啊，我今天跟秀镜姐姐说话了，而且我还看了她好久，简直跟电视里面的仙女一模一样。”
“嗯。”
陆离平淡的回应了一下，他把书包放进抽屉之后，从里面抽出语文书，准备尝试静下心来背诵课文。
不想陆百万突然掰过他的肩膀，像大人一样将自己的双手放在他的肩上，如同在宣读《小学生守则》一样的庄严、郑重。
“我要说的是，我不跟争你浅浅了。浅浅让给你了，我要天天去跟秀镜姐姐说话，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娶一个像她一样的媳妇儿。”
陆离“哦”了一声，就将陆百万的手从肩头扫开，转而趴在书本上，发起了呆。
陆百万自讨无趣，切了一声。表示陆离对于自己施舍的大恩大德竟然没有一点表示，而且还这么漫不经心，但转念便沉入了自己深深的幻想之中。
电视里面的仙女什么样，陆离没个具体印象。他家里没有电视，经常跑去邻居家看电视时也没觉得有看到什么仙女，他认为仙女就应该是浅浅那样的。
浅浅的名字叫梁浅，是去年跟着被调到学校教书的父母亲转到这个学校的。他和陆百万经常为了争论浅浅以后到底会是谁的媳妇儿，从而大打出手。有好几次，他们在放学的路上相互掐架，弄得满身都是泥土，太阳下山了才肯回家。但陆百万胆子大、脸皮也厚，经常能和浅浅他们一群女生在一块儿玩闹，为此他常常暗中恼恨自己。
至于陆百万口中的秀镜姐姐，这个他倒是知道是谁，她是村口开小卖部的小李阿姨的女儿。在红村小学，每天放学之后，同学们三五成群的结伴前往小李阿姨的小卖部买零食吃，定然是一天之中最能让孩子们开心的事情之一了。这件开心的事情自然跟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远远的看着，从没进去过。听陆百万讲她才从外地回家没多久，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厉害着呢。
然而陆离现在心烦意燥，对于陆百万说的，他全然没了往日的心思。
2
“喂，喂，陆离。还不快点起来，浅浅都要来收作业啦。”
迷迷糊糊间陆离感觉脑袋瓜子被拍了一下，揉着后脑勺坐直了身子，就看到陆百万在旁边冲着自己挤眉弄眼。
“哎，我说你不会昨晚去偷看你们隔壁的林阿姨洗澡了吧？一大早就打瞌睡，这早自习都过去了。”
“胡说，你才去偷看别人洗澡了。”一边揉着后脑勺，陆离反手也要一巴掌往陆百万的脑袋瓜上拍，陆百万赶紧伸手挡住，然后两人就扭作了一团。
“咳咳，陆离，陆百万，你们的作业呢。”
听见声音，陆离赶紧摆正身子，他迅速的瞄了梁浅一眼，就赶忙低下头去从书包里翻找作业本。
没想到陆百万却在旁边嬉皮笑脸的将作业本递给梁浅，还一边说道:“浅浅，你今天穿这件裙子真漂亮，像白雪公主一样。”
“嘴花花，不是个东西。”梁浅收过陆百万的作业本，并就势拿着作业本在他头上拍了一下，陆百万赶紧求饶。
“陆离，你的呢。”
陆离连忙双手将作业本递到梁浅手上，也学着陆百万说道:“浅……浅浅，你今天真漂亮。”说完赶紧又低下头，不敢看她。
“哎，我说陆离，你结巴呢。”
陆百万被梁浅瞪了一眼，吓得赶紧闭嘴。
“你也讨打。”嘴上这么说着，人却走开了。
不想陆百万却不依了，追着走开的梁浅喊道:“喂，浅浅，我说你怎么不打他呢。”没有得到回答，梁浅继续往下收着同学们的作业。看到梁浅走的稍微远了些之后，陆百万一把搂过陆离的肩膀。
“喂，陆离，我跟你说，早上跟你说的是真的。我真的不和你抢浅浅啦。”
“嗯。”
“喂，我说你这人，早上怎么怪怪的。”
“嗯。”
没理会陆百万在一旁不停地嘟嘟囔囔，陆离又陷入了他年少的心事之中。
上课铃响了，本来还嘈杂的教室，瞬间如同投下一块石子的湖面，随着涟漪的散开，渐渐平静。陆离强迫着收回思绪，正襟危坐，陆百万也有样学样，抬头、挺胸、收背、翘屁股，等着老师进来。
早上的第一节课是数学，在陆离的记忆中，好像他们的数学老师每年都会换一个，调过来调回去的。
但要说这几年里最让他们喜欢的数学老师，甚至说最喜欢的老师，想必现在五年级的同学们十个里面有九个都会说是梁老师，也就是梁浅的妈妈。
上课铃响了好一会儿，就在同学们正襟危坐，屏息敛声的时候，老师终于走进了教室。
来的却不是平时总板着一张脸的数学老师，而是同学们好久没有见到的体育老师，因为他总是生病。霎时间，教室里就像响起了气球漏气的声音，一大半的同学顿时稀稀拉拉的趴在了课桌上。体育老师姓林，是一个和蔼可亲的大叔，是最能和同学们打成一团的一个老师了。
梁浅立马站起身来喊道:“上课。”
同学们刚要起身，林老师马上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他走到讲台上站定，眯着一双笑眼，乐呵呵的打量了一圈后，这才在椅子上坐下。
“同学们，你们黄老师生病了，这节课由我来上。”想了想后，他又说道:“嗯～你们自由活动吧，想在教室做作业的就留下，要出去玩的就出去玩。不过都小声点，不许吵到其他班级的同学。”
不等林老师说完，教室里立刻爆发出了欢呼声。林老师马上拿眼睛一瞪，吵闹的同学立时作出心领神会的样子，冲着林老师做了个鬼脸，便压低了声音三三俩俩的奔出了教室。
教室里的人走的七七八八了后，林老师无奈的摇摇头，看着留在教室里的几个学生说道:“你们要是遇到什么不会的问题，也可以上来问我。哦，梁浅，你下课后把收上来的作业本放到办公室黄老师的座位上去吧。”然后就从讲台上的教案里抽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梁浅在底下答应了一声。之后教室里就沉入了一种静谧之中，只有铅笔在纸张上刷刷刷划过的声音。
陆离没有出去玩，刚才陆百万叫他一起去打乒乓球时，他实在提不起兴致，就拒绝了。陆百万狠狠的鄙视了他一番之后，就抱着一副乒乓球拍奔出了教室。
此刻，他趴在桌子上，把头转向梁浅的方向，从后方只能看见一个侧影。就这样看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转而把一只手伸进裤子的口袋。这两日里，他时不时都要把手伸进口袋，以确保里面的东西是否还在，口袋里放着他这一年来的所有积蓄。
此刻，上午九点慵懒的太阳透过窗户，轻柔的洒在少年的肩头、洒在少女额前飘落的碎发上，悠闲的洒满教室的角角落落，构成了一副斑驳陆离的光影。
微风也钻了进来，轻轻地拂过桌面，拂过书本，拂过少年少女的面颊，最后又拂进少年的心里。
少年有心事。
微风难拂平。
3
去年六一儿童节的那个下午。
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温暖和煦的阳光洒向人间。微风拂过大地，袅袅的炊烟在碧蓝的天空中升腾、盘旋、消散。
陆离吃过午饭后从家里前往学校，今天下午不用上课，放了半天假。但他上午放学回家时，由于匆忙，忘了将语文书装进书包。
他赤着脚漫步走上长满杂草的田埂，手里随意的挥舞着一根在田地里捡来的枯树枝，他想象着自己像电视里的大侠一样，眼前都是敌人。
这么想着，他就在田野间腾挪跳跃起来，从一处高的田埂跳下一处低的田埂，落地的瞬间，便用双手紧握的树枝使劲砸下，树枝顿时断裂飞开，松软的泥土上也立时留下了一道长条的印记，双脚也陷入了泥土之中。他大口大口的呼气，使命完成。
找了一处水洼洗掉脚上的泥土之后，他便放慢了脚步，在乡间的田野间穿行。
一路上陆离不时的背诵着古诗，又想着晚上要去邻居家看他们用游戏机打游戏。最后他又想到了父亲，想到父亲他便感觉有些怅然，他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父亲了，好几年了。
他觉得他快忘记父亲长啥样了，可能父亲也忘了他长啥样。现在还能证明他有个父亲的，可能也就是左邻右舍不时对他的玩笑话，以及三五个月父亲托人从外地带回的钱物了。
他没有妈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从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出来后，陆离站在了通往学校的那条宽阔的大马路上。
他把用草绳系在腰上的凉鞋取下，大马路上不比田野间的小路。路上有沙子，还有细小的碎石头、又粗又硬，还有干巴巴的泥块，凑近了还能清晰的看见轮胎在上边印下的纹路。光着脚走在上面，脚底板生疼的紧，而且陆离总是在人少的地方才会赤着脚。
在路上不时会遇到一些调皮晚归的同学，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陆离都微笑着一一和他们打过招呼，然后继续前行。
他看见从马路的尽头一辆拖拉机慢腾腾地开过来，在后面跟着几个大男孩在大喊大叫的追逐着，在拖拉机震天响的声音和在空气中升腾了一路的烟雾中，他们相继从陆离面前经过，然后撒欢着远去。
这是很常见的一副景象，陆离也经常和同学们一起这么干过。
有时个别的拖拉机师傅还会特意将速度放的慢些，然后孩子们就可着劲的奔跑追逐着，最后像猴子一般利索的翻上了拖拉机的后车厢。此时的拖拉机拉载着的不是满车的泥土沙石和各种被锯断的木料，反而像是在拉着青葱的岁月，载着年少的童真，拉着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缓缓前进。
顺着马路一直走到学校的时候，陆离远远的看见了那让他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场景。时至今日，那幅场景都会像电视里播放的广告动画一样，在每一个难眠的深夜不停地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
在那间门牌上写着三年级的教室里，陆离看见教室的中间被腾空，课桌椅被整齐的排列成了一个大圆圈，梁老师就站在圆圈中间，好多同学分别围着圆圈坐在椅子上，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则放着满满当当的东西。
他蹑手蹑脚的贴着墙根靠近，他在其中看到了好多熟悉的面孔，有陆百万、有陆飞……还有梁浅……还有好几个陆离都能叫的上名字的高年级、低年级学生。
好不热闹。
这时他看见梁老师举起双手示意大家安静。
“同学们都到齐了哈，今天呢，举行这个活动的目的，是想让同学们过一个不一样的六一儿童节。
同学们面前桌子上放着的零食啊、饮料啊，都是用同学们交上来的钱买的。当然啦，老师另外还为同学们准备了丰富的礼品哦，不过呢，只有参与游戏才能获得到礼品的哦。
等下梁浅会先上来给同学们讲一讲都有哪些游戏。
然后呢，我就不耽误同学们的时间了，老师先祝同学们六一儿童节快乐，让我们一起度过一个难忘的六一儿童节。”
等梁老师说完，围坐的同学们马上响起了浪潮般的掌声。
陆离看到梁老师坐下后，梁浅从座位上站起，她缓步走到教室中间，身上那洁白的衣裙在张贴的花花绿绿的教室中是如此的瞩目。她先是环视了一圈围坐着的同学，然后缓缓开口说道:“今天是六一儿童节，是属于我们大家共同的节日，我们有缘欢聚在这里，应当……”
梁浅清脆的声音此刻不止回响在教室里，还回响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回响在陆离的耳畔。
往下的陆离没有听清，当他再次蹑手蹑脚的从学校一边绕了一圈进到他们四年级的教室时，仅有一墙之隔的欢声笑语就蜂蛹着涌入了他的耳朵。
他把抽屉里翻出的语文书拿在手上之后，却没有立即离去。他趴在桌子上，听不清隔壁教室里具体的声音，但他能够想象的到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想象着梁老师温柔慈祥的目光一一的落在每一位同学身上，他想象着陆百万嬉皮笑脸的样子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他想象着陆飞生动活泼的给大家描述他周末去城里玩耍的奇异见闻、引得大家心驰神往的样子，他想象着梁浅在同学们的注视下翩然起舞……
他想象着同学们围坐一团，吃着零食，喝着饮料，聚精会神的看着正在台上表演的同学。然后大家一起做游戏，一起猜字谜……
陆离抬起头的时候，伸手抹去几滴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他又一次蹑手蹑脚的离开教室，静悄悄的离开学校。
虽然没参加活动的不止自己一个，但陆离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很难过。
还使陆离感到难过的一点是，如果不是凑巧撞见，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他知道自己没有钱，但他竟然事先都不知道会有这么一件事。
这一刻，陆离感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东西正笼罩着自己，他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想哭。
有清风拂过，拂过泪水，带来哀愁。
4
放学后，陆离趴在座位上久久没有起身。
自从梁老师被调走，换了一个数学老师之后，陆离就有了一种预感，今年的六一儿童节估计不会有活动了。
但陆离还是心存希望。
这一早上，用陆百万的话说，陆离是被鬼上身了。
上课时他就发呆，下课后他就东张西望，注意每个同学的动向，他试图从他们身上发现些什么“异常”的行为，继而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