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一梦
她如今大抵也明白喜欢是什么滋味了,忆他时甜,想他时酸,真就见了,却是无穷无尽的苦了。
1
幼白是狐族最好看的狐狸。
她是既定的狐族圣女,却偏生天资愚钝情窍未开,连狐族基本的媚术都未能学会。于是在继任圣女前一年,被族里长老赶到人间修行。
毕竟狐族最负盛名的就是其魅惑之术,修行得道者操纵人心甚至能惑了这天下,她既要成圣女,就算不入高阶,也不能一窍不通。妖狐媚术的修行重在对情欲的掌握操控,大多狐妖也不过只会些基本的简单术法。
狐妖生来便对那些个七情六欲敏感,可幼白出生便不知为何丢了一分情窍,感知能力弱了许多,倒成了狐族少数的天资愚钝。要她短短一年内轻易掌握这些,也是天方夜谭。
所以此行无非也是走个形式,为了堵住一些非议罢了。
可幼白确是难得认真了。
这是幼白第三次来到人族领域。第一次是幼时央求她娘亲带她来见见世面,第二次是两年前随着一只游戏人间的骚狐狸来的,那时她向长老撒娇许久才肯放了她出狐族。
眼前街景行人倒也没大变,热闹依然,繁华依旧。
幼白一袭素雅白衣,虽戴了面纱,依然引来不少路人注目。她寻了间酒楼,打算等安置下来便开始计划。
族里长老说人族多情又弱小,凡间的烟火尘土最是适合修行。她与狐族媚术既是无缘,这凡间的媚术可得好生修习一番。
她要体悟情欲修习媚术,自然需要实践,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一个目标,然后...勾引他。
至于第一个目标嘛,她已经物色好了。
——隔壁桌那位公子,眉眼甚是清秀。
她的教习长老云秀姑姑临行前教导过她,凡间男子多保守,初时切不可莽撞。当找个合适由头接近,与之搭话。
幼白谨记于心。
于是她缓步移至公子桌前,径自坐下,“公子,你这桌菜,看起来格外诱人。”
“......”
这公子十足冷漠。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乃是当朝四皇子,如今太子的胞弟,奈何喜好游山玩水诗情画意无心皇权纷争,早早便讨了个闲散王爷当着,搁到这长明城来了。
难怪瞧着这样清贵不可一世。
身份相貌也算配得上她。
既定了,她便日日想方设法地往安王府跑。
初时她只以狐狸真身缠着他。她是罕有的雪色火狐,如今年岁甚小乍看不过一雪团子,没有狐的媚性,江予鲫见了还以为是什么稀罕的小狗,只当宠物养着。
气得她嗷嗷直叫拿爪子使劲挠他。
江予鲫似乎是对她原身的狐狸模样有些喜欢的,揣在怀里瞎薅她高贵的毛。可她一化成人形去寻他,却是爱答不理烦了更是轰她出府。
幼白原倒也不是非他不可,偏偏这安王实在不给面子,她搭讪陪笑,出卖色相,统统被他冷漠一瞥置之不顾。这倒愈发激起了幼白的斗志。
她往王府跑得更勤了,日日是温言软语殷勤讨好,粘人的她自己都要烦了,对方还是无动于衷,也只有那日她突然从原身化为人形伏在他身上,才算有了些波澜。可是下一秒他竟然把她甩了下去!!
......
古语有言,小狐狸能屈能伸。
幼白决定放弃。
她还是日日往王府跑,只是转了个折,目标改成了那个冷面俊俏的小暗卫,十七。
她总是带了民间小玩物来寻他,问他许多问题,他话不多,但很有耐心,无论幼白怎样缠人都不烦她。
接触一阵子后幼白还发现他其实更多腼腆害羞,那日她带了两个糖人,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他收下一个。他吃起糖来软软糯糯的,幼白舔了几口就腻了,他却不舍得浪费一点点,舌尖轻轻描绘,视若珍宝。
明明很喜欢嘛,先前还故作推辞。幼白忍不住打趣他。
喜欢吃甜食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不过偶尔被逗弄狠了,十七也会脸红会恼羞成怒不搭理她,冷冷清清的又带点小孩子似的倔强。
总之比那冷漠无情只会冷嘲热讽的安王好了不知多少多少倍。
江予鲫这边却纳闷了,这小狐狸怎么好几日不来了?直到他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老管家才告诉他:“幼白姑娘还是天天往王府跑的。
只是不知怎的开始缠着十七了。”
十七是江予鲫的暗卫之一,模样是难得的俊俏。
江予鲫脸色铁青,厉声道:“十七是本王的暗卫,是什么人都可以缠的吗?”
老管家吓得忙退下去找十七,“最近避着点幼白姑娘。
”
2
“江予鲫,你给我出来!”幼白风风火火闯进了安王府的书房。
一路也没人拦着。
倒不是他们懈怠,实在是大伙儿心里都明白,王爷表面上烦着幼白姑娘,实际上却是默许她这样放肆的。
“江予鲫,你欺妖太甚!”幼白鼓着腮帮子瞪着淡定自若的江予鲫控诉道。
江予鲫挑眉:“我怎么就欺你了?”
“你你你...你为何让十七躲着我?!”炸毛的小狐狸自以为凶狠。
“十七是我的暗卫,没空陪你瞎闹。
你往后离他远些。”
“没了他我找谁修习?”幼白咬牙切齿,“难得找到个清清秀秀的小公子!”
“呵。”江予鲫斜睨着眼冷笑,“你原不是还说要攻略我吗?才多久就半途而废了?你们做妖都这么始乱终弃的?”
幼白语塞。
“你要真想修行。整个王府除了我全都很忙,外面又都是些歪瓜裂枣,除了找我你还能找谁?”
“我...”幼白被唬的一愣一愣的,“那我怎么办呀...”
见计得逞,沉吟一会儿,“你肯定也听说过,我是如何如何风流潇洒的,整个长明城的姑娘无不为我倾倒。”江予鲫得意地看向她。
幼白想了一会儿,诚实的摇摇头。
确是不曾听闻。
“......”
“好,你现在知道了。
我这般本事,可够教你?人间那些七情六欲情爱缠绵的,没有我不知晓的。”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教我你们人族的媚术?!”这样一来她就可以省去勾搭小公子的步骤直接学习了。
嗯...虽然他也不明白人族的媚术是个什么,但忽悠嘛...谁不会呢。江予鲫一脸正义凛然,“以我多年来的经验,教你这个小狐妖还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江予鲫面无表情地掏出了那本不知在柜底压了多少年的《求爱宝典》。
幼白从此迈上了跟着江予鲫修行的不归路。
说实话这本书编的有些粗糙。
“第一条,俗话说得好,要想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修行厨艺,任重而道远。”江予鲫合上书,“明白了吗?”
“明白!”幼白觉着江予鲫讲得很专业,人族的学问果然非同一般。
她马上就跑去缠着王府的胖厨娘学习起来。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里,厨房炸了不下五次还被水漫过一次,并不定期传来碗盆碎裂声和两三哀嚎。
江予鲫听完禀报一阵头疼,揉揉眉心,终是大手无力一挥,“随她去吧。”
自己挖的坑哭着也得往下跳呢。
后来幼白捧着一盘黑乎乎的软玉酥递给他时,他内心其实挺奔腾的,听说这可是经了幼白的手唯一存活下来完整的食物。在幼白期待的目光下,他冒着中毒的风险硬是吃完了一个,没想到味道也还成,软乎乎甜腻腻的。
只是在注意到幼白纤细白玉似的手上伤口遍布的时候,心里总有些不舒服。
“怪难吃的。
”
他伸手揉了揉一块烫伤的地方,“行了,以后不做了。这条取消。”
那日江予鲫应下幼白之后,便让管家收拾了院子让她住下。
他自是闲散王爷,没得公务要忙,平日里种花品茶饮酒作画,好不潇洒。
偶尔也会去隔壁院落瞧瞧那只小狐狸。
幼白已经住下几日了,日日欢腾的不像样,一日比一日闹,偌大的王府,总有她的身影和欢笑。
前所未有的热闹。
她还是时常跑来寻他缠着他求教,又总抵不住外面玩乐的诱惑倏的跑掉。鲜未出世的小狐妖,瞧着什么都是新鲜模样。
这日他难得闲着去寻她,却见她又缠着十七要放风筝。他今年尚且弱冠,十七比他还小上几岁,他却也很少见他笑。
但当他进来时,却是清清楚楚瞧见了,幼白扑腾着想要抢过十七手里的风筝线轮,他不松手,望着那高高的狐狸风筝,轻轻笑开了。
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纯净明朗。
遇见幼白之后,十七越发有了孩子模样。
江予鲫站了好一会儿才缓步进去,又觉着美好,又觉着酸胀。
十七见了他稍作问候便退下了,倒是幼白没心没肺的怪他把十七吓走了。
“看来你是闲的,怎么还总对十七念念不忘?”
幼白瞧都不瞧他一眼,“十七会放风筝刻木雕,会好多好多好玩的,才不像你这样无趣。”
江予鲫黑着脸抢过风筝线轮,“我也会。
”
于是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很快就寻不见踪迹了...风筝线都断了。
江予鲫高傲的扬扬头,看着幼白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解释道:“看...我送那只狐狸回家了。”
换来一阵拳打脚踢。
...这能怪他吗,小孩子才玩这些...他不会有什么问题....
为了弥补错误,挽回自己高大挺拔的形象,江予鲫又开始规划着教学计划。
“好,第二条,才艺。女子才情出众技艺压人往往更容易吸引人。”江予鲫合上书,“这样,我先来教你抚琴。”
偶尔张扬一下自己的琴艺也好,总得让这没见过世面的狐狸明白,放风筝什么的根本难登大雅之堂。
江予鲫亲自教学起来很是有几分严厉,日日督促,幼白苦不堪言。江予鲫倒是费心教了许久,可惜幼白似乎就没有音律这方面的半点天赋。
“你这样的狐狸到底是怎么给选上狐族圣女的?如此蠢笨。不是都说狐狸聪明狡猾得很吗?”江予鲫气极。
“狐族向来以容颜为尊。”幼白不忿,“我这样好看的才不多见呢!”
琴艺之路到底无疾而终。
不过后来倒是发现幼白在舞艺上有些天赋。姿容绝色,身形曼妙,随便一舞动,就是一副画了。
那日“藕花深处”的歌舞比试,幼白瞧着热闹也去玩了一把。堂上女子红纱轻掩踝缀铃铛,灵动娇俏,眼尾眉梢轻吊,朱唇欲启还笑,似花间妖魅,醉了在这芬芳。
铃铛一舞惊艳满城,闹得半月痴醉喧嚣。
也是在那日,江予鲫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这平日憨傻的丫头,到底是只狐妖。
还是狐族最好看的妖。
后来江予鲫再也不肯让她在外面跳舞了。
他只忽悠“男子不喜这般招摇的”。
幼白痴痴傻傻信得不行,还笑说那便只舞与你看好了。
院中海棠正盛,少女一袭红色舞衣,热烈如火,眸光流转间,不知又惊艳了谁家少年郎。
3
幼白在王府已经三月有余,她天性烂漫不拘小节,上下倒是十分熟络起来。
说来不管什么玩意,幼白总喜欢让人做成狐狸样子。想想这王府里随处可见的狐狸风铃,每次端上来的狐狸状甜点,他书房里横七竖八胡乱贴着的狐狸画像...简直要成了狐狸窝了。
偏偏王府上下都宠着这只小狐狸,尤其是那个十七,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却是为了幼白多次间接顶撞他...想起都来气。
过几日就是长明城一年一度的灯会,王府上下也是好生和气热闹。
幼白缠着府里手巧的丫鬟学做狐狸灯。
她手笨,但学的很是认真,做了好几天到底折腾出个像样的。
她拎着狐狸灯去找江予鲫炫耀去,江予鲫笑她幼稚,“你这小狐狸心思可真多。
”
幼白吐吐舌头,不屑道:“哼,你这条臭鲫鱼,你会做花灯吗?连府里小丫鬟都不如。
”
三天后江予鲫高傲地甩了个丑兮兮的大鱼灯在她面前。
见惯了大场面素来稳重的老管家都忍不住嘴角抽搐。
他家王爷这是怎么了...
4
闲逸城的灯会惯常热闹,繁灯初升,车水马龙。街上的摊贩杂铺也是分外活跃,个个别出心裁巧取目光。
往年的灯会倒也大同,江予鲫早厌了,只是今年瞧这小狐狸活蹦乱跳没见过世面那样儿,心中没有来的也生出几分欢喜。
那袭素净白衫在前面不远乱窜,又时不时转头寻他。她于人海中望向他的那道眸光,明媚得不像话。
“大鱼大鱼,快过来呀,给钱呢!”
...如果不是为了要钱的话...
不过一会儿小狐狸又窜向别处去了,瞧着是在猜灯谜。
“各位请猜...此花自古无人栽,没到隆冬他会开.无根无叶真奇怪,春风一吹回天外。”
幼白思忖一会儿,立马跳起来喊:“雪花雪花!是雪花!”
江予鲫刚走过去就见她咋咋呼呼的。
“这位姑娘已答对了两题,再猜中一题这盏花灯就是姑娘的了。”
幼白迫不及待,“下一题呢下一题呢?”
“听好...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层浪,入竹万竿斜。
是为何物?”
“解落...二月花...”幼白咬着手指想了半天没点主意,央求着看向江予鲫,“大鱼...”
江予鲫失笑,曲指敲了敲她的小脑袋瓜,“是...”
“是风。”清朗的男声打断了他。
幼白看向来人,眼前一亮,“炎灼哥哥!”
出题的老先生有些犹豫的看向他,“这位公子答对了,那...”
“算她的。”绯衣男子笑着摸摸幼白的头。
江予鲫直直地看着这满面骚气的绯衣男子和他那不安分的手,面色阴沉。
幼白接过花灯,才向一旁的江予鲫介绍,“大鱼,这是我炎灼哥哥,我们狐族第一骚包。”
“臭丫头,好好讲话。”炎灼伸手就是一记爆栗。
幼白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哥,这是我在人间认识的朋友,江予鲫,鼎鼎大名的安王殿下。”
“......”
两人对望,目光里尽是审视。
“咳咳,安王,久仰大名。
”
炎灼稍作问候便匆忙走了,说是约了哪家姑娘逛灯会。只叫他们有空可去城南的桃花坞寻他。
真是见色忘义。
“亲哥哥?”江予鲫问。
“不是啊,不过族里的哥哥都待我极好。
而炎灼哥哥在他们中长得最是好看,倒也配得当我哥哥了。”幼白有些小骄傲,江予鲫觉着要是看得见的话她的狐狸尾巴都要翘上脑袋了。
“说起来我第二次来人间就是他带我来的呢。”
“你来过几趟了?”江予鲫有些好奇。
“这是第三趟。第一次是我娘亲带我来的,那会儿我还很小,只记着娘亲猜灯谜很是厉害呢...不过后来娘亲没了,再也没人带我逛过灯会了...”幼白说起来耷拉下脑袋。
江予鲫瞧着心里一揪,难得见这小狐狸这般可怜模样。他揉揉她的脑袋,温声道:“以后你要愿意,我年年陪你逛这灯会。
”
声音温和却透着坚定,仿佛在默默做着什么承诺。
烟花倏然绽放,幼白欢喜地扑上来满口说好,少女的馨香溢了满怀。她只管可劲地往上蹭,却不知眼前人此刻的心跳快要破出胸膛。这样奇妙的滋味,竟比之烟花还要喧嚣。
鬼使神差的,他蜻蜓点水般啄了口少女白玉似的面颊。这回换幼白怔着了,“你...这...”
“咳,第四条!出其不意。”江予鲫有些不自然避过幼白求知的目光看向别处,“明白吗,一定要猝不及防,这是调情之必备。”
这般光明磊落公正教学的模样,如果忽略他嫣红的耳尖,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比如这不开窍的小狐狸,她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飞快的亲了回去。
“这样吗?”
呼吸一窒,江予鲫感觉一朵烟花在脑子里炸开了。
长明街头,彩灯千盏,白衣成双。
彼时的他们还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恰如这头顶的璀璨烟火,稍纵即逝。
5
其实江予鲫在讨了这闲散王爷远离皇城避世之前,也曾搅进过那滩夺位的浑水里,也曾机关算尽不择手段。
母妃早逝,只留下他与皇兄二人。母族无势,不受恩宠,那些时年里,多少卑微折辱人情凉薄,都撑过来了。他们同兄弟斗,同朝臣斗,同父皇斗,终是如愿让皇兄继了太子位。他也终是功成身退,褪尽一身疲倦,当了这闲散王爷。
却不想到底还是难承这份闲。
江予鲫早在几月前便已收到暗报,在长明城附近发现废太子余党行踪。
废太子原是嫡长子,母族庞大又得圣宠,顺理成章的也便封了太子。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坐了这太子位,日日觉着惶恐不安,总疑心有人想夺位。便一方拉拢外邦势力,一方对手足痛下杀手。
如此这般,迟早出事。江予鲫不过暗施小计推波助澜,便使得恶人败露,生生被废了太子。
如今这些废太子余党再次浮现,怕是要找他寻仇。蝼蚁最后的挣扎罢了。
久晴总会有阴霾。
变故发生在那个寒蝉凄切的初秋。
江予鲫与皇兄通信,商定在初秋便引这些错杂势力现身了结后患。于是暗自规划了场出游,降低来人警惕,把人引向郊外,防止长明城内百姓受牵连。
废太子虽是强弩之末,到底母族庞大背后势力深不可测,此行也是万分凶险。幼白原闹着要随他同行,江予鲫不予理会严令幼白不许踏出王府半步。
却不想马车出了城外,他还是在车上的暗格里发现了那只化成原形缩成一团的小狐狸。
他刚要生气,却见腿上的狐狸一瞬化作了人形,跨坐在他身上,憨笑着说,我能保护你的。
整颗心都要软化了。
却还是强装着严肃狠训了她一顿。
小狐狸低着头委委屈屈伏进他怀里的样子,怎么也是看不够。
温香软玉在怀,一切美好的真像是一场闲乐的出游。直到林间杀出一众黑衣死士。
埋伏早就设下了,他们此行不过请君入瓮。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波死士不过就是来探探风的,真正的敌人,是随后杀出来的那一众训练有素的杀手。
不,比起杀手,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
江予鲫认得领首之人那凌厉的剑法,是将军府的人。幼时他和兄长也曾在将军府修习过一阵,无意间也曾见过...那一批秘密操练的士兵。彼时他们哪里会多想,将军府曾与他们母族交情匪浅,况且谁又能想到,刚正不阿不掺政事的大将军,竟也是废太子的足下。
刀刃相接,几番厮杀到底敌不过,江予鲫倒下的那一刻,眼里只有护在幼白身前被一箭穿心的十七和满眼绝望杀意的幼白。
初秋微凉,血染红了整片林间。
这是幼白第一次杀人,杀这么多人。
几乎用尽了平生的修为。
这也是她第一次悔恨当初没有勤加修炼术法。
她看见江予鲫满身是血倒下,看见箭羽飞来时拼死护她的十七。
她杀红了眼,烧遍了林,唯一能救下的,也只有一个满身伤口昏迷不醒的江予鲫。
老管家在王府门口,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少女向来素净的白衫染成了血色,那澄澈的眼睛第一次蒙上了阴霾。
江予鲫昏迷了七天。醒来时,床边趴着一只面色苍白的小狐狸,她的脸上依稀可见泪痕。
她很快就发觉他醒了,紧张地凑上来,“好些了吗,还疼不疼?”再三确认无碍之后,才放声哭了起来:“呜呜呜呜,我差点以为你要永远睡下去了。”
江予鲫弯弯唇,胡乱擦着她的脸,“傻瓜。
”
江予鲫体质好,也没伤及什么筋骨,又躺了几日便勉强可下了床。
去寻幼白时,便见着她手里拿着个竹蜻蜓倚在窗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江予鲫认出那竹蜻蜓,是十七给她做的。
她那时很是爱不释手。
江予鲫叹了口气,走上去摸摸她的头,“别难过了,十七最喜欢瞧见你笑的。”
十七鲜少露出微笑这种东西,只有在幼白每次傻兮兮朝他憨笑时,嘴角才会微不可察的上扬。
他明白,大抵谁也抵不住这样的干净烂漫。
幼白努力咧开嘴,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十七真傻。
我本是妖,怎会轻易就死了...怎么偏要护我...”
江予鲫看着她,又望向窗外。院里海棠落尽了,那个总是伫立的少年,也是回不来了。
他其实也明白,纵使知道你妖,纵使明白你不会轻易就死了...但怎么会忍心,看着你痛呢?
如果说娘亲走时她尚且懵懂,那么在在这个落叶纷飞万物萧瑟的秋天里,幼白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生离死别。
如果死后真能去了天界,幼白想,娘亲,你一定要好好替我照顾十七呀。
他不喜欢阴天,他怕猫,他喜欢甜的东西,他会放很高的风筝,他还喜欢看人傻笑...
他说他其实不叫十七,他有名字...但他没告诉我。娘亲,你要见了他,再替我问问,十七叫做什么名字呀。
他欠我的狐狸刻雕...可要记得做啊。
6
时光如梭,转眼就入了冬,幼白在人间待了已有九月之长。这修行之路也快要结束。
这些时日里,江予鲫带她去了好些地方,说是开阔眼界了解世间情爱体验人间烟火的。
其实不过为了逗她开心。
他们策马游西山上古庙,她还替江予鲫求了姻缘却惹得他好一阵不开心,也去山顶的观景亭饮过酒谈过风月赏过初升朝阳,醉花楼的酒香和下山时趴在少年背脊上隐约闻到的淡淡竹香,至今她都记着。
院里的雪积得老高。
过完这个冬天,她也就该走了。
她告诉江予鲫的时候,对方只是低着头继续看书,过了还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非走不可?”
“嗯,一年之期快到了,过完冬我就要回狐族继任圣女之位了。”
江予鲫点点头,想说些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前几日,他接到父皇书信,有意将将军之女赐给她,这些年他唯独对儿子的亲事还有些上心。
府里也不动声色的准备起来,这门喜事,说来还是已故的娴妃许下的,应是佳话,不过几日遍传的满城皆知。
幼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笑着恭喜江予鲫,说是有她给求姻缘的功劳。
江予鲫定定的看了她许久,问她:“你当真祝福我?”
幼白迷迷糊糊的点点头,“自然呀,人人都说这是桩佳话。
”只是不知为何,江予鲫要成亲了,她心里总也空落落的,像是要缺了什么。
佳话吗?江予鲫看着窗棂前洒下的清冷月光,不过是个笑话。
那日暗杀,将军府可是出了大力。
真当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吗?
但兹事体大,背后盘根错综,这婚,是拒不得了。
日子还是照过。接下来江予鲫还是会时不时翻开那本宝典教教她那些奇奇怪怪的玩意。
他不懂这些,他只是贪恋。
“第七条,温柔体贴,细致周到。
男人最是抵抗不了女人的温柔乡。”
这书里净是扯淡。
他最喜欢的,还是那样天真可爱撒泼胡闹的小狐狸。
幼白于是开始乖顺的跟在他身边伺候他,布菜喂饭,宽衣解带,按摩舒神,沐浴...沐浴更衣?
幼白伏在浴池边上,一时无措。
烟雾缭绕着,江予鲫白皙的皮肤漂亮的线条笼上些朦胧,他在水里望向她,少年如玉,一眼便...便乱了她心神。
心跳如雷。
她第一次知道。
人间的媚术原来这样厉害。
雪下了好些场,窗外的红梅一枝比一枝艳。
明日,她也要走了。
想想也很是不舍,时间怎么过得这样快呢?晚上她去找江予鲫,他点点头,一把揽过她,“最后一条了,今晚教完,你也算学有所成了。”
说着放开她,让她钻进被窝里。
“媚术最高阶,床上技巧。”
说着也脱下外衫与她并肩躺下。
眸光深深,认真的说:“给我暖床。
”
幼白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任由着江予鲫抱着她埋她在他胸口。心里琢磨着难怪是最高阶,这样的依偎,连她都觉着好生欢喜不愿分离。
她突然又想起那个新娘。
“大鱼,你见过你的新娘吗?”她悄声问。
“未曾。
不过是幼时母妃玩笑定下的,如今父皇重提罢了。”
“哦。
”幼白撇撇嘴,“她可一定没我好看。”
“或许吧。
”江予鲫失笑,须臾感慨道:“恐怕再没有会比你好看的人了。”
幼白一阵痴笑。
夜色渐深,万家灯火熄。
睡意朦胧间,幼白感觉到什么东西凉凉地掠过她的唇,江予鲫用从未有过的轻柔声音说着喜欢。她朦胧间问他,什么是喜欢,他说,大抵就是放在心上的意思。
幼白怕冷似的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喃喃道:“那我也喜欢你。
”
便又睡过去了。
天渐明朗了,雪还微微飘着些。全府上下竟是都来给她送别了,她只带上了两个先前做的灯和二三玩意,挥挥手告别。
一袭素净白衫,一如来时。
江予鲫远远望着她,久久伫立。
那只小狐狸,她着白衣,怎么总是这样好看。
7
圣女继任大典如约而至。狐族上下热闹非凡。群妖汇至,她收到了很多很多祝福。那晚她很开心,可在那满目红绸灯火中,她又突然想起江予鲫,不知他大婚之日,是否也会这样热闹....
她如众愿当了圣女,虽然她也不明白圣女是要做些什么。狐族还是一如往常,山是山,水是水,只是去了人间这一趟,她却是再无了往常嬉闹玩乐的兴致,一切仿佛都失色了。
大抵是狐族没有那个安王府,没有办事严谨又慈祥可亲的老管家,没有会绣手帕香囊的小丫鬟,没有追着她满厨房跑的胖厨娘,没有冷面严肃的暗卫,没有灼灼海棠,没有醉花酒香,没有...没有少年的冷漠嘲讽,嬉笑怒骂。
这里有满窝的狐狸,就是没有一条大鱼。
幼白看着床边的两盏灯,一个是大鱼,一个是小狐狸,都在一起好好的,怎么偏就她孤零零冷清清。
云秀姑姑也注意到了,去了趟人间回来的幼白,安静沉默了不少。
许是入了这凡尘,也沾染了七情六欲。
她摸摸幼白的脑袋,“傻孩子,可是去了人间一趟,有了意中人了?”
“意中人吗?”幼白痴痴的问。
“唉,要不怎么说你是于媚术无缘呢。
”云秀姑姑感叹,“果真愚钝,修行一番到底无用。”
“姑姑——”幼白嗔怪。
“好啦。
”云秀姑姑也不逗她了,“意中人呢,就是你放在心上的人。
日思夜想,难舍难忘。”
回了狐族之后,她日日思念辗转难眠的,都是为了那个意中人啊。
可是她的意中人...就要成婚了。
她纵使愚笨,也听娘亲说过,成亲,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
而她...还只能是那个孤零零的小狐狸。
江予鲫陪她逛灯会的许诺,通通不做数了。
想到这里,幼白委屈的揉揉眼睛,又想哭了。
8
雪化开的时日里,幼白在院前栽满了海棠。
她答应自己,等海棠花开,她一定去看看他,看看他的新娘。
她该是笑着祝福她们,一如往常。
可是当海棠满园,她悄悄去了,见了那红衣飘扬剑落飞花,那灼灼海棠下的少女,到底换成别人了。而少年眉目清冽,望向那红衣时又极尽柔软,一同舞剑的模样,她怎么也不忍再看了。
那锋利冷光,像是刺进了她胸口。
堂堂狐族圣女,就这样落荒而逃。
她如今大抵也明白喜欢是什么滋味了,忆他时甜,想他时酸,真就见了,却是无穷无尽的苦了。
江予鲫却是对此毫不知情。
他耐着性子日日顺着那传说中的新娘,仿佛真是一对佳偶天成。
但他明白,他在等,等一个时机。
其实那日接到父皇书信,他便与皇兄商量了计策。要想彻底铲除敌患,就得先让对方放松警惕,趁其不备,一举拿下。
他们设了这局,而他,只需要虚意逢迎讨大小姐欢心,静待时机便可。
这是他以前经常做的事了。
只是现在...想念小狐狸的日子越发难熬。
看着这树海棠,总是念起那红衣舞动,明眸狡黠,他念极了那时时喧闹温软憨笑,现在只要看着那落花,仿佛声声大鱼的叫唤又萦绕耳畔了。
9
谋划已久的局,在他大婚那日,触发了。
荒诞又讽刺。
万事俱备,一经揭露,弹劾如潮,将军府被举族收押,而那个新娘,那个礼堂,那连绵的彩灯,都成了笑话。
他们胜了。
而现在他再也忍不住,驾上马,迫不及待的,满心欢喜的,他要去狐族,找回自己的新娘。
她是狐族最美的妖。
她着白衣素雅,着红裙妖艳,如夏日白莲,如灼灼海棠。
她是他唯一的新娘。
10
很多年后,院里充盈阳光,狐狸风筝飞的很高。
幼白再对孩子们说起那时景象,她说你们的爹爹骑着骏马踏着满地落花,单枪匹马闯进了狐族领域。那时少年眉目清冽,清贵不可一世,偏看向她时热烈张扬,身后似有万丈光芒。
江予鲫停下摆动风筝的手看向她,满目温柔含笑,“你们娘亲啊,却是二话不说将我打下了马。”
阳光静好和风微漾,这些时年里他学会了让风筝飞得又高又远,也学会了如何把一个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