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书上说瑞雪兆丰年,你见过雪吗?”易行简捧着书卷,淡声询问自己的小书童。
“那雪向来只是书中记载,我不曾见过,或许是那些个文人骚客杜撰出这么个物什?”
寿安对答如流,这问题自家少爷已问过多次了。
“不能窥得雪景,可惜了。”
易行简幽幽的叹了口气,脸上溢满抹不去怅惘。直到一阵风吹过,稍来几缕梅香,方才展眉欢颜。
“院里的白梅该是开了,推我出去看看吧。”
“外面冷的浸骨,万一受了寒,腿又该疼了。”寿安有些为难。
“无妨,我多披一件大氅就是了,走吧。”
轮椅滚过地板,发出有韵律的低唱。
整个皇城都知道,易国公府嫡长子生的俊朗无双,有松柏之姿。
可惜只是个极不受宠,浑身是病的先天残废。
…………
那株白梅树干粗大,繁茂的枝丫上零星点缀着几朵早开的骨朵,一看便知有些年头了。
筠冰一睁开眼,就望见缓缓而来的易行简。一时之间开心的难以言喻,真好,每次他都是第一个来看自己的。
她忍不住欢快的朝易行简招了招手。
树干在飒飒冬风里舞动,朵朵白梅竞相开放,霎时间梅香轰然满溢,叫人甜到了心里。
“少爷你看,今年的白梅又是这样,‘嗖’的一下全开了。”
寿安的声音掩不住的兴奋,虽然见过多次,但每次见还是叫人啧啧称奇啊。
易行简点点头,眸子里倒映着一树繁花,笑的格外温柔。
待走近些,他伸出微凉的手,轻轻拂来离自己最近的枝丫,放到鼻边使劲嗅了嗅。又细细摩挲良久,才恋恋不舍的放了手。
这一系列动作成功让当事花筠冰感到十分害羞。
“啊啊啊,他拉了我的手啊喂!!还摸了那么久!哼!真是太轻薄了!”
于是,她偷偷红了脸,白梅上染了一层微不可察的红霞。
赏了良久的花,易行简终于在寿安的催促下回了屋。
………
寂静的院子里突然局部下起了雨,细细的雨幕包裹住整株白梅,却丝毫不曾将它淋湿。
“只差四年,两百年贬谪苦刑就到期了,你终于快要重返天庭了!”芷汀清泠的声音里难得的含了几分激动。
“阿姊,这两百年来,我当树当的可好了,才不苦呢。”嗯,除了只有花期才能睁眼看世界外。
“你啊,真拿你没办法。”芷汀无奈的笑出声,“冰冰,答应我这次回天庭再不可莽撞,阿姊在雨雪殿等你。”
说完,整个雨幕化为一缕轻烟弥散在空气中。
筠冰抖了抖花枝,兀自发呆。当年那件事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那时凡界有名女子蒙受弥天大冤,遭人害的家破人亡。当地的父母官又是狗官一枚,收了恶人银钱判了女子死刑。
砍头那日烈日炎炎,女子声声泣血,对天大喊,“我若清白,必叫老天六月飞雪。”
随即血溅三尺,女子的头颅滚出数米远,死不瞑目。
坐在云端的筠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头愤懑,袖手一挥,满天飞雪席卷而下。
这件事触怒了天帝,身为司雪仙子,扰乱节气擅自落雪是为重罪。
天帝将她贬谪到凡界,罚她做颗受尽苦寒的白梅,满二百年方可再登仙界。
人间,有近二百年未曾下过雪了。
“呼。”筠冰吐出一口浊气,“管它呢,开心就好。”
反正雪是她的,她想下就下,劳什子天帝管的真宽。
…………
眼瞅着就要开春了,筠冰愁啊,就算有易行简这样的人间绝色天天来看她,她也是愁如春水啊。
花期一过,她就要被迫成个瞎子,看不见外界的东西,真真是人间惨剧。
这天,易行简的院里突然来名叫李妙貌美女子。
长相艳丽,衣饰华贵,身后还跟着数名仆从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边参观小院边跟易行简指指点点。
“这边给我辟出一处鱼塘。”
“这个屋子太旧,若我嫁过来需得重新修葺。”
……
那声音尖锐刺耳,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听的筠冰树干都要炸了,偏偏易行简依旧是一副温柔和煦的样子,看的她心头莫名烦闷。
哼,他就那么纵容爱护这女子吗?
“这白梅不错,倒是比别处开的娇艳,折来赏玩必是极好。”
筠冰正愣神呢,李妙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到了她跟前,伸手就要折花枝。
吓的她情不自禁的抖了三抖,这嘎巴一手下去,三个月的修为就泡汤了,呜呜呜,吾命休矣!
然而,那双纤纤玉手还未触到花枝就被易行简及时阻止了,“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不过就是株破花有必要这么小气?又不是什么宝贝!”
易行简对她的嘲讽充耳不闻,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眼底却染上了寒冰,“李三小姐,经过刚才的交谈,易某发现同你并无共同话题。”
“寿安,送客。”
逐客令一下,李妙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你一个死残废,放眼皇城那个贵女肯嫁给你?也就我心地善良不嫌弃,你如今是什么态度?”
“自然是瞧不上李三姑娘的态度。”
“瞧不上我?”李妙怒极反笑,嗤笑出声,“易国公府有二公子承继,你不会还当自己是个人物,将来能接过易国公的爵位吧?”
易行简眉间微蹙,死死的抓住扶手,“那是易国公府的家事,无需李家庶三小姐插手。”
“不过是一个撑不起门楣的残废罢了,有什么好颐指气使的?”李妙气急败坏,目光阴毒,她是庶出怎么了?好歹不会让家族遭人耻笑。
“与你无关,请你离开。”
听完两人的对话,筠冰只感觉又急又气,心里窝着一团火,易行简明明是那样一个温柔的人,为什么要把他说的那么不堪?
这么想着,她愤愤的调动根系,在李妙离开的时候,绊了她个狗吃屎。
并且等她出了院子后,三步一绊,直到吃够苦头为止。
哼,不是筠冰骄傲,作为长了两百年的树,她的根系可谓是四通八达,铁定能给易行简出气。
寿安忧心忡忡的看了眼李妙狼狈的身影,“少爷,李小姐就这么跑出去,夫人不会怪罪吧,人毕竟是夫人特意请来的。”
“无妨,此番境况她应当很高兴。”
易行简面色苍白,勾唇轻笑,眼角眉梢皆是脆弱苍凉。
他的母亲早在生他那天便离世了,如今这位夫人想必很愿意看到一个声名狼藉嫡长子。
“寿安,退下吧,我想独自待会儿。”
看着自家少爷端坐在轮椅上孤寂寥落的身影,寿安叹了口气,默默离开。
呆坐良久,易行简的额角慢慢渗出细密的汗珠,嘴角被他死死咬住,双手掐住双腿,颓然的佝偻下了身子。
筠冰一看这情景,就知道他又腿痛了,心里像被刺了一下,又疼又涩。
她是看着易行简从小豆丁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的,懂他的隐忍,懂他的绝望,也懂他的倔强。
“别难过,等我恢复了,一定把你的腿治好。”
筠冰安慰的话音刚落,易行简便若有所查,抬眸看向了身前的白梅,他总觉得刚刚有谁在说话,是他的错觉吗?
他的视线敏锐又热切,四目相对,吓的筠冰差点以为他能看见自己,小心肝扑通扑通跳的飞快。不行,我是仙女,我不能慌。
就这么看着,易行简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飞溅的血珠纷纷扬扬,晕染在了白梅上。
“对不起啊,弄脏了你。”
他虚弱的擦擦唇角,有些歉疚,这么白的花,被他弄脏了。
筠冰毫不在意身上的血污,急的飞扬枝丫,发出巨大的声音,才引来寿安将人推回了屋里。
此番,易行简已经好几天没出过屋子了,想来是病的极重,筠冰百无聊赖的伸了伸枝丫。
也不知道在开春前,能不能再见他一面。
…………
晴好的天,乌怏怏来了一群人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为首那个筠冰认的,正是府里的大夫人,易国公府的主母,易行简名义上的母亲。
“不知夫人因何而来?恕行简未曾远迎。”
易行简推门出来,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本就单薄的身子又清减不少。
“那日李家小姐可是在你院中受尽折辱?我怜你旧疾复发未曾问罪,但如今满皇城都盛传我易国公府家风不好,教出个暴戾狂浪的公子,所以今日我这个做主母的不得不来问责了。”
柯敏居高临下的看着易行简,眉眼之间皆是厌恶。
“不知夫人想如何问责?”
“去京郊的庄子里住吧,离的远远的,别在给国公府摸黑了。”
易行简抬眸,看透了她眼里的算计,笑道,“那就如夫人所愿。”
待一群人风风火火的离开,寿安俯身问道,“少爷,我们真的要离开吗?”
“离开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正好去看看这院子之外的景。”他顿了顿,有些失落,“只是往后见不到这株白梅了。”
唉,如果这树是活物就好了,可以随时带着走。
“收拾东西去吧,想来等会就有人来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