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烈日当空,骄阳似火,师徒四人从一片茂盛的芭蕉树林中穿过,行至一处山泉,唐僧示意众人停下来稍作歇息,休整之后再去朝见佛祖。
“徒儿们,我们一路风尘颠簸,今日终于将行至大雷音寺,朝见我佛,得授真经,功德圆满了!”唐僧伸手拂去脸上将落的汗珠,冲着一旁的徒弟们说道。
几位徒弟们却无人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忙着自己的事。
悟空栓起白马,叼着个草根倚靠在树旁,不知在想些什么。八戒则晃着蒲扇般的大耳朵,掀起上衣,裸露着肚子打着酣睡。悟净则是在一旁默默地收拾着行囊。
如这一路无妖时一般无二,徒弟三人谁都没有接话,仿佛一切本该是如此一般。
没了妖怪,自然也就没了天庭的耳目,不必再作那师徒情深,弟兄和睦的丑态。
许是各个心想终将功德圆满,不用再伺候这糟和尚了,眼看行近佛国净土,演技倒还不及平常。
虽早已习惯了这般沉默寡言的情景,唐僧还是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
有时他也会想,还不如就心安理得地待在白马寺中,诵念着小乘佛法,作个痴人,又何苦行这山遥路远,遭这诸般罪孽。
可终究是放不下这片人间,见不得世人沉沦疾苦。
他弯下腰来,掬了一捧清泉在手,轻轻送入口中,却是忽地皱了皱眉头,将口中的清泉吐了出来。
怎得这净土佛国的山泉这般腥臭涩苦,还不胜山野之中那样清冽甘甜?
他将余下的山泉倒回清澈见底的小溪,山溪澄澈,竟不见半条游鱼小虾在水中嬉戏,他摇了摇头,妄图将脑海中繁杂的思绪抛个一干二净,功德近在咫尺,可不能再生事端。
歇息了片刻功夫,许是见不得这般徒费时光,又许是心急求那功德,悟空率先开口,打破了师徒四人寂静非常的默契。
“行了,行了,大家都是为了到如来面前求个封正的果位。既然大雷音寺近在眼前,就切莫贪脚休憩那一时片刻,还是赶快动身的紧。”悟空有些不耐烦地对着众人说道。
八戒虽然还想再休息一会儿,但当睁开朦胧惺忪的睡眼,望见悟空一脸不耐烦的神情,还有一旁紧提在手的金箍棒,虽然心有不甘,但还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将倒在一旁的钉耙握在手上,高声应和道:“好!就听猴哥的。”
悟净依旧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将行李负在肩上,一如往常那样。
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离西天净土越近,他越是不敢开口。大到高高在上的天庭仙将,小到人间随处可见的贩夫走卒,天上地下到处是他们的耳目,他不敢开口,他怕言多必失,所以渐渐习惯沉默。
唐僧从溪畔渐渐拔起身子,走到悟空的身边,翻身上马,一切是如此的寻常。
他正直头顶的五佛冠,伸手抚净身上的锦斓袈裟,坐下白马清扬马蹄,掀起一阵尘烟,身后跟着徒弟三人,西行四人一如寻常,行近灵山。
2
人常道,越近灵山,便越感心灵澄净,宛如琉璃翡翠一般晶莹剔透。
又常道,灵山何处寻,灵山在我心,天下何处不是灵山。
曾经唐僧也是这么想的,自己心向真佛,便觉天下无处不是灵山。但直到他望见真正的灵山,身处灵山脚下,才觉世人之言,实在愚痴至极。
事实上,很难用言语形容眼前的景象。
佛门净土,灵山圣地,飞鸟相与,灵鹏相随,山间处处闪熠着璀璨的金光,随处可见的珍禽瑞兽,漫山遍野的金色菩提,耳畔回响着声声佛号,让人不由得赞叹一声,当真不愧是佛门圣地,琉璃净土。就连高坐在马背上整日心如止水的唐僧,一时都看得有些痴了。
一旁的八戒望着师傅这般丑态,想着平日里张口闭口将“阿弥陀佛”挂在嘴边义正言辞的师傅,目中闪过一丝讥嘲之色,却似是想到了曾经初至灵山的自己,眼中讥嘲之色渐渐隐去,眼底一抹同情的神色一闪而过,便恢复了往常的神态。
牵着马绳的悟空望着马背上的唐僧,却并没有讥笑他这般痴儿作态。望着眼前的琉璃净土,他依旧神色如常,并非他心境修为较之唐僧高不可攀,也并非是他见惯了眼前这般神仙景色,只是他一双金睛火眼,看透了这佛国净土璀璨琉璃下的丑恶。
忽闻一声浩渺的钟声从灵山顶上响起,钟声如雷贯耳,将陷入迷茫之中的唐僧唤醒。
唐僧这才觉察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他面色微红,伸手拂去嘴角的涎水,理正了下衣冠,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众人再次启程,前往璀璨灵山顶上的大雷音寺,去完成西行传法的功德。
3
大雷音寺,顶上是琉璃碧瓦,依旧是金光璀璨,佛土庄严。行进其中,便见真佛如来高坐在正中央的莲花宝座上,周围位列着数不清的罗汉,菩萨,护法金刚。
虽然佛经典籍之中常有形容寺中情景,但真正身处其中,还是觉得书中言语,未免显得太过苍白无力,无法尽言净土真容。
平日里张口闭口将“我佛”、“菩萨”、“阿罗汉”挂在嘴边的唐僧,今日得见真佛,却显得有些拘谨,诚惶诚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玄奘,你一路西行求法,几经磨难,辛苦了。”佛祖高坐在莲花宝座上,面带微笑着望着唐僧师徒众人,开口说道。
“为求大乘佛法,普度众生,哪有什么辛苦。”唐僧躬身行礼道。
一旁的悟空却已是耐不住性子,开口叫道:“行了,行了,既然已至灵山净土,天机遮掩,便再莫要行那表面功夫,赶紧敕封果位,俺老孙还要回花果山去!”
如来却也不恼,许是大事将成的缘故,倒也不在乎悟空这般以下犯上的举措,反而笑道:“善哉,善哉,阿弥陀佛,如此甚好。”
“今日便封唐玄奘为旃檀功德佛。”
唐僧获封之后,刚刚躬身行礼,便骤感头痛欲裂,有万般思绪汇入脑中,仿佛当时便要炸开一样。
周围众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全然不在意。
接着又听得佛祖念道:“封孙悟空为斗战胜佛。”
孙悟空似若未闻,仿佛一切来得这般理所应当,他只是面色如常,伸手去摸头上的金箍,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却听得如来念道:“封猪悟能为净坛使者。”
听到他们都封了个佛,自己却封作使者,八戒心中便生芥蒂,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得佛祖说道:“封沙悟净为金身罗汉。”
听闻悟净封作罗汉,八戒不由得心中窃喜,净坛使者虽也不甚好听,总好过西行十万八千里之遥,到头来去做那看门的罗汉。
悟净却依旧神色如常,只是躬身行礼道谢。
他终于开口,满口的感恩戴德。
“封敖烈为八部天龙。”佛祖又念道。
敖烈幻化人形,听到佛祖敕封的果位,顿时羞怒不已。
西行十余载,十万八千里路途,旁人都是步行踏过千山万水,唯有他四蹄朝地,时而驮着唐僧,时而负着行李经卷,到头来却要作那绕柱而上的爬虫,他不稀罕!
“如来!我不服!”敖烈幻化龙身,一身龙鳞熠熠闪烁着金光,他张开五爪朝着座上的如来抓去。
周围的金身罗汉、菩萨金刚都只是望着他,静静地凝望着他,没有出手。师傅还坐在地上抱着头痛苦地挣扎,受了果位的师兄们也都没有出手,可他分明从二师兄的眼中看出一丝讥讽,或许,还有一丝同情。
你们,都看不起我?
可他已经得手!如来近在咫尺,龙爪已至他的身前,避无可避!敖烈仿佛已经看到那颗高高在上的头颅在他手中被握得粉碎的情形。
下一刻,如来轻轻地探出手掌,将敖烈拍飞到了擎天华表柱上,一掌便按了进去,成了一条蜿蜒而上,栩栩如生的神龙。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如来双手合十,轻道了一声。
周围的金身罗汉、菩萨金刚,仍旧神色如常,似乎早已见怪不怪了。
下方的唐僧还在捂着头痛苦万分,悟空三人也是神色如常,仿佛死的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关的陌生人。
突然,下方的唐僧高声喊道:“我…我想起来了!我是金蝉子!”
“阿弥陀佛,金蝉子,十世修行,你终于修成正果了。”佛祖拈指笑道。
“世尊。”唐僧双手合十,行礼道。
一旁的悟空三人却似乎早有预料,依旧面不改色地望着唐僧。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既然如此,便取大乘真经传授与你,下界普度众生。”
“取真经来。”
使者阿难将经卷逐卷取出,高声诵道:
“《金刚经》一卷,《法华经》一卷,《无量寿经》一卷,《涅槃经》一卷,《放光般若经》一卷……《大宝积经》一卷。”
随着阿难话音落下,大雷音寺声音渐歇,阿难双手合十,悄然退下。
“我佛,少了一卷经书。”却听得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在寂静的大雷音寺中响起,原来是唐僧低头念道。
“大乘佛法经卷皆在于此,一卷不多,一卷不少。”如来望着下方的唐僧,依旧面带微笑地说道,“不知……少了哪一卷经书?”
“少了一卷度人的经。”唐僧沉声说道。
“大乘佛法经卷万千,卷卷皆可度人。”如来轻声道。
“我佛。”唐僧抬起头,凝神望着不远处高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沉声说道,“这都是度人求死的经,少了度人成佛的经。”
如来皱了皱眉头,下方那个固执的唐僧让他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在他讲法时睡觉,而后与他论法的金蝉子。
“世人愚笨,求不得大乘真义,成不了真佛。”
“我十世修行,世世皆与常人无异。我修小乘尚可成佛,若修大乘,又何尝不可?”
“金蝉子,我给了你十世修行,你到底还是不明白。”如来轻轻叹了口气,似是在惋惜。
“倘若世人皆可成佛,那还要佛作甚?”
“那便不要佛了!”唐僧昂首挺胸,从地上站了起来,“世尊,第一世我便明白,为何你常教我等度世之法,却不教世人自度!”
“到底是位置坐得久了,坐得安逸了,不愿下来了吧!”
“阿弥陀佛,斗战胜佛、净坛使者、金身罗汉,你等将他拿下!”如来高声吩咐道。
如来话音刚落,悟空三人已将唐僧围在了中心,金箍棒、九齿钉耙、降妖宝杖皆已幻化而出,握在了手中,直指中心的唐僧。
“西行十余载,皆是定数安排。你们求得果位,难道是为了将矛头所指,指向为师么?”唐僧诘问道周围的徒弟三人。
漫天的菩萨金刚、金身罗汉,就这样盯着大雷音寺中心的师徒四人,雷音寺中少了如雷贯耳的钟声,空气仿佛凝结在一起了一样,寂静无声。
“前九世,我便皆如这般葬在了这里吧。”唐僧望着周围的众人,低声念道。
“我佛,世人愚笨,我便要为世人讨一个公道!这个公道我讨了九世都没能要来,可这一世,我依旧要问!”
“天下何来有高高在上的佛!”
唐僧高诵佛号,大雷音寺中金光璀璨,一片琉璃碧瓦之中,唐僧与漫天神佛战在了一起。
昔日护佑他左右的金箍棒,此刻却成了高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过去日夜诵读,伴他卧榻之侧的佛经,却成了那催命的阎王帖。
十世修行,金蝉子到底是没修明白。五行山下五百年,就连桀骜不驯的孙悟空都明白了,可金蝉子还是没能明白。
第十世,却依旧难逃。
随着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一掌落下,尘埃落定。众人皆退,只留如来惋惜不已,“何至如此?”
却无人回答他。
“将他制成法身泥偶,留一缕灵识,下界传法吧。”
法身泥偶,只留其形,不留其神,就此成了个传法的工具,收敛香火的器皿。
4
唐僧回到大唐长安城,带着满载而归的白马,马背上满是大乘佛法的经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此时,长安城中民生凋敝,街上随处可见乞丐妇孺,个个衣不蔽体,处处可闻悲泣哀鸣之声,甚至乡野之中,有不少人家饿到易子而食。
即便值此危难之际,听闻圣僧玄奘回到长安,带回了济世救人的大乘佛经,家家户户还是愿意节衣缩食,为圣僧修建法台,筹备素食,助圣僧沐浴更衣,讲解佛经,普度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