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坐在马背上勒着马绳,回头望去,脚下城中万家灯火、鼓乐喧天。
我兀自一笑,大呵一声后双腿微微踢动马肚,驾马离去。
1
时日正值秋高气爽,天朗气清。
窗棂外的桂花纷纷舒展花瓣,一时间街头巷里芳香四溢、香味扑鼻。
当然,我家的苏记桂花糕也伴着这股淡雅花香端至门前。
闲坐在藤椅一刻功夫,正独自欣赏着南方水乡的氤氲美景,突然一道白色身影打断我的思绪。
“一两五钱,自行挑选。”
我悠悠地撇一眼来者,眉清目秀,清新俊逸,倒是个水灵灵男子。
“姑娘,你家桂花糕松软糯香,若是进京开上店铺,定能大卖。”
“不用了,我觉着江南水乡地儿挺美,京城倒还赶不上这般山清水秀呢。”
我毫不犹疑,兀自摆手拒绝。
“那随便给我来一斤吧。”男子也没纠缠,只淡淡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比划。
秋季的白日已比盛夏短暂不少,有一遭没一糟地送走一波波客人后,天色竟已将晚。
我收拾了店铺,关上大门,又从旁木柜中小心翼翼取出三只香来。
“娘,今日店里来了一名素衣男子,模样清秀,甚是好看。”我笑着将香插入香灰中,轻轻磕了三个头。
夜色凉如水,银白流霜洒满水缸,风儿吹过,水缸表面随之波动,颤动的粼粼波光照映在我眼中,思绪一时随波荡漾。
想来我也算得上是武将后人吧。
只是可怜了我忠心耿耿的外祖父与爹爹,为安国抛头颅洒热血,征战沙场多年,数次大败北秦蛮夷与西族部落,却未曾料到大胜归来那日收到的竟是皇上的一纸圣书。
圣旨上,通奸叛国罪名赫赫瞩目,压入大牢等候问斩已然板上钉钉。
我叹口气,帝王之心比天上云涛更捉摸不透。
想来连夜逃出火光漫天的将军府,定居于与京中波诡云谲不同的江南之地,倒不失为上策。
2
翌日,街巷忽如一夜春风来,遍地姹紫嫣红、灯火通明。
我好奇地挑起店铺撑杆,将昨日剩下的桂花糕悉数摆出。
“苏姑娘,你还在这儿摆摊作甚!还不去瞧瞧京中二王爷!”
隔壁王大婶正急急忙忙拉上自家小女往人群中赶,路过我店门前好心招呼了一声。
我心下疑惑,堂堂二王爷不守着京城安稳,反倒大张旗鼓南下来这水乡地,未免显得有些纨绔。
但我早就无心京中之事,便只是朝王大婶笑笑,继续守着我的桂花糕。
远远地便听见一阵敲锣打鼓声,街头巷尾人声鼎沸。
人群中忽一眉清目秀男子拱手走出,“苏姑娘。”
我依旧坐在藤椅上,不曾起身。
“公子所为何事?”
“本王奉皇上之命特来迎娶苏姑娘。”男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瞧不出是真情或是假意。
我眉眼一沉,心下皇上竟如此不放心。
如今将军府后人独剩我苏泉月一女子在世,原想安安分分在江南度过余生,却没想圣旨倒比预想中来得更快。
望着阶下二王爷,我没有拒绝。
“王爷,桂花糕好吃吗?”上轿前,我回问对方。
二王爷笑着舔舔嘴唇,“没料到少将军之女还有这等手艺,想来往后本王有口福了。”
我没理他,进了轿内。
3
大婚之日,一切按照我的意愿尽量删繁就简。
毕竟,一纸婚姻吹弹可破。
就像当年皇上的欲加之罪那样,只消寥寥几笔一卷圣旨便定了府上百人性命。
我坐在满眼殷弘的房间内,嘴角忽而扬起一抹笑容。
二王爷林卿瞿一夜未入洞房,任凭府上大厅如何觥筹交错、宾客喧哗,这厢房间却是清净了一整夜。
几日后,待林卿瞿上早朝时分,我寻了个由头将他房内下人遣开,而后在屋头翻箱倒柜起来。
不出一刻功夫,我果真找到了一叠纸书。挨个看过去,上面所述事实皆闻所未闻。
我本暗自冷笑,却不料翻至最后一页时赫然瞧见上面“通奸叛国”四个大字。
一时间胸闷气短、头晕目眩,我仿佛又瞧见了那夜将军府上浇不灭的熊熊火焰与哀鸿遍野。
手掌不禁将宣纸紧紧攥住,直至捏成一个纸团方才缓过神来。
庭院的秋风簌簌吹过,京城有些凉意了。
待林卿瞿下朝回府时,我笑盈盈地从后厨端来一盘乳黄奶香的桂花糕。
他瞧了眼盘中小食,顿时脸露喜色道:“王妃来府上几日,终于肯为本王做一盘桂花糕了。”
我眼中秋波柔情似水,盈盈笑着亲手将一块桂花糕递入他的口中。
死死盯住他唇齿上下嚼动,过了半晌却仍未见任何异样。
见我神色异动,林卿瞿吞下糕点后不急不缓道:“王妃也来一块?”
接过放至唇边,轻咬一口后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干脆卸下平日面具冷着脸,“王爷既知,为何煞费苦心将我留在枕边?就不怕我……”
“就不怕你夜半三更时将我谋杀?”林卿瞿眯起一双本是清冽的眸子,语气既淡然又生冷。
我站在石凳旁,默不作声。然拳头却死死握紧,指甲随之深深陷入血肉中。
空气凝固半晌,最终听得他轻叹口气,“月儿,朝廷纷争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我娶你并非因为圣上下旨,只因我真心想娶你。”
4
那日夜晚,我做了个梦。
梦里依然火光四起,我从炙烤与热浪中被娘亲推醒,被娘亲抱在怀里往门外跑。
可这样大的火焰哪里冲得过去呀!
我躺在怀里,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往四处瞧。
府里下人纷纷哀嚎痛苦,好多人身上都已着了火,脸上满是烧焦的血肉与绝望。
害怕地缩进娘亲怀抱,却不料娘亲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我推搡着娘亲,可娘亲却醒不过来。
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四周都是抱头鼠窜的人,无人顾及我这个六岁的小娃娃。
泪光中,依稀火光间,忽然看见不远处墙头有一少年。
他一席黑衣,脸上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
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从晨曦中猛然醒来,一摸脸颊,又是湿漉漉一片。
脑海中的画面迟迟消散不去,干脆起床换洗,不料一丫鬟匆匆跑过来颤抖着声线道:“王妃娘娘,皇上驾崩了。”
是吗?
我眼角闪过一丝冷意,但未让丫鬟瞧见。
“还有……还有就是……”
见她吞吞吐吐,我皱眉不悦,“有话便说。”
“王爷……王爷登基成新皇了……”说罢那丫鬟便双腿软了下去。
秋风过,叶满地。
午膳后,我静静端坐于院中,院中石桌上摆满了刚从江南运来的桂花。
仔仔细细从中挑选,将一朵馨香桂花放于掌上,深呼吸间,胸腔不禁觉着神清气爽起来。
我知外祖父为皇朝戎马一生,竟不料最后被二王爷暗中陷害。
世人皆传二王爷是个放荡不羁之人,哪知这是他故意命人在民间放出的小道传言,为的就是让皇上与太子一派放松警惕。
千算万算,可怜未看清时局的外祖父误中奸计。
那年外祖父一路披荆斩棘,将敌国将领逼至一人烟稀少处,本打算取其人头,却被身后二王爷派来的奸细讹传与敌国通奸。
了无人烟处无人能替外祖父作证,且皇上又是个多疑之人。
庭上扬言,即便错杀一百也绝不漏杀一个。
那是秋风瑟瑟之日,我正于闺阁念书之时,府中下人一路跌跌撞撞通风报信,苏大将军已人头落地。
心惊颤,花已败。
我不知此刻自己是喜是悲。
踩着苏家未凉的尸骨嫁入王爷府,又一夜之间从王妃变皇后吗?
手中桂花被握紧的拳头生生碾碎,忽而又舒展开,化作声声叹息融入秋风中。
名分,权力,终会随着年岁逝去。
我要的,唯有对将军府那一纸平反!
命丫鬟取了纸笔,我紧握紫毫笔,将笔尖黑墨一丝一丝浸入宣纸。
5
害死我族的旧皇虽已死去,然新登基的林卿瞿手段有过之无不及。
京城如此琦陌繁华,但到底也比不上江南的杏花春雨与满城桂花。
长叹口气,将手中宣纸轻轻折叠,交给下人。
将军府的血海深仇,我想以我这般性子是再也无法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