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中时候有三个愿望，一是毁灭世界，二是有一个冬天有暖气的房间，三是一日三餐都能吃饱。
我初中在比较偏僻的地方，有传闻说以前那里是乱坟岗，背后不远处有一座小破庙。黄墙黑瓦朱红色大门，里面光线昏暗。庙里的彩绘佛像因为画工粗糙，比起庄严慈祥更接近于阴森恐惧，我以前一度以为那个庙里供奉的是什么邪神，后来才知道，那画的是当地的土地菩萨。
虽然是个小破庙，香火倒是一直很旺，一部分原因是学校附近就有个老年小区，不少老年人会去那里拜拜。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每次考试前我校的学生都会到那里去拜拜，求及格，求顺利考到前十，求个安心。
我也会去，不过我是无神论者。我去不是去拜拜，是饿狠了，去偷吃贡品的。我那时候正在长身体，肚子永远处于饥饿的状态，但是家里很少能吃到肉，学校里也是，有肉做得也不好吃，土豆炖牛肉会被煮成一种气味难闻的酱油糊糊。所以我那时整天饿得发疯，会发狠咬自己手腕上的肉，用力的咬，留下一圈圈深色的牙印。我那个时候严重低血糖，人整天昏昏沉沉的就想睡觉，跑操跑完以后就会呼吸困难到喘不过气的程度。
我第一次偷吃贡品的时候非常的内疚和不安，不停地向菩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太饿了您就可怜可怜我这个死小孩吧。也很对放贡品的人感到抱歉，我提那个人跪在菩萨前面祈祷着，求求您了让ta的愿望实现吧。我偷吃完之后在家里的厕所干呕了好一阵子，出于对自己的厌恶，也出于无法抑制的悲伤——为什么我想吃零食都成了一个这么奢侈的愿望呢。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忍不住开始自怨自艾了。
学生放到那上面的贡品都没个正经，基本就是学校小卖部的零食。像干脆面，薯片，星球杯，麦丽素，辣条之类的。我初中才第一次吃到麦丽素星球杯拖肥牛肉香菇这一类的零食，都是通过这种类似偷窃的行为得来的。我非常羞愧，但那些零食真的很好吃。
我那段时间老做噩梦，梦见我吃下去的东西变成了黑色的阴冷的蛇，在我肠胃里翻腾搅动。我既觉得恶心，又隐隐有种从罪恶感里解脱的快感。
后来真的饿急了还是会去那里偷贡品吃。虽然每次都发誓是最后一次绝对没有下次了，但是饥饿感真的太折磨人了。
不过到目前为止我都没遭受过天谴。可能是菩萨真的慈悲为怀看我已经这么倒霉了不忍心再惩戒我了。我干过更加大逆不道的事情。
那个佛像周围罩着一层厚厚的黄色布帘，后面有一块很大的空间，足够一个人躺在那里休息。夏天的时候那里很安静，还没有蚊子，也不会被人打扰。
我夏天的周末不想回家，就经常躲在后面那块地方发呆睡觉。
我当时在庙里无意间也听到过不少人的心愿。
我最大的感想是佛祖可能是假的，是一个给予安慰的精神寄托，但是终生皆苦是真的，大家都太不容易了，各有各的不容易。而且学校啊，学校就是个小型的社会了，一样有等级制度，一样有恃强凌弱欺压排挤。一样有冷暴力。在那里听过就能明白，有些小事能给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我甚至听到过因为小组活动的时候每次都被剩下而希望自己死掉的。
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故事是关于一个老人的。
李奶奶是个虔诚朴素的老奶奶，自己省吃俭用只舍得咸菜下饭把钱都留给小辈花的那种老人。
她儿子是个赌徒，都不管家里的小孩，把老人辛辛苦苦攒下来那点钱全拿去滥赌了。她去庙里求菩萨保佑他儿子能改过自新，出门的路上被门槛绊了一下，磕到头了。等有人发现她倒在路上的时候已经晚了，虽然后来救回来了，但从那之后语言功能就收到了不可逆转的损伤，只会说“阿弥陀佛”。
我老家那里会晒梅子和笋干这一类农产品做小零食，她身上总有点梅子干的咸香味，还有那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肥皂味。
出事之后她就一直卧病在家很少到庙里来了。
出事之前，我躲在佛像后面的时候听她说起过家里的情况，她慈眉善目的，我喜欢她，又有点可怜她，所以对她很有礼貌，每次她来都主动扶着她出门进门，庙门槛其实挺高的，腿脚不便的老人家走走挺麻烦的。
我单亲家庭，13岁以后就没见过我爷爷奶奶了，根据我妈的描述，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所以我扶着她的时候会偷偷幻想，这是我奶奶，我陪她来庙里拜菩萨的，现在送她回去。这样偷偷一想，就会无端生出许多安慰。
很奇怪她以前来，总会放一些菩萨不吃的东西，比如年糕，比如我老家那里的糯米糍和香糕，她有一次甚至放了一碗盐水鸭在门口，有熟人跟她说，李奶奶你来喂狗啊！她笑笑说，喂小老鼠。
她大概是早就察觉到我不对劲了，毕竟哪有人总来庙里却不拜菩萨眼睛一天到晚盯着桌子上面的那几份贡品的。
何况送她回去的时候她都听见过我肚子咕咕叫的声音。那时候正好是傍晚，家家户户开始点燃灶火做晚饭的时候，空气里满是炒菜的香，我根据空气中飘来的油烟味在猜，今天哪家做的是红烧排骨，哪家在煎鱼，这时肚子非常爱表现的大声咕咕叫了起来。
她看了我一眼，用方言笑着问，肚子饿了吧，要不去我家吃晚饭？奶奶给你烧肉吃。
我用蹩脚的方言说不了不了谢谢奶奶我家里还有人在等。
我家里没人在等，我是怕我的吃相吓到这个好心的老人，也怕相处得太久真分不清幻想和现实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
她出事的那天我不在。我那段时间在准备期末考，很久没去庙里了，而且我也觉得愧疚，隐隐猜到她发现我偷吃贡品的事情了，总觉得好像背叛了什么一样。不敢面对她。
我是从庙里另一个经常来拜佛的奶奶那里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我那天特别愤怒，为什么我明明偷吃了贡品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她这样的好人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遇到这样的事情。这太不公平了。
从那以后我没再去过寺庙里。我讨厌那个不公平的神明。
五年后。
我回学校看望以前的老师时又走了那条路，经过了那个寺庙的时候我进去看了一下。还是和以前一样，昏暗，阴森，又小又破，但是有一点非常奇怪。桌边上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贡品，有年糕，香糕，水果硬糖，砂糖橘，有些都已经风干硬化长绿毛了，看来放了有很长时间了。
是谁放在那里的呢。
我等了差不多一下午，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着看见谁。也许是想找出那些食物的主人，也许只是想再见那个老人一面，但是等到天色昏暗，橘色的太阳烧红了天边的云霞，我都没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打算走的时候倒是碰见了另一个故人。
这么说也不准确，是她认识我，我并不认识她。
那是一个扎着单马尾的少女，和我老家乡下大多数的姑娘一样，肤色黝黑粗糙，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歪着脑袋盯着我看，毫不掩饰对我的好奇。
你是XXX吧，她说。我以前常听奶奶提起你。她说，声音带着老家那里方言的口音。
你奶奶是？
李金莲，你应该叫李奶奶，在这里摔倒了出了事的那个。你以前常扶她回家。
啊……我记得。奶奶现在还好吗？
半年前走了。
……
沉默。
我奶奶一直想再见你一次。她每周都会来，家里人拦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她就不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生气地喊，家里人都觉得她迷信还老古板，但是我晓得，她是想再见你一次。
我爸爸对她一直不好，天天气她。那时候反而是你对她最好，她还在家里和我说过，要是你是她的孩子该多好。
我也有想过，如果她是我奶奶该有多好。我说，
她一直怕你挨饿，想叫你来家里吃饭，但一直没见到你。她说的话我能猜到意思，有手势有语气。她觉得你学习忙没时间来，但身体营养也要跟上，所以把省下来的吃的全堆在这儿，想你总有一天会看到，会需要。
我说不出话。
她之前每周都来，最近两年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不来了，让我来。她看着我，说，奶奶一直想再见你一次。
……对不起。
我如鲠在喉，心脏像被爪子划拉着，一阵一阵揪心地疼着。我只能说出这三个字，对不起。
你收下吧，老人一份心。她指指案台上的那一堆东西。最后你能收到就好。
好。我说，喉咙酸涩得说不出话。
我找来了个袋子把那些东西小心翼翼地都收进去了，回家以后没忍住，对着那些已经发干发霉的食物哭了一场。
对不起，让您失望了。真的对不起。
我反复地念着已经没有对象的道歉，徒劳无功地拥抱着那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体，像是想偿还亏欠一个慈祥老人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