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得枯荷听雨声

作者:春色浮寒瓮 时间:2020-02-04 10:30:39 分类: 古风 知识问答

1

金陵城里来了位姑娘,本来呢这只是一件无需费口舌去讲的小事,金陵城这么大,日日南来北往,不知有多少位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姑进过这城门,今日又和往常一样,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怪就怪在,金陵城里有名的富商,也是这天下最有名的富商刘老爷,放出话说要给自己适龄的儿子找一个适龄的儿媳妇,本该是媒人踏破门槛,周边的小姑娘们都想进城碰碰运气的。

可这都两天了,适龄的贩夫走卒、适龄的读书人、适龄的小公子们来往往熙熙攘攘,头发花白进城探亲的阿婆、面色蜡黄抱着女儿求医问药的妇人、鼻涕流到糖葫芦上浑然不觉,还一舔一津津有味的女娃等等各色人物,都来过金陵城。

嘿!可偏偏就是没有适龄的姑娘!

2

这两天去刘家的媒人也不少了,说给刘少爷的既有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也有强强联合的官家小姐,当然,也少不了小门小户里虽然没什么嫁妆但是温柔可人的姑娘。

要那么些嫁妆有什么用呢?再有钱还能比刘老爷有钱?再穷的人家难道刘老爷会养不起?笑话!媒人们如是说。

要论起人选来,再也没有比金陵城的姑娘们更好的了,有的端庄娴雅,有的仪态万方,有的容色照人,有的灵动娇憨。

可刘家就是不满意,具体来说呢,也不是刘少爷不满意,刘少爷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文”一样,像是煎药的小火,没有一丝昂扬的气势,但也不会断绝,就那么不上不下地烧着,按理说这个“度”的把握应该很难,但他在这方面倒是天赋异禀。

刘少爷出生的时候,刘老爷已经很有钱了,虽然名字前面还没有那个“最”字,可刘少爷从小到大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不满意,呈给他的是湖州的丝绸蜀地的绣,南边的荔枝北边的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

当然他一介商贾之子没见过这世上最精致、最奇巧、最奢华的玩意儿,那既不是他该得的,也不是他该想的,所以他也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作为刘老爷的唯一的贵子,那真是捧在手里怕冻着含进嘴里怕化了,所以那些脏的、破的、丑的,也一概不让他看,不让他想。

所以刘少爷就这么长了十几年,家里人给送到面前的,就是差不多的,满意的,挑来挑去,虽然略微有些区别,但也就那样,没必要较真,差不多得了。不如晒晒太阳听听曲儿,打发日子快乐得很。

3

这次也不例外,刘少爷以旁听的身份参与了媒婆们的宣讲,在唾沫横飞与眉飞色舞中艰难求生,忍着嫌弃维持住了最后一丝礼貌,才没把人赶出去,在言语的间隙中恍然被一副画像上的姑娘击中了眼睛击中了心。

身经百战的媒婆当然在一瞬间发现,“哎呀,这位黄小姐通读书,可是大大的才女,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既温柔又灵巧,既活泼又端庄,除了黄知府,任是谁家也养不出这样的女儿啊!“

“知府家的小姐,那就是配京城里的世子也是配得上的,要不是咱们少爷在整个金陵城里都是出了名的仪表堂堂、一表人才,人家也不会同意让我说这门亲呐!“

的确,刘少爷这个人虽然既不爱读书考取功名、辅佐君开创太平盛世,又不爱强身健体苦练武艺、奔赴沙场守护一方百姓,连学习学习经商之道看看货、算算账他都不愿意,只嫌费脑子。

所以这“一表人才”,真的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像是个人才而已。

4

刘少爷能拿出来说的,似乎也只剩下一个让大姑娘小媳妇既害羞不敢看、又实在想看以至于移不开眼睛的皮囊了。哎,这副皮囊啊,沾了多少含着盈盈春水的眼睛啊,入了多少怀着憧憬的美梦啊,可就连这幅皮囊,都是刘老爷传给他的。

不然呢,你以为当年小刘除了机灵什么都没有,凭什么做了金陵大户张老爷的女婿继承了这万贯家财,至于他发扬光大更上一层楼那都是后话了。

其实刘少爷的优点,倒也不只是在外表,虽然不好拿出来当个事儿好好宣扬一下,但他的确是有的,他善良、大方而且人品正直:看到街上的小乞丐总是忍不住给钱,哪怕别人劝他说那乞丐是装的,他也觉得演一场戏不容易,得给点辛苦钱;和朋友们一起吃饭喝酒各种消遣,只要他在,一准儿是他付钱,就算他不在,也能挂在他的帐上;平日里上街,春天里踏青,也有不少相貌较好的姑娘扔个帕子传个书信要倒贴,他都一概拒绝,还拒绝得很不伤人,“在下不学无术,不敢耽误姑娘大好青春。”

啧啧,难道姑娘们是看上他学富五车?别逗了,又不是衙门里选师爷,不学无术有什么要紧?这种避重就轻、把毛病揽到自己身上的说法,真是让人被拒绝了还要反过来心疼他。

5

话说回来,刘老爷也挑不出来黄小姐的毛病,他的不满意,只是在于这儿媳妇候选人的范围有点小了,他的商铺遍布天下,怎么说也该有金陵城外的人家慕名而来攀亲事啊,怎么两天了一个都没有?

嘿嘿,这就不得不提城外五十里的那道关卡了,这关卡呢,既非官府所设,也非乡民自发而设,而是这一带特别猖獗的土匪所设。十几年前金陵城周边有大大小小十几伙土匪,后来官府尽力剿匪,颇有成效,十几窝土匪就剩下一窝,叫做扶义寨。

但不知怎地,这最后一窝土匪似乎格外顽强些,不仅怎么剿也剿不灭,也不像以前那些人穿得破破烂烂,各个面黄肌瘦的,官府越是剿匪,他们消停一阵儿后反而越是兵强壮了似的,时间久了形势也就僵持下来。

相比之前那些土匪的抢掠,这关卡倒也算是仁义了,除适龄女子外一概不拦,财物一概不取,本地人这么些年在一波波的土匪里过来了,碰上这种小场面自然是面不改色,只要我能毫发未损进得城去,被盘查一番耽误片刻又有何妨。

可那些冲着刘家婚事而来的人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各个都是有备而来,金银细软自不必说,小姐们见了这些土匪拿着大刀呼来喝去的场面,还不得吓得做恶梦?能不能和刘家结亲不好说,可万一这扶义寨的大当家看上了自家小姐,要抢上山做压寨夫人,随行的这些人就是掉了脑袋也担待不起啊。还是调转车头往回走才稳妥。

这些人的担心也是多余了,这关卡的确是扶义寨为他们大当家设的,可他们大当家是个女人啊,抢什么压寨夫人!

6

这扶义寨的现任大当家,年方十八,名叫江,是前任大当家的独女,从十来岁起,和官府斗智斗勇,收容被官府害得没了去处的兄弟们,和扶义寨一同越长越大。老当家在的时候,她是叫江瑶的,“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的瑶,后来自己给自己改成了“致君尧上,再使风俗淳”的尧,叔叔伯伯们虽然觉得这个字不大好看,但也没多说什么,本来寨子里也没几个人识文断字,她没给自己改叫“金错刀”就谢天谢地了!

江尧姑娘几年前就见过了刘文,当时觉得他过于娇贵,带上山去恐怕不好养活,倒不如暂时寄存在刘家,让刘家先帮忙养着,时机成熟了再带走。这几年来,江尧时时惦记,总忍不住要来金陵城看看他,一来二去不仅摸熟了大街小巷层层院落,轻功也大有长进。她自觉这一趟趟下来收获还是不小的,不仅了解了金陵城的时兴打扮,还了解了拒绝他人时怎样讲话既可达到效果又不扫人脸面,同时愈加确定自己的眼光卓越。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谁能想到就在她去江南振威镖局拜访的时候,刘文就要找媳妇了呢,她得知消息后紧赶慢赶才在两天后到了金陵,幸亏寨子里的兄弟机灵,知道在路上拦着那些小姐们,不然还不等她到,刘文估计就要挑花眼了。不过金陵城里的小姐们,土匪们可拦不住,江尧也不好过多苛责,自己衣服也没来得及换,终于在傍晚城门关闭前,来到了金陵城。

金陵城来了位姑娘,这姑娘头发高高束起,眼睛亮晶晶的,闪着志在必得的光芒,脸颊倒不够白皙,取而代之的是通透的血色,似乎是赶路太急,汗水在夕阳下晶莹地闪烁着,气息倒是丝毫不乱。她没空理会旁人的目光,直奔刘家而去,所过之处带起一阵风,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她飞扬的头发和背上闪着寒光的刀,心里犯嘀咕:这到底是来求亲的,还是来寻仇的?

7

她站在了刘府门外,却又踌躇了。

怎么进去呢?是该敲门还是破门?

怎么介绍呢?是说“小女子”还是说“老子”?

怎么开口呢?是该说嫁还是娶?

用什么态度呢?是该热切还是矜持?

……

江尧!瞧瞧你现在的样子!你要是个矜持的小女子你能自己一个人跑到这儿来?既然来了,拿出你大当家的气势来!

她敲门自报姓名,只见那开门的小厮先是惊愕,后又逃命似的飞跑进去,嚎叫着:“不好啦!土匪来啦!快来人啊!拦住他们!”

江尧疑惑地向周围看了一眼,兄弟们并没有偷偷跟上来,这小厮害怕什么?就她一个人,又哪里来的“他们”?

不等家丁护院们反应,江尧就到了正厅,媒婆们的叽叽喳喳被小厮的声声嚎叫打断,一颗心都提了起来,看到面前一个笑眯眯的小姑娘,稍稍放心,可看到她背后那把大刀,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连连告辞,片刻之间正厅中只剩下了江尧、刘文,还有刘文的爹。

“伯父可以让我单独跟刘兄说几句么?”还不等刘老爷开口寒暄,江尧倒是先说话了。刘老爷当然说好,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眼前就算是扶义寨的大当家,那也是一个姑娘,一个适龄的、冲着他儿子来的、虽然有些无礼但是也算爽朗可爱的小姑娘。于是,时隔几年,江尧终于和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式搭上了话。

“我是江尧。”

“知道了。”

“我听说你要找个媳妇。”

“不是要找,是已经找好了。”

嗯?

嗯?!

找好了?!这么急匆匆地赶过来,没想到还是晚来一步。不过也没关系,才只是看过画像而已,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难道还比不过一副呆呆的画像?

“那你也可以考虑一下换成我呀。”

“姑娘说笑了。”

“我是认真的。”

“不。”“为什么?”

“你是绿林之人,官府悬赏的通告才消停没几年,我刘家是本分的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

“我扶义寨已经安守本分,更是打算转行做镖局的生意……”

“劫镖的改做保镖的,这事听来新鲜,在下既无经营之道,又无驭下之方,不便打搅大当家的宏图。”

又来了,又来了,这套说辞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换做江尧自己被搪塞,她突然明白了那些姑娘们的心情,她有点懊悔,自己以前不该嗑着瓜子看戏,一边笑一边心里暗暗评头论足的,因果循环,也到了自己尝尝这滋味了。

她有些说不出话,奇怪,明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屈之以威她都挺擅长的啊,怎么今日没有一样能使得出来呢?

她心一横,也不管那么多了,像成亲多年的妇人面对花天酒地还满嘴谎话的丈夫一样,大吼:“别跟我来这套,说实话!”

8

“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这,就是实话。”

江尧忽略了,她本人确实是比她的画像要好,毕竟多年前官府重金悬赏的画像上她还是个黄毛丫头,一个眼睛如铜铃,张着血盆大口的黄毛丫头;可是她本人却不见得比得上黄小姐的一幅画像,更不用说是和人家站在一起比了。

在她的心里,她觉得刘文是一个很熟悉的人,因为她看过他在树荫下的躺椅上用芭蕉叶遮住眼睛小憩的样子,看过他在夜明珠的光辉下嫌弃地丢开《春秋》,看过他扶起来摔得一身泥的小孩子,还给他糖吃,最后却被偷了钱袋;她和他一起去赏雪,顺着雪花来的方向看去,雪花冰凉地落在睫毛上,落在眼睛里;她和他一起去郊外踏青,看梨花落了一地,嫩绿的叶子悄悄地钻出来,再一寸一寸地伸展;她还和他一起逛过金陵城的灯会,还抢在他前面猜出了最难的一个谜题……

可在刘文那里,她是谁呢?一个虽然看起来有些眼熟,但实际上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江尧所谓的共同回忆,其实只属于她一个人,并不为另一个主角知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有人会在暗中观察自己,所谓的赏雪,一个在亭中,一个在房顶;所谓的踏青,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所谓的花灯会,倒是两个人都在地上,也都答出了谜题,不同的是,江尧是在心里回答的。

所以她能期待有什么答复呢?一切都是一场独角戏而已,镜花水月,只有她一个人痴迷。

9

翌日,黄家的一个丫鬟送来一个盒子,里面有本《传奇》,书的内页里落了一个小小的“婉”字,刘文了然,这位黄婉小姐倒是知道他的喜好,不免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他有时候在想,金陵城可真大啊,大到他与黄婉同处一城,都未有机会见面。可他不知道金陵城也真小,小到他与江尧的事情不到天亮就传遍了金陵城。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别说这种根深蒂固的土匪了。江尧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想要借机讹上一笔钱财?还是眼馋刘家经商的门路?这些倒都不难,就怕她是真的看上了刘文,如果求亲不成恼羞成怒,不计后果地报复刘家,那可吃不消。

刘老爷来来回回地盘算着,并且过问了刘文的心意,是非黄小姐不可呢,还是有转圜的余地?

本来呢,刘文对黄婉也不见得有多么喜欢,更是到不了山盟海誓非卿不娶的地步,可他脑海里只要一浮现江尧那副一往无前、无所畏惧的样子,他就觉得头疼,觉得和自己犯冲,黄婉就显得像是救命稻草一般,他再也舍不得撒手了。

再者,他从未见过黄婉,只是听了好多夸赞,看了一副不真切的画像,又收到了一本为数不多的自己爱看的书,黄婉便不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姐了,变成了一个能够洞察他内心、能理解他包容他的美貌小仙子。

更何况,经过昨日里江尧一番咄咄逼人的谈话,他的少爷脾气也上来了,“你想嫁我是么,我偏偏瞧不上你!哼,瞧你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我就是不娶你,你能将我怎样?还不是我更厉害?”

10

黄家,黄知府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为官这么多年,虽然不是两袖清风,但毕竟也没有把地皮刮下来一层。江南虽是富庶之地,但是盯着的眼睛多,伸出来的手多,他所能搜刮的也实在有限;再加上年节送礼、人情往来、孝敬上官,开销样样不能省,人人都知道金陵油水大,他送得礼轻了更显得敷衍。钱到用时方恨少,他想更上一层楼,府中的银钱不够充裕了。

他打刘家的主意不是一两天,好处也确实得了,但刘家也不是小门小户,他不好做得太过伤了情面。碰巧刘家招亲,女儿又乐意,这门亲事本来是一举两得,谁知道半路出来个江尧,敢跟他家抢人,早知道当年就把他们斩草除根,省得今日还有这样的麻烦。

“黄家的小姐跟土匪抢人,这话传出去实在难听,最好是能悄无声息地将此事解决,皆大欢喜。”黄家父女一边吃着杨梅,一边就此事达成了一致。

11

刘文这两日总是觉得烦躁,莫名觉得谁都跟他过不去。早晨梳头发的丫鬟像是河边的纤夫,空有一番蛮力,抓住他的头发只会猛扯;中午的菜不咸不淡,没有任何滋味;下午就更别提了,那送过来的杨梅看着红得发黑,似乎熟透了很甜的样子,结果酸得倒牙全部丢了,问他们,竟然还理直气壮地说什么今年雨水多,杨梅就是不甜,简直是反了!

入夜,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江尧再次熟门熟路地摸到刘文窗前,她有些后悔出门没带伞,淋成落汤有失大当家的体面。

刘文正在翻看那本《传奇》,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被窗户的菱格切得散碎的影子。打开窗,夏夜的水汽扑面而来,江尧似乎是没料到他会开窗,一时愣住了,圆圆的眼睛瞪得像葡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窗边的石榴树叶子浓绿,花正开得热闹。她们在雨里俏生生地立着,反而多了几分可爱。

刘文胸间的那股躁郁之气突然散了,莫名地还多了一丝小骄傲和小雀跃,“原来我不仅招那些文绉绉的小姐们喜欢,就算是舞刀弄枪的女土匪也为我倾倒。哼,昨天不还很威风地上门,像山大王一样把别人都吓跑了么,怎么今天现了原形似的,说来说去还是我更厉害嘛。”

江尧没想到自己例行“巡视”竟然被发现,顿时有些尴尬局促,脸也红了,扒着窗台,手里搓着一个捡起来的石榴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刘文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只老变成小,问她来做什么。江尧一时间没想好借口,便说,你猜。刘文一副“你不说我也懂”的得瑟表情,傲娇地说,进来吧,免得淋雨生病再赖上我。

12

江尧首次“登堂入室”,还是被刘文一把从窗外拉进来的,不由得有些飘飘然,然后把结亲这件正事也给忘记了,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胡扯,江尧从自己如何厉害跟官府斗智斗勇,说到到自己如何有远见早就筹划着改做白道的生意,又从如何吃到最鲜美的河豚,说到用什么样的水泡茶才最清香。刘文也不闲着,讲自己听过的笑话,讲他跟着刘老爷去过的京城的繁华,讲西域的葡萄瓜果就是更甜,西域的沙子也会打人的脸……

两个认识才不过两天的人仿佛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各自有说不完的经历、聊不完的新奇,并且渐渐地确定对方依然是熟悉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几个时辰,江尧匆匆告别,临走前刘文塞给她一把伞,上面点缀着梅树的图样,只可惜没开花。

江尧蹦蹦跳跳地在街上走着,踩在水洼里溅起轻快的泥点子,飞扬着挂在她的鞋子上。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她想,自己这进展可真是一日千里,一不做二不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现在就去黄家探一探,看看那黄小姐有什么了不起吧。

雨声盖住了人的脚步声,天地之间只听得见哗啦啦的雨与沉闷的雷,仿佛只有一个江尧在抱着满腔希望和热情穿梭在金陵城的大街小巷。黄府她虽然是第一次去,但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黄小姐的书房外遍植兰花并不难找,难得的是黄家的下人也都在雨夜沉沉睡去,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踪迹。

她进入书房,小心地点上了灯,看到桌子上摊着一本书,这一页上正好写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就是《诗经》么,谁没看过似的,江尧不仅看过,还记得“荡荡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她又随意翻了几页,觉得这位人人称道的才女也没有什么特别厉害之处,渐渐放松下来,顺手拿起书边盘子里主人剩下的杨梅,放进嘴中,真甜,从来没吃过这样甜的杨梅,江尧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将来的婚事也必定比这杨梅还要甜,又多吃了几颗。

这种惬意的心情只维持到她出门前,一道闪电劈过,书房的地面上赫然是一行脚印,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这脚印并不是她的,她夜探书房,自然不敢如此马虎,那这脚印是谁的呢?这脚印的主人是否在暗地里窥测着她,等着给她致命一击?她匆匆离去,只想快点回扶义寨,那才是安全的地方。

13

江尧最终没能回到她的扶义寨,她死在了金陵的雨夜里,死在几颗甘甜的杨梅上。

她跌倒在金陵城的暗巷,吐出的血溅到伞面上,恰似朵朵盛开的红梅。

可惜了,今年不能与刘文同赏层林尽染了,也不能一同寻香赏梅了,真可惜啊。江尧这么想着,终究是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