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光熹微之际,阿桃回来复我,道老乞并未露出什么破绽。
可是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个老乞就是江伯父——江珞珞的父亲。
江珞珞脖颈上有一颗鲜红的朱砂痣,算命先生曾说他这是继承父辈的苦情痣。江珞珞玩笑着跟我说,“嗯,那位先生说得挺对,因为,我父亲同样的地方有紧紧相连的两颗。”我当时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在虢隅,我曾经私下见过他一次。
在和江珞珞决定私奔之前,我去找过江伯父。他慷慨陈词,拒绝的义正言辞,表面完全是一个一心为国家考虑的忠臣。
现在想来,只觉得讥讽可笑。
一个天大的阴谋,从我出生开始就埋伏在我的生命里,如今待我将死之际,它才暗笑着浮出水面。待到此时,命运才仿佛混沌了,但那混沌的中心指向一人——江静渊。
在我出生那年,史书删繁就简,父王筛选出来的以江静渊为首的一大批史官,首要删减的就是当年关于我的一段:天历三年,西降祥瑞,王女降生,满头红发,陛下大喜,赐曰慈宁。巫女忌之,下尘其上,畏罪潜逃。
这个消息传到我耳中的时候,我才惊觉,原来我不是半路有了父亲,而是一出生就有父亲。
简陋的小屋里,隐约能听见窗外的蝉竭力嘶哑的哀鸣。快到季节了,它们的生命也是时候截止了。
“阿桃,你喜欢听蝉鸣吗?”我叹了口气,接着说,“小时候我很喜欢听蝉鸣。父王也很喜欢,他还笑着说我们父女俩很像……”
阿桃没有说话,摸摸我的头想要哄我,被我躲开了。
我又说:“你知道吗?小时候一个人坐在树下听着夏日的蝉鸣,只觉得那是一种很简单的小孩子的没趣与无聊,等到长大的时候,一个人坐在树下听蝉鸣,暮然回首,突然发觉,那其实是一种被无边无际定义的孤单与寂寥……”
“公主。”阿桃表情有点担忧。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想父王了。”我顾自玩着衣裳久经跋涉发黄破烂的边,一滴眼泪从我的眼角滑下,在我抬头时倏尔不见,我的表情终归坚定,“阿桃,今晚子时二刻,我要去找那个人。”
“我跟你一起。”阿桃握紧了腰间的剑。
“不用啦!”我攥紧了拳头,但语气温柔,“将死之人,未有所惧。”
我暗随着老乞潜入土地庙的瞬间,门砰的自动关上了,咿呀吱扭声中,老乞嗡地消散,只留一缕碎碎青烟缓缓上升着且隐约照亮庙正中的狰狞泥塑。
“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不用寻他,不过是个气傀。”
我心弦一紧,抽出腰间了阿桃给我的剑,再望声源处望,一个蓬头垢面、坐在椅子上的一个男人缓缓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似乎是飘到我面前的。我还没来得及惊骇,就被他塞手里了一根点燃了的线香。
他说:“有个人,你应该拜上一拜。”
“江静渊?”我此时看见了他的面孔,和江伯父一模一样,神情却又不同。不知为何,心神恍惚间,我突然又很信服面前这个男人。
“我应该拜谁?”
那缕早已消散的青烟此时在我面前打旋,它托着一幅画卷在空气中悬浮展开。
“拜,你们称她为巫女尘埃。”
他整了整衣袖,轻轻颔着上身,亦朝那个画像鞠了个礼。
2
在他轻声而动情的缕述中,我似乎看到,岁月湮远,褪色旧事铺陈开来……
少年生长于饥荒年代,随着大批难民流亡到虢隅国都慈宁时,遇上了他认为的命中注定的贵人。
那是个身量瘦小,肤色黝黑的少女,当时,他正饿得发昏,突然从天而降两个白白热热香香软软的馒头,稳当当正落在他手心里。
少女扬着下巴,声音清冽:“吃了它,你以后就是我的人啦!”
他噎了一下,大声剧咳起来,还是着急忙慌地把馒头咽完了。
“那,我以后应该叫你什么呀?娘……子……小娘子?”少年是个孤儿,长于乡野,自小听多了街里坊间杂谈闲聊的荤话,以为少女要豢养他。
“我呸,竟浑话,我有喜欢的人了,万不要这样辱人清白!”少女踮脚捣着他的脑袋,“我买你是要给我当徒弟的。放心,跟着我,坐上等人,吃香喝辣的。不比男宠好?”
不知怎的,少年隐约有些失望,还有那心尖莫名泛上了的酸意。
少女叫河汊子,她给少年取名为河流跖,冠以师姓。
日久月深,河流跖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明眸善睐的娇俏女子,可那个女子心里眼里都是另一个男子。
“师傅,你为什么会喜欢他呀?”河流跖总似乎不经意地问出这个问题。
“我是世袭的巫女尘埃,天生为了这个国家一位满头红发的君主而来,为帮他度过劫难。初到朝堂时,我做了个不规范的跪礼,满朝文武哄堂大笑,他们窃窃私语,嘲笑我是个山野丫头。
这时候,突然有一只手安稳地把我扶起,满室寂然,他坚定地让我坐到他身旁的座位上,俯视众臣。我只记得,他的红发耀得我睁不开眼……”河汊子提到他心爱的那个男人时总满眼的星星与火光。
河流跖跟着河汊子进宫见过那个人。虽然心中不屑,可河流跖却不得不承认,那个天生满头红发的君主,正当好的年纪,既有贵公子的年轻俊朗,又有身居高位的气宇轩昂。只是,这个叫作赫连熊人的君主,爱的是一个叫作司空月胭的美丽女子。
“司空月胭?姓司空,跟霍鄯有关系吗?”我问他。
“她是霍鄯的大公主。”
我想起来曾听过的司空曙的梦呓,那是一种撒娇的语气,“长姐如母,只要长姐仍在,小曙永远都只是霍鄯的二殿下……”
“其实,你面前的这幅画像,就是你父王画的司空月胭,汊子嫉妒,偷偷用她歪歪扭扭的字在旁边署上了尘埃两字。”江静渊微笑讲述着,脸上带着万分宠溺的神情。
我小时看过的那个新月眉眼,梨涡笑靥的美丽女子,竟然是霍鄯长公主,司空曙的姐姐。
当年,赫连熊人郑重告诉河汊子他要明媒正娶司空月胭的时候,河汊子回府坐到莲花池边沉默了许久,一言不发五六个时辰后,又驾车进了宫。河流跖不放心,包了些充饥的糕点随身就立即跟了去。
“你如果想要幸福,就不能娶她。”河流跖从来没见过目光那样坚定决绝的河汊子,只见她又缓缓地说,“而且,如果知道真相,她也不愿意嫁给你的。”
3
原来,满头红发本身就是一个诅咒,这样的男子天生勇武过人,神思智慧也远超常人,只是,他注定只能,且必须生出一个天生满头红发的女儿,把诅咒延续,而且,这个女孩天生克母。
“那个红发孩子就不用来了吧!”赫连熊人目光冷峻,晦暗不明。“从全国各宗室挑选出来的那些优异的孩子已经够了吧!”
“国主,你不能如此任性,那个孩子,亦肩负着国运,她,总要出生的。”河汊子如是说。
“那个孩子,是我吗?”我强颜一笑,“所以,司空月胭是我的母亲,我后来克死了她?”
“她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只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宫女。”
河汊子总看不了那个火焰般光明的男人日渐郁悒的样子,于是干了件她自以为的聪明事——给赫连熊人下了迷药,用个小宫女偷天换日。结果是,小宫女生了孩子难产而死,赫连熊人没有解释,司空月胭接受不了背叛的事实返回霍鄯故里。
霍鄯虢隅也因此一拍两散。
“只有我知道,汊子她有多么善良,她只想他心爱的人幸福,所以自作主张帮他做了决定。她希望他心爱的人幸福,却没想到赫连熊人没有解释,因为他也希望他心爱的人安乐无虞,另择良配。”江静渊面上苦涩,“而我,河流跖,也希望我心爱的人幸福呀!”
我嗫嚅着,终是没发一言。
“史书粉饰,说是举国同庆。事实上,你出生的时候,是带着血腥与死讯的,虽然那个宫女对你父王无关紧要,但你的出生,已经让他失去了太多。”
赫连熊人见到那个女孩的瞬间,脑子里涌起了许多要把她杀死的念头,只是,当他抱过那个轻若云朵的小家伙时,肉嘟嘟的小家伙忽地冲他咧嘴笑了。大手可以完全覆上小家伙的脑袋,那个小生命就蜷曲在他股掌之间,伶仃那么脆弱,他突然,舍不得下手了。
“你一直在意你身上那个诅咒,可是你知道那个诅咒到底代表的什么吗?诅咒共有四句:男女相吸,阴阳相合;宗亲不同,反之相恶……”
“四句?不是三句吗?”我焦急打断他。
他淡漠地瞥了我一眼,“男女相吸,是指男子见到你就会爱上你。阴阳相合,是关于你一直寻找的埃。宗亲不同,反之相恶,是指你的脸会让宗族内的所有人都厌恶你,甚至驱逐你。”
我呼吸一滞。
有没有可能,赫连南不是讨厌我,不是嫉妒我的红发,而是早慧的他早已深谙其上被赋予的诅咒。他只是不想最终厌恶我,甚至驱逐我。
一个个突如其来的隐情,我早已潸然,此时更心头一疼,兀地喷出一大口黑血来。
4
赫连熊人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就把小公主送到了冷宫里。
小公主日渐长大,到三岁时,已经生得粉妆玉琢了。
偶尔,赫连熊人也会自找麻烦地去那里看望小公主,本是冷眼着、拒绝着、旁观着,却终于与日俱增地慢慢温柔着。
河汊子发觉了这种情况,心下暗暗不安着。
赫连熊人又一次去看望小公主时,小公主正在房顶瀑着日出抱着鸱吻兽睡觉,那样危险的地方,睡得那样香甜,赫连熊人倍觉自责,更生出一抹慈爱之心。
他跟河汊子说,想把小公主接回去抚养了。
“我幼时喜爱攀爬,上树翻墙是常事,有一次我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听见一个人喊我。很亲切温柔的声音,说,你下来。原来,那个人就是父王。”前尘旧事飘来,我不由有些发呆。
“此时,远在霍鄯突然传来了长公主去世的消息,霍鄯内部大乱,虢隅大臣们也起了野心,逼迫赫连熊人向虢隅开战。心爱之人去世,内忧外患兼具,赫连熊人心焦如焚,眉宇间悲哀之情与日俱深。”江静渊冷淡地阐述事实,“虢隅和霍鄯的宿怨自此而来。后来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
“江伯父,如果我没猜错了话,幼时送我信鸽小七的人就是你,送我去霍鄯、一直传信给我的赫连南也是你伪装的。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埃,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埃是一个人,你能猜出来他是谁吗?尘和埃,命中注定的阴阳相合,孽缘啊……”他嘴角噙着一抹诡谲却孤凉的笑容,“当年,我娶了我的师傅,她的目的却是为了生出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埃。
她疯了,为了她虚无缥缈的使命,为了她心爱的人幸福,她向我们的孩子灌输,如果他遇到一个满头红发中了尘的诅咒的孩子,就自己把自己炼成丹药给她吃,自己投身熔炉,炼上七七四十九天。她真的是疯了,疯了,我爱的人疯了,所以我杀了她,哈哈哈哈哈哈……”
我瘫坐在地,真相的确如此血肉模糊。
“赫连慈宁!”他声音嘶哑,“为了守卫你们的国家,我耗尽心力制作了个忠心耿耿的江静渊,一切所为,都是为了守卫这个国家。所以,你放过那个孩子好不好?还有,我寿命不长了,别告诉那个孩子我是他父亲。”
浓雾中的树影隐约可见。
土地庙外,那个外表是阿桃,实际是史鸣风的侍卫在等我。
“史鸣风!”睽隔五年,我终于喊出了这个名字。我倚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到了极点,“能麻烦你背着我吗?我实在,有点不行了。”
我看见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过,他擦了擦泪,微笑道:“好!”
“史鸣风,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就不怕我哪天心情不好就吃了你啊……”话未说完,我嘴角的黑血就汩汩沁到了他的胸口上。
“不怕。”
“你怎么哭了?别哭呀!”我把手往他脸上一糊,好多水呀!
“嗯,没哭。”
“听说明天有沙暴,拿着我父王的牌匾,你啊,把我放到那棵树下,等我死了,被沙子一埋,干净利落,多好。是吧!”虢隅天历二十三年,国主驾崩,举国缟素。
我住的地方,一直都有我父王的牌匾。
关于那个命中注定的诅咒,我尽力了。在荒原一棵孤树下坐着的我,望回风飒飒,蒲公英飘飘,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虽然疲乏和困倦已席卷全身,疼痛开始麻痹在面颊上,我还是咧开嘴笑了,天际清晨曙光起,而我临终回光返照来。
回想我这短暂的一生……
后记
米白色碎花纷扬如雨的树下,乖乖坐着一个鬓角一束红发、颈边一颗朱砂痣的小男孩。
小男孩在看他父亲的巫书,他父亲此时走了出来,“小珞月,谁准许你偷看我的巫书了呀?”
小男孩还沉浸在自己看的内容里,神情如小大人一般严肃。
“父亲,世上真的有这么可怜的红发女孩吗?命中注定这么苦的女孩子,好可怜啊!”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