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姐姐
【2017】
暗暗喜欢一个人和被一个人暗暗的喜欢,我本以为许之嵘是前者、而我是后者,后来才发现,是我自己犯了错,颠倒了顺序。
有些错,一旦犯了,就会一错再错。
当我从宿醉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镜子折射出我因宿醉和夜不成寐生成的眼袋和黑眼圈,打开手机,跳出两条来自许之嵘信息——
“22:12。
到家了吗余遥,下次别喝这么狠了。”
“08:01。醒了没有?看到短信回我下吧。”
还有一则时间为“23:34”的未接电话。我打开短信界面,正准备打字,胳膊无意中晃动了一下鼠标,原本休眠的电脑重新亮起来。
昨晚醉酒回到家后,浑身暴走的倾诉欲无处安放。残存的记忆里,当我登入T论坛,首页飘着一个非常著名的“明天我就要回1997年了,真的很舍不得大家,大家有什么想说的吗?”的帖子。
鬼使神差的,我滑到帖子底部的输入框,输入“麻烦楼主到2012年的A省宛陵市,跟济扬中学初三六班和班草同桌的塌鼻子女孩说,恋爱要趁早!如果2012年你没时间,麻烦你2015年初夏找到她,跟她说,一定要用心听打给你的每一通电话!!!”
时间的河水东流去……往事在我面前一幕幕浮现,鲜活宛如昨日。
【2012】
“诶,许之嵘,”我用手肘戳他肩膀,“帮我写一下同学录啊。
”
他从一堆书中抬起头来,把眼镜推到鼻翼的位置,好看的眉毛皱起来,“离中考只有六天了你还光顾着弄这个不好好准备……”
许之嵘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我打断,“数学老师不是说了嘛,小考小玩,大考大玩。我这是遵循师嘱。”
同桌以来,我们总是这样,不互怼一番就不舒服。
在我看似驳斥实则吐槽的间隙里,许之嵘早在同学录上龙飞凤舞起来。可惜课间十分钟时间实在太短,不够他发挥的。放学后,许之嵘把同学录装进书包里:“还没写完,今晚回去写好明天早上给你。
”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背着包走了。
第二天他把同学录还给我时,我指着背面的【好友寄语】,不可置信地盯着那由数字和横竖线条排列起来的,应该是被称作“曲谱”的东西。
“你在打什么谜语啊?”
“你不会自己看么?”他的语气莫名其的傲娇起来。
“就是看不懂才问你啊,故弄玄虚,矫情。哼。”我一股脑把同学录捅进课桌抽屉。
我所在的济扬中学,每年都会向宛陵中学输送大量优秀生源,尤其是我所在重点班,今年考入宛陵中学的人数占班级总数的三分之二。平时成绩尚算中上游的我此番失利,八月初录取通知书下来,是宛陵二中的平行班。
虽然是本地仅次于宛陵中学的重点高中,也非我所愿。许之嵘那个家伙,可不会像我这样衰啊。
我没有想到会在开学第一天遇到许之嵘,据说他的成绩是完全可以上宛陵中学的,甚至有可能会进宛陵中学这一届唯一的实验班。
“你为什么会来二中?”我定了定神,语气里还是带着三分惶惑,他是脑子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
“想来就来咯。
”他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你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挑眉,一如飞机在天空划过齐整的云线。
我投降,“好吧,你哪个班?”
“二十班,”宛陵二中今年高一统共招收了二十个班,九班、十班、十九班、二十班是重点班,“三年学费全免,一次性一万块现金奖励。
”他补充了一句。
“凭你的家境,还在乎这么点儿钱吗?”他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我。
【2015】
倏忽之间,许之嵘向我挑眉的那个画面,在我脑海里依旧清晰无比,三年高中时光已经漫步到了尾声。
“你准备填什么学校?”我把手机攥进手里,收件人迟迟没有填写。
明天就填报志愿了,可我这刚刚擦边一本线的成绩,实在不知道是填个保底的一本好,还是选个好的二本。
我想发短信给许之嵘,让他帮我出出主意。可我开不了口。
从我意识到我们的关系并非原先设想的那般纯粹时,我就很少对他开口了。
高中三年,许之嵘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学校每逢大型考试张榜公布,他的名字始终在理科那一栏的最顶峰。
因为初中时的同桌情谊,许之嵘同我还是交流颇多的。无论是偶尔放学后同去济扬中学旁边的冷饮店吃冰,抑或周末相约一道去市图书馆还书,我们之间因为距离的微妙产生的默契有增无减。
正值少年拔节之际,许之嵘已经长成树一般笔直挺立的少年了。
在我预料之内,许之嵘成为愈来愈耀目的少年。
起初别人以为我们是情侣关系,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之间仍旧一如往常,关系并未进一步,也没有退步。渐渐地,大家最终接受了我反复宣扬的“纯洁的男女关系”。
许之嵘日渐优异,思慕他的女生也逐渐多起来。也许是重点中学竞争力非常之大。她们总算没有做出“故意不慎摔倒”的戏码或成立“许之嵘粉丝会”的举动。
女生在经过一系列严密甄别后,终于选出了最合适的委托人,也就是我。
起先我是非常乐意的。因为“红娘”业务越来越兴盛,我有时也问他,为什么没男生拜托他来追我。谁知他轻轻一句话就噎死我:“谁说没有,只是我都替你挡了。
是我们学校女生太少的缘故吗,怎么你这样的都有大把人看得上?”
原来他背着我做了这些。
我不再那么热衷于当个穿针引线的红娘了。我变得患得患失起来。
我一遍遍宽慰自己,我跟许之嵘认识太久了,彼此太了解彼此,并不适合做情侣。我不想错失这段清爽干练的友谊。
在我一个字一个字删除这条短信时,许之嵘的电话过来。
我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有什么事吗?”
半分钟过去,没有人声回复。
仍自纠结于如何填报志愿中的我,实在不明白他打这通电话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再不说话我挂了哦。”
依旧是没有人声。却有钢琴声从手机那头飘扬至我这边。
是轻缓悠扬的旋律,让人听了心头甚为舒爽,非常之熟悉的旋律,可就是没法想起是在什么地方听过的。
手机那头的钢琴声持续着,甚至都走了一个轮回,开始第二轮的演奏了,我还是没想起来钢琴曲的出处。
第二轮的演奏快至尾声时,我终于按捺不住:“许之嵘你又想表达什么,被外星人劫持了所以用钢琴声摆SOS求救讯号吗?你自然不用担心填什么志愿选什么学校,有时间陶冶情操,可我不一样。
我现在焦头烂额,没时间陪你打哑谜!”
我把手机调至免提,放在桌上,却不再有回音。我反倒忐忑起来,也许是他不小心按到通话键上去了呢?
我想问询些什么,“嘟……嘟……”许之嵘那头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2016】
秋意最浓的时候,我回了一趟家。
说起来挺丢人的,因为失恋,伤心难抑,暂时想离开大学所在的城市。于是编了个借口跟辅导员请了几天假,分手的当晚衣服也没收拾一件就跑去火车站买了张坐票回了宛陵。
我去了济扬中学,看望班主任卓老师。
卓老师的眼光还是那么毒辣狠准,“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回来宛陵呢,来找老师就是想找个树洞倾诉吧。”
“我失恋了……”我的声音比蚊子哼哼也大不了多少吧。
“就为了这事儿?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呢。”
“你说的轻巧!失恋的人又不是你!”我忿然回嘴道。
“这年头谁还没失过七八头十次恋啊。失着失着就习惯了。”他仍旧不屑我的悲伤,一针见血地指出年少时恋爱的莽撞和朝生暮死,“好了,跟我说说具体的事情吧。”
我滔滔不绝说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以愤怒的质问句收尾,“你说他凭什么因为’没感觉了’四个字就说分手。
难道恋爱就光凭着感觉,凭着这一股后继无力的冲动就可以了吗?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
一贯口若悬河的卓老师并未接过话,而是直直盯着我半晌,直望到我忍不住了开口:“干什么这么看着我?”
他问我:“那你觉得,许之嵘是个怎样的人呢?”
这问题触动了深藏已久的一些心事,“他是一个……很多方面都很聪明,而且长得挺帅的,脾气时好时坏,却很招女孩子喜欢的,爱穿红色格子衬衫的男生。”
“那你对他有感觉吗?”
我下意识地摇头。
“你知道高中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读宛陵中学的重点班,反而跑到二中去吗?”
“他跟我说是因为二中免他三年学费还奖励他一万块钱。”
“他去二中,是因为他从我这知道你中考志愿填去了那里。
”
许之嵘是因为我去的二中,这不是台湾偶像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吗,而且是烂俗到死已经不时兴了的情节啊。
那为什么之后他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整整高中三年,我们的关系虽没有退步,也并没有实质性的再近一步啊。还是说,是我误读了他的某些讯息,是我没能及时领悟么?
我想起去年夏天许之嵘打给我的那通电话。可事过境迁,我早已忘了那天他究竟弹奏了些什么。虽然不期然的,这一年多来那旋律模模糊糊的,时时在我耳边萦绕,我终究是没能想起来它的出处。
我不经意眼光一扫书柜,扫到书柜第三层那本天蓝色的,初中同学录。
我忐忑的抽出同学录,翻得一会快一会慢,翻了好几遍才找到许之嵘那一页。我那时就知道这是一份曲谱,可当初的我看不懂。大一因为男友加入吉他社团,我也去旁听了几节声乐课。高深的没学到什么,曲谱磕磕绊绊却是能看了。
试着哼出来,“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叮咚……咚叮咚叮”,哼到最后一节,我终于醒觉,这曲谱似乎就是那一年他电话中弹奏的那一首。
那一首因为我的忿然出声戛止的乐曲。
那是我和许之嵘最后亲密的交集。
其实我老早就听过这首歌,许之嵘最喜欢的歌手陶喆的,《就是爱你》。
是初三上学期开始不久,在许之嵘的单车后座上。那天我忘带车钥匙了,我家和他家隔得不远,所以他载我回家。从学校到我家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路上太无聊了,许之嵘便递了只耳麦给我。
“这什么歌啊,怪好听的。
”听到一首很轻快的歌,歌词依稀直白,歌手磁性的嗓音冲和了这弊症。
“这个是……”前面是红灯,许之嵘“哧”地一声,用脚支地,回过头来,“陶喆的《就是爱你》。
”
“哈?好肤浅的歌名啊。”
“所以正适合你这样肤浅的人听。”
“能别这么刻薄吗!”
“我哪里刻薄了,我分明是在赞美你好吗。
我就喜欢肤浅的东西啊。”他故作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哦,那难怪本姑娘如此优秀你都看不上眼,原来是我太有内涵了,”我故作痛心疾首状,“别盯着我看啦,绿灯了。”
他重新骑动的瞬间,我没有抓住车凳,而是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许之嵘的后背像一根竹子,由上至下的脊椎便好似竹节。
【2017】
把一切都理清头绪的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许之嵘,没想到他换了号码。辗转要到他号码,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
真正要开诚布公,我却越见忐忑,兜转了好几道弯,仍旧没能绕到正题上。此后的几次通话依旧未果。
寒假开始前一晚,正好碰上初中同学聚会,我打算在同学聚会后跟许之嵘谈这件事。我想告诉他,在他喜欢着我的时候,我也一样抱着不敢期许的暗慕。
我终于收到了他那闷骚的心声。
我打破头也没想到,一直单身的许之嵘,会在聚会这一天携女友前来。
是初中时的校友,高中跟他分到一个班的陶颂。他俩考到同一所大学,来回同路,相处渐多,日久生情。聚会前一天,他们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
我就这么看着他们俩亲密,许之嵘从火锅中捞出刚烫好的第一片羊肉,撇尽了油才放到陶颂碗里。光是这动作就惹得一干人尖叫连连,直呼原来冷面班草也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更遑论其它更加亲密的举止。
“余遥,喝酒啊。豪爽的你今儿怎么沉寂了。”坐我旁边的同学见我闷闷地不说话,以为我是被忽视而郁郁,故意为我制造出风头的机会。
“怕你喝吐了哭着回家找妈妈。
拿酒来!”我佯笑道,旁边的同学刚把一瓶啤酒启开递给我,自己正往酒杯里倒酒,却见我直接用瓶喝起来:“诶,余遥,我说好玩的,你别这么拼啊。”
我粲然一笑:“来,感情深,一口闷。
”我把酒瓶举向正中,在我的带动下,大家都举起了酒杯,“为我们行将就木的青春,干!”
“干!”顺着我的话,众人都豪情万丈起来。我又启开了一瓶酒。
我和许之嵘的视线交汇时,他眼中神色复杂,酒劲上了头,我读不出来他的情绪。
其实就算能读懂他,也没有意义了。我和许之嵘的这些年,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聚会完毕回家的路上,我躺在出租车副驾的位置,眼中歇着一滴将落不落的泪珠,我捏紧了手机,透过手指缝隙,还能依稀看见收件人处一个“卓”字。
绿色气泡的短信内容只有一个“嗯!”。上面一条白色气泡的短信上写着“确定了吗,今晚就跟他告白?老师希望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
我是真的考虑清楚了,可我迟到了这许久,当我理清全部头绪,准备说上一句“MayIcomein”时,面前这扇门上被锁住,我有钥匙,但他已将锁眼注满铁水。
我手中的钥匙变成了废铁。
“嘟——”远处的灯光猛然晃花了我的眼。
这一个瞬间,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天电话里的钢琴声倏然奏响,在我的四肢百骸浮游辗转,越来越盛,越来越显现徒然的颓势。
我的初恋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暗恋,它以情歌开篇,也以情歌收尾。
我闭起眼睛,那滴眼泪终于落到我的手背上。
那首歌,同那个少年萦回着淡淡植物辛香的后背一般,已经永远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