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流浪。
为此曾规划了很多年,也给知心好友提过,但他们都认为我是喝完酒唱秦腔,吼着耍酒疯。
从那以后,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直到去年,我将一封辞职信狠狠地摔在领导的桌子上,理由便是那醒目的五个大字:我要去流浪!
这工作我受够了,每天把文件改来改去,一层一层申报,然后被一瞬间驳回,像是被踢掉的层层积木,被破坏的完美蛋糕。
说“重做”的领导鄙夷地看着我,说:“世界那么大,你也要去看看?”
我高昂着头,什么也没说。两只鼻孔对着他,均匀地吐纳空气。
记得离职那天我很兴奋,去书店看了一下午《堂吉诃德》,我也要一无所有的上路,不需要骑士,不需要仆人,甚至也不屑于与风车决斗,我仅仅喜欢流浪。
事到如今,我已经辞职一年,你问我过得如何,我会回答,还不错。但流浪日期将近,就在今年圣诞节,平安夜过后我要同圣诞老人一起消失。
想想都让人兴奋呀,就像释迦牟尼逃离王宫,我没有那么高尚,就是想割舍掉当下的生活,让自己变得一无所有,精神上却应有尽有。
这一年,我为此做了很多准备。
我拼命地写广告,刚开始是多么艰难,人家说我的文章像儿歌,后来说像佛经,最后又说像笑话,费半天劲稿费给了三分之一。
即使这样,我把挣的钱全部还了分期和还给朋友。
既然要流浪,那必须要一无所有,我要把一切都从我身边割舍掉,我要逼自己去过想要的生活。
上个月我对着好多朋友大吼大叫,有的人立马拉黑了我,有的人直接被我骂哭,有的骂我神经病。总之,我不让任何人接近我自己。
时间不多,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流浪呀。
我把房子早早地就转租给了别人,对方吃惊地反复问我:“你确定这个价?”
我无所谓地点头:“要不免费?”
对方依旧不相信,拿出手机对着我的模样录着视频,把钱一分不少地放在我的桌子上。我反而很生气,签了字让赶紧滚蛋。
我换了手机号码,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把所有的旧衣服和藏书都捐了出去,网盘里的电影胡乱改了密码,自己最爱的熊水杯舍不得碎掉,便故意扔在垃圾筒里。
我把珍藏的甲方资料全部付之一炬,生生断了自己的财路。
我在超市买了一根擀面杖,当做防身用品。付完款后,将手机就放在了超市的储物箱里,自己一身轻松地走了出来。
下来最难做抉择的事情必须要做了,要和我的家人告别。我该如何安慰他们,又该如何取得他们的理解?想了半天决定隐瞒。
“父母在上,孩子年近而立,至今仍一无所获,却终日……今当远行,勿念!2019年12月24日!”
写着写着,眼泪竟然流了下来,我难道真要离开家人去流浪吗?
晚上入睡时,我激动又恐惧,多年的愿望就要开始实现,我紧闭的双眼又留下一滴热泪,真是太需要勇气了,想想我曾为此遭受了多少嘲笑与误解。
我做了一个很甜的梦,梦中自己踏着轻盈的步子,站在群山之巅,望着盘旋的飞鹰和慵懒的白云,山水之间,怡然自乐,睡梦中也咧着嘴哈哈笑。
第二天醒来,我便迅速穿上了那身崭新的衣服,没有带一分钱,毫不留恋地走出家门。
我走在熟悉的大街上,跨过天桥,三三两两的大学生戴着耳机在我前面走着。
突然一个女学生弯下腰,将一块钱放进了一个乞丐的碗里。
我脑子一嗡,对啊,我也要吃饭的,我不会写诗,不能当个流浪诗人;也不会写书法弹乐器,只会写一篇又一篇长得要吐的文章,怎么能赢得别人的同情和施舍呢?
如果是刚才那个女大学生,那我肯定会羞红了脸,怎么会好意思接受呢?我是绝对做不来乞丐的。
我决定要在卖早餐的阿姨那讨两个包子吃,以前曾在他们家买过很多次早餐。我装作委屈巴巴地走到阿姨面前,只是双手在裤兜里摸来摸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包子的蒸汽轻轻扑打着我的脸,也伪装起了我的表情。
“没带钱啊?”阿姨笑盈盈转过身去。
我把衣角耸了耸,假装自己在点头。
“哎,你们年轻人啊,总是把大好光阴浪费在网吧里。”然后爽快地给我了两个包子。
我一边吃一边望着那些从网吧里走出来的学生,他们仿佛从黑漆漆的洞穴里爬出,然后倦怠无神的眼睛遇见阳光便怎么也睁不开。
他们也朝包子店走来,拿手机付完款,那个男生就开始东倒西歪,阿姨“哎哎哎”地喊了起来,旁边的男生反应过来一把扶住他。
“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可能没睡觉,困了。”
他们互相搀扶着,慢慢离开了。
“看看,这样下去还能活几年呀,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早都颓了。”
我听着有些后怕,吃完包子赶紧离开了。
到了上午,冬日的阳光明媚如春。我看见一群中年人躺在马路边的长凳上睡觉,没睡的人都围成一圈在下棋,我便也凑了过去。
“杀它,踩了它。”一群人在周围乱喊,我嗤笑着他们不懂棋路。连隐藏的杀招都没看见,只瞧见一两步的得失就敢给人乱点棋,我全当看笑话一般。
正当战局焦灼之际,有一个妇人在外喊了一句,所有围观的人便都冲了过去,只剩下我和一盘棋在远远地看着他们。
仿佛那妇人的身上长满了棋子,而我只看到她胸前白色的珍珠项链。
原来这群人都是泥瓦工,有活时大家都抢着做活,没有活便都在这里歇着等雇主。
其中有一人错愕地回忘了我一眼,眼神在问我“你不来吗?”我摇摇头。
这群人对生活的追求是这样强烈,我的心灵仿佛受了众创,觉得自己如山水画一样空洞虚无,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不想再去人多的地方,就慢悠悠走进了公园,在假山旁的石凳上睡了下来。最好一觉能够睡到大天亮,这样夜间就有足够的精力远行。
趁华灯初上,我便要悄然离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真的睡了很久。冬日的凉风吹了我一个激灵,我起身时才发现那根擀面杖早已不知去向,这下真是孑然一身了。
今天是平安夜,各大商场都摆出了很好看的圣诞树,大家围在跟前拍照,只有我一个人脸蛋冻得通红,肚子里咕咕直叫。我再也顾不得尊严,鼓起勇气朝着那些帅哥美女走过去。
“你好,我是流浪者,请帮助我。”
旁边的女孩吓得远远地跑开,我又去求助一位大叔:“你好,我是流浪者,请帮助我。”
大叔看了我一眼,扔掉手里的烟转过身去。我于是在人群中开始大喊起来,像推销员一样,我的声音有些空洞,也许是饥饿无力,总觉得一口气没有吐完。
我不停地喊着,双手张开举在胸前,眼睛里充满着渴望。这时有人起了哄,“你是流浪者,你有手有脚的你流浪什么呀!”
另一个人说:“我看你就是懒,游手好闲病的。”
这时我脸上烧辣辣的,从前还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已经有些失去理智,胡乱地拨开人群,像敲钟人卡西莫多一样竟然冲到一个戴着圣诞帽的小女孩跟前,我双手掬在胸前,孩子妈妈大喊着立马将女儿抱在怀里。
“你好,我是流浪者,请帮助我。”
我看到了孩子眼神中的恐惧,她颤抖地问:“妈妈,圣诞老人今晚会来吗?”那女人没有回答。
她说:“妈妈我们回家等圣诞爷爷。”
我一瞬愣在原地,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我该去哪里呢?深山老林还是另一个繁华都市?我突然哪里都不想去了。我是谁?乞丐?网瘾少年?泥瓦工还是圣诞老人?我什么都不是,我什么都不像。
我突然不想离开这里,不想尝试另一种生活,我们最终都会死去,以同一种身份固执地死去。
我并没有胆量离开脚下这片土地,我割舍掉一切突然才发现,我竟然如此迷恋当下的生活。
倒计时是一个蛊也像是一个谜,结束是一个点,也是清清楚楚的答案。
我冲进人群中,又被押着从人群中走出。
流浪还没真正开始,倒计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