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作者:逸清尘 时间:2020-02-20 11:32:50 知识问答

骆驼

午休时,骆驼独自漫步到望乡桥,他需要时间放空自己,看看那座楼厦投下的巨大阴影,或阴影消失后潮涌般的人流,然后思索着什么,目光悠远而深邃。

太阳又要落山了。

每天至少有一次,骆驼会站在望乡桥上眺望。日光投在桥对面的高楼上,未被照射到的一侧落下巨大的阴影,那阴影倾倒在背阳的时空里,以不断变换着的形状和面积提醒着他:日出了,日落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天又流逝了。

1

骆驼在一家皮革工厂的流水线上工作,没有五险一金,月工资4500元,若工作超时,会有一些加班费。他今年21岁,家住太行山西麓一个小村庄,这是来北京打工的第二个年头。

每天早八点到晚八点,骆驼在逼仄的工作间站上固定的十个小时(中午休息两个小时),常常站到腰部和手脚酸涩,耳边的十几台机器依然交替轰鸣着,总也不停歇。累的时候,骆驼冲着机器骂骂咧咧,有时趁着监工不注意,还要偷偷揣上一脚,但机器依旧冷冷地运转着,发出“吱悠吱悠”的声响,好似对他的冷漠嘲笑。

我是通过腾子认识他的,说到底,我与腾子的这份工作还是经骆驼介绍的。若论关系,自然是腾子与骆驼的关系更要好,他们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我与腾子的交情大概就是在高中时一起逃课、打游戏、顶撞老师,相似的行为习惯加深了我们的友谊,腾子常这样说。他还说,我是骆驼的“接班人”,意思是在读高中之前,骆驼是他形影不离的铁哥们,自从腾子搬家后,他们之间的往来才淡下来。

在这个工厂,我和腾子都是新手,拥有一年多工作经验的骆驼早已荣升老将,他被领导委以重任,带了两个新人,这当然不是我们,而是一胖一瘦两个女生。胖的叫聪聪,性格开朗,瘦的叫小花,羞涩腼腆。但我们私下里不这么叫。

每天下工后,回到合租的地下室,骆驼都会给我们讲聪聪和小花的日常表现,在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的虚荣称谓里,我与腾子听得那叫一个羡慕。骆驼说起聪聪时,不叫她聪聪,而是管她叫D,小花也不叫小花,而是A。这带有某种暗示性的称号初出骆驼的口,我与腾子便恍然大悟,以后私下交流时,都渐渐忘却了她们原来的名字。

有一次,骆驼在教D熟悉机器上的操作流程时,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D的胸部。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下意识地轻咳一声,继续若无其事地指指点点。D不知是假装坦然,还是真的坦然,也还是谈笑风生地应对骆驼的指导。

“对对,就是这样,很聪明嘛,师父甚是欣慰。”看到D的正确操作,骆驼发出虚伪的赞扬,极力想掩饰什么。末了,他在嘴角塞起一根烟,假装去门外透透气。实则一脸复杂地瘫坐在水泥地上,回忆刚才的尴尬场景,面颊染着淡淡的红晕。

事后向我们提起时,他是带着惊讶又满意的情绪,“卧槽,D竟然没穿内衣。”

“这师父当的真不要脸,专盯着人家的胸看。”腾子躺在沙发上发出嫉妒的耻笑。

骆驼向他得瑟道:“我不是看的,是摸到的,怎么着,厉害不?”

“无耻无耻,你把乡乡放哪里?”腾子嬉笑着从沙发上坐起,指了指骆驼。

“不小心碰到而已,非让我说实话才行。”骆驼出门接水去了,关门时的一声“砰”把三人的空间隔成两个世界,我从那声“砰”里似乎捕捉到几分不悦。

“乡乡是谁?”我问。

“嗯,就是……以后再说吧。”听到骆驼渐近的脚步声,腾子中断了回答。

后来腾子偷偷告诉我,他不是怕骆驼,而是每个人都有禁区,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骆驼心里的禁区依然没有变,还是那一块。“天涯何处无芳草。”感叹完这句,腾子玩着手游往卫生间里去了,门缝里的叫骂和道歉声接踵传来,“3号特么队友,你到底会不会玩?什么?哦,不好意思,原来是女生啊,没事没事,哥哥带你。”

2

我一直觉得,骆驼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有这个年纪不曾有的成熟和忧郁。他的成熟是比我们早进入青春期,借用腾子的话来说,就是12岁的时候骆驼就有了第一任女朋友。而忧郁,则是每天雷打不动地站在桥上发呆,晚上下工后,还要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腾子说,骆驼是在作

我不知道骆驼是不是真的会写诗。出于好奇,某天午饭后,我跟着他走上了那座常使他释放忧郁的桥。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除了高楼大厦就是人。”

我递了一根烟给他,又帮他燃上,他紧蹙眉头咂了几口,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不得不说,男人获取信任的方式简单到一根烟就可以搞定。

“我初恋叫乡乡。”沉默良久,他继续向远处望,并不看我。

“这跟你站在这儿有什么关系,莫非她在对面楼里?”

“当然不是,这桥叫望乡桥,站在这里远眺,我好像可以看到她。”

我还是不太理解这座桥和乡乡的关系,也许就只是一个字相同吧。有那么一刻,他嘴里叼着烟的模样开始说服我,我开始相信他可能会写诗,因这种气质让我想起一个叫加谬的人,那是在高中的课堂上,语文老师提到过的一个外国作家,当时PPT上就有一张加缪叼着烟的照片。若要在生活中找个具象的参照,骆驼是我认识的人中最符合这一形象的人选。他倚靠在石桥栏杆,每抽一口,额头上都浮出几道浅浅的抬头纹,这反倒更为他的忧郁神色添彩。

烟抽完后,骆驼再次保持沉默的姿态,我知道此刻他更希望的是独处,便识趣地跑回工作间找腾子,顺便破坏下他跟A、D二人的单独约会。果然不出所料,腾子正在以猜硬币的游戏糊弄女生,等我加入时,他已赢得了周日与D约会的机会。

有关乡乡的细节,依旧是腾子隐隐约约透露给我的。腾子说,她与骆驼是彼此的初恋,从小学五年级一直到高二,保持了长达六年的地下恋情。

乡乡是读五年级时转校到骆驼班的,她个子高挑,眉眼出众,脑袋后面梳着一个小小的尾,那副清清爽爽的形象,一进教室就引起男生们的欢呼。乡乡对此习以为常,反倒是坐在角落里埋头沉默的骆驼引起了她的注意。

乡乡发现骆驼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一类人,相反,他常常故意捉弄女生,有时在前桌女生的衣服上贴一个小纸条,看她在众人面前被嬉笑时的无奈;有时在邻桌女生将要坐下时迅速抽走凳子,看女生仰面跌倒时的窘态。而当她们被欺负到抹鼻子掉眼泪时,他又绅士般地递上纸巾讨饶。

他调皮捣蛋,是老师眼里的问题学生,而这只是骆驼为人知的其中一面,另一面犹如隐匿在大海里的珊瑚礁,只有潜下水去,才能看到全貌。乡乡就是这个潜入海底的人。她虽相貌姣好,但成绩并不出众,性格也极随和,这样的女生无疑会快速赢得所有人的好感。没有一个人试图捉弄于她,骆驼也不例外。

对于初见乡乡的感觉,骆驼在之后的一首诗里有交代:大概就是鲤在水面上吐了一个泡泡。

乡乡第一次跟骆驼说话时,是在一个课间,那是她转来的第三周,当时所有的学生都去操场做广播体操去了,骆驼一次也没有去过,这在班主任那里已算是领到了特权——实则早就放弃了对他的管教。而乡乡则恰好因身体不舒服待在教室,当她看到骆驼坐在座位上写些什么时,主动走了过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流。

“你在写作业吗?”

骆驼显然不知道教室里还有人,听到问话先是吓了一跳,一看是新转来的乡乡,脸和耳朵开始滚烫。如果此时他有一面小镜子,一定可以看到一张犹如擦了胭脂的脸正长在自己脖子上。

“没,不是作业。”他下意识地捂住了纸面。

“我觉得你还蛮怪的,不过你并不坏,也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开朗。”

骆驼一阵难堪。像是被人撕扯掉全身的衣服,赤裸裸地将肉体暴露在对方眼前。他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只觉到被火炙烤的不舒服感,内心极想尽快赶她走,不经思索地说了句,“不关你的事”。

乡乡听闻这句,反倒觉得他有些可爱,透过骆驼刚刚抬手时露出的一丝空间,她瞄到了上面的两行话,便故意用意味深长的调子读了出来。

“雪落下,掩盖一夜无眠的挣扎。”

“原来你在写诗。”

骆驼看掩饰不住了,只好以沉默相对。

他成绩倒数,没有一个老师抱着欣赏的眼光同他说话,语文本是他最擅长的科目,但语文老师也并不看好他,毕竟考学拼的是总成绩。

乡乡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满眼星光地看着他,并鼓励骆驼往校报上投稿,因她也是一个文艺气息浓厚的女生,在此前的学校,她的作文总被当作范文在各个年级流传。骆驼带着隐隐的不屑斜视了她一眼,将抽屉里的一大沓校刊搬到桌面。

“哪个是你写的?找不到啊。”乡乡上下翻动着纸页,仔细搜索一个叫王亭的名字,却没发现哪一页里有他。

骆驼只好指给她看,乡乡噗嗤一声笑了。“这笔名太像个植物的名字了,你咋不起个动物的名字呢。”

3

周日晚上八点钟,腾子没好气的回来了。他推门进来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是一脚把门踹开的。

“呦喂,怎么样,跟D约会是不是很爽?”我凑到他身边时,竟闻到一身酒气。

他跌跌撞撞坐到床板上,一句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腾子问我,“骆驼呢?”

“应该又去桥上溜达了吧。”

“你说,D是不是看上骆驼了?”

“不能吧,她不是跟你约会了,又没跟他约会。”

“但她今天的话题一直跟骆驼有关。”

“那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骆驼带她,他俩平时交集多。”

腾子的猜测是对的,那天D跟腾子见面后,只一起吃了个午饭,剩下的时间腾子是一个人在酒吧里度过的。D回来后,把骆驼叫走了。我那天晚上对腾子说了谎,其实骆驼并不在桥上溜达,或者说并不是一个人在桥上溜达。

几年前,D的父母离婚了,父亲的暴戾使她极早逃离了学校和家庭,这一点跟骆驼有些相似,他是奶奶抚养长大的。那一天,他们在泛着星光和霓虹的街头聊到夜深,骆驼无疑向D袒露了自己的禁区——他内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分别时,D向骆驼索要了一个拥抱,并自作主张地在他落下泪花的脸上印了一个冰冷的吻。

D差一点就向骆驼坦白心事,她想告诉他,她有点喜欢他。但骆驼口中的乡乡像个誓死捍卫自己地位的女王,击打得她落荒而逃。他没有拒绝她,是乡乡溶蚀了她的勇气。

一周后,骆驼走了。他没有向任何人告别,也没有交代自己离开的原因和要去的地方,只留了张字条在桌角。或者说,那其实是一首告别诗。上面提到:泡泡破了,鲤鱼要回海底了。

4

骆驼不在的日子,我和腾子竟然有些不习惯。再也没有人跟我们讨论过A和D的日常,也不会看到那个坐在桌前安静写字的身影,更不会看到站在桥头抽着烟沉思的落寞脸庞。

腾子有时也会自责,他后悔自己因为D的事,默默在心里跟骆驼结下几分怨,但我们都知道,骆驼离开不是因为这个。

我还是很好奇乡乡的故事,在一个停电的晚上,腾子把床底下的几瓶啤酒拎出来,我们席地而坐,让故事在这个泛着啤酒味的夜晚走向终结。

自那次骆驼在乡乡面前难堪后,一直不敢再面对她,他觉得自己像个有着小偷小摸习惯的蠢贼,被她抓了个现行。乡乡就不一样了,他越是躲她,她越想看他避之不及的慌乱模样。

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除了偶尔课间的几句闲聊,就是印刷在纸面上的铅字。也可以说,是一种文字上的相互较量和传情达意。他们会为了文章里的一个字眼而争论,也会因某些相异的观点而彼此欣赏,从最开始的一拼高下,到最后的互诉衷肠只用了两个月时间。

没有人知道,那个不被人注意的男孩,竟轻松取得了漂亮女生的青睐,直到骆驼在班里高调地分发棒棒糖时,同学们才得知他恋爱了,且是跟刚转来就夺得班花称号的乡乡。这是很多男生都伤脑筋的地方,在他们看来,骆驼瘦小,调皮,学习差,也没长一张引人注目的脸,怎么就轻易追到了让众男生垂涎的女神。更无人知晓校报上经常出现的那个王亭为何就此隐没了踪影,也许大家会一致以为他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再也写不出一个字。事实上,王亭并没有消失,替代它存在的是“骆驼”。

就因她当时一句嘲弄的话,他真的改了个动物的名字。

听到腾子的这些讲述,我拍了拍脑壳。怪不得有次我问骆驼为什么被人叫这个名字时,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让我去问腾子。一个不起眼的名字背后竟隐藏着这样一段故事,以后但凡我碰到一些特别的名字,都会猜测其中有哪些不为人道的信息,包括一些人的微信或QQ昵称。

骆驼与乡乡无疑是有着共同语言的一类人,他们像两头对海底王国充满好奇的鲸鱼,从身体里发散出相同的频率,一起欢快地探索未知的遥远领域。这样的朦胧恋情陪伴了彼此整个青春,之后他们读了同一所初中,又读了同一个高中。他还是有些调皮,成绩依然差,但发表的诗文越来越成熟,渐渐从校刊走向省级刊物。乡乡还是有着迷人的魅力,经常有不错的男同学向她示好。如果乡乡的妈妈没有看到女儿写给骆驼的那封情书,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我不知道。

终于,乡乡在父母的强力干涉下,终止了这段交往。后来她又试图跟骆驼偷偷取得联系,只是乡乡父母对骆驼说过的那些话像是一根根刺,生生扎在骆驼心上。他们告诫骆驼,绝对不会让自己女儿喜欢一个学习成绩差,又是单亲家庭的穷小子。

再后来,乡乡读了大学。骆驼辍学,开始打工。

夜黑的像块煤炭。腾子不说话时,屋里只听得到酒杯碰撞的声音。

背靠背坐在一起喝酒时,腾子问我,“你觉得骆驼现在在哪儿,还会找乡乡吗?”

“不知道,但一定活得很像自己。”

腾子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你知道‘骆驼’在诗中是怎样一个意象吗?”

“意象是个什么东西,高中知识我全忘了。”我已微醺,重新打开的一瓶酒因在我手里的几次冲撞,猛烈往外冒浮沫。

腾子没有理会我,继续自言自语道:“是坚忍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