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十八座城，一座鹊巫山，她走过的地方，点点滴滴，他都看到了。
可是，他从来都不知道。
1
玖是一只妖，存于天地之间的一只魅妖。
对于魅妖，即便是自己的身份，玖也不是很清楚，她只是在小时候听家里的大人说过，魅妖无论男女，天生俊美。
他们不同于一般的妖怪，魅妖没有灵力，没有妖力，看上去就跟普通人无异。但他们却有着天生的常人无可抵御的诱惑力，这种诱惑力是致命的！英俊美丽的容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于他们的眼睛。每一只魅妖的眼睛都可以说是世间最美丽的眼睛，而且可以发出一种名为魅元的力量，令人深陷其中。而魅妖之所以称之为魅妖，也多亏了他们的眼睛，每一个被魅妖的眼睛诱惑的人，都会渐渐迷失自我，眼中只有魅妖，最后被魅妖吸尽精气而死。
在西方世界中，有一个跟魅妖一族拥有相似能力的种族，称为美杜莎。只是美杜莎的眼睛可以令人石化，魅妖则是让人因为精气尽失而死。这便是本质上的区别。
玖在三百年前就离开了族群，这是规矩，每一只魅妖在成年之后都要离开族地，前往人间，在吸够一百个人的精气后，才可归来。同样的，这也是任务。
三百年间的前一百年，玖过的穷困潦倒，不仅仅是因为刚开始时的不适应，更重要的是，玖不知道该怎样诱惑人类，虽然拥有着祸水一般的精致容貌，她也只能简单地吸一点人类精气，而且还会时不时地打断，她就靠着这些少量的精气维持生活。
随着时间推移，玖终于掌握了方法，一百七十三年前，她完完全全地吸光了一个男人的精气。那个男人在她面前慢慢变得干瘪，皱起的皮肤犹如枯木一般，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玖离开了那个地方，把死去的男人扔在原地，不久之后，便会有野狗来把尸体吃的一干二净。
玖在世间漫无目的地游荡，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引来无数男人在她身边围绕。成亲了的，抑或没有成亲的，甚至孤寡老人，只要是男人，都逃不过玖眼睛里令人缠绵悱恻的魅元力量。但玖有一个原则，绝不会诱惑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不仅仅是玖，这是魅妖一族的规矩，铁一般的规矩。对于魅妖来说，就算没有成年男人，他们也不会去诱惑一个小孩子。
诱惑，缠绵，在享受鱼水之欢的同时，玖散发的魅元时时刻刻都在吸收着男人体内的精气。当她觉得自己尽兴了，或者玩腻了，又或者时机到了，她就会挑一个甚至几个未婚的年轻强壮的男人，作为自己的精气来源。致命诱惑让他们完全失去心智，就算玖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不会有半刻犹豫。可能在他们死的前一瞬间，他们才会感到害怕吧。
对于人类来说，被魅妖吸尽精气，就等于死亡。
玖有着自己的一贯作风。除了不诱惑孩子这一个原则，玖也不会去杀已婚男人，这样造成的影响过大，会让自己置于危险之中。相反，单身男人就不会有这种后顾之忧，虽然同样有影响，但不至于致命。看着那些年轻的男人在自己面前渐渐变得面目全非，玖的心里掀不起一点波澜。对于她来说，男人，只不过是她口中的食物，而食物，不需要同情。
在吸尽精气后，她会头也不回地离开，然后前往下一个地方，继续之前的生活。
身为一只魅妖，玖很明白人类精气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如果没有了精气，不仅是修为无法精进，就连性命都会受到威胁。也就是在那一百年间，玖因为吸收的精气不足，修炼停滞不说，她的容貌也因此有了极大的变化，她常常会感觉疲倦，双眼无神，浑身乏力，这也让她的诱惑力大打折扣。若不是那断断续续的精气来源，她是绝对撑不到第一次完全吸尽一个男人的精气的。
多亏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可真是强壮，他的所有的精气让玖的修为有了进一步突破，魅元的诱惑力大大提升，也让玖完全恢复了之前的最好状态。
吸收人类精气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家里人曾经告诉过玖，想要诱惑人类，不可以使用简单粗暴的方法，需要“循循善诱”，充分发挥自己的诱惑力，让人类完全臣服自己。
这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由于魅妖自身的特殊性，他们吸收精气很慢。一个壮年男子体内所蕴含的精气，足够一只魅妖吸收半年时间，甚至更长。
从那以后，玖便再没有后顾之忧，被她诱惑的男人越来越多，她吸收的精气越来越多，修为也越来越高。仅仅过了六十多年，她就完成了自己的“指标”。但她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满足于此了，她需要更多的人类，更多的精气，她越来越在意自己的容貌。
容貌，是一只魅妖的一切！
玖并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回归族地，她开始肆无忌惮地诱惑人类，肆无忌惮地吸收他们的精气，就这样又持续了一百多年。
一百多年间，玖数不清自己已经杀了多少个男人，她也并不关心。但她仍旧遵守着那些原则，不诱惑孩子，不杀已婚男人。
直到，她遇上了他。
那天，玖在阜阳城的街道上袅袅婷婷地有走着，身边围绕着几个面容谄媚的男人。男人们竭力地展现着自己，不时用着轻佻的语言吸引玖的眼神。玖也十分配合，抛个媚眼，扭个腰肢，惹得那些男人一阵骚乱，口水都要流了下来。围观的女人们一边投来嫉妒的目光，一边拉着自己的男人不让他们乱看。
面对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目光，玖永远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双手搭在小腹前，一派大家闺秀的作风，这让她的诱惑力又上升了几分。
他穿着黑色长袍，长发被简单地束在背后，剑眉星目，眼睛里仿佛容纳了星辰一般，散出点点光芒。他的嘴角轻挑，露出淡淡的笑容，平添了几分邪魅。
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自顾自地慢慢向前走，沿着与玖相反的方向。当他路过玖的身旁时，嘴角挑起的弧度变大了几分，但他却毫不停留地与玖错身而过，连看都没有看玖一眼！
她之前环视四方，自然将男人毫不停留地路过尽收眼底。如此不寻常的男人，玖还是第一次见到。玖自认绝美，不说倾城倾国，至少是沉鱼落雁级别的，极少有男人能够忽略自己的美貌！如今却有一个男人能够对自己视而不见，这让玖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甚至是羞辱！
玖盯着男人缓缓移动目光，但那男人像是完全没发现一般，迈着缓慢的脚步，走过拐角，消失在玖的视线中。
这个不寻常的男人同样吸引了围观人群的目光，他们心里的想法都大同小异。男人们看着他露出了鄙夷的表情，好像在说他装模作样，完全就是在为玖的美貌打抱不平；女人们则是在想他真是个好男人，同时在心里教训自家的男人怎么不学学他。
玖看着他消失的地方，露出了浅浅的笑，又引来了围观男人的一阵阵骚动。
有趣的男人。玖在心里想道。
夜，玖站在郊外的一棵大柳树下，安静地站着，似乎是在等人。
新春到来，柳树上冒出了大大小小的绿色嫩芽儿，浓浓的生机在枝条间涤荡。
几根柳枝在玖面前晃悠，不多时，一个漆黑的身影从不远处渐渐向玖靠近，那人穿着黑色衣服，在本身就黑的夜里显得更加深沉。
待走的近了，玖才分的清楚来人的性别，虽然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你倒是个准时的人。”玖看着面前的男人，嘴角轻挑，笑着说道。
男人看着很面熟，若是有印象，就可以看出他正是白天遇见的那个男人，那个对拥有倾城容貌的玖视而不见的男人。
男人依旧保持着白天那样的笑容，道：“彼此彼此。”
玖眼帘低垂，遮住自己的目光，用着轻软的声音说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能对我毫不感兴趣的男人，你很有趣。”
“眼不见，心不见，便可抵御世间绝大数诱惑。”男人说道。
“你叫什么名字？”玖似乎放弃了前面的话题，换了一个问道。
男人眨眨眼睛，本就深邃的眼眸在黑夜里变得更加璀璨。他说道：“吾名了仓，还没问姑娘芳名。”
“玖。”
“酒？”了仓明显理解错了，他微微皱眉，表示不解，“为何会取个消遣之物的名字？用来消愁么？”
玖很聪明，听出了了仓话里的误解，于是笑容更深，道：“你若想便称呼我为‘酒’吧，反正对于男人来说，女人、酒，都一样，都是用来排解发泄的。不过，妄自非议女子姓名，是非礼也。”
了仓轻笑一声，道：“对于一只魅妖，礼数只是空谈罢了。”
玖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不知名的光芒。她说道：“你既知我的身份，便也知没有男人能抵挡得住我的诱惑。”
“魅元只不过是一种力量而已，更何况还是一种需要用眼睛去看的力量。”了仓耸耸肩，道，“看不到了，就感受不到诱惑了。”
“看不到……”玖轻声呢喃，片刻后惊叫了出来，“你的眼睛！”
了仓笑笑，点点头。
玖道：“可你的眼睛……”她本来想说“你的眼睛那么漂亮”，但她思量一瞬，顿觉不妥，于是改了口，“真是可惜了你这双眼睛。”
“有何可惜？”了仓收起了微笑，同时低下头，第一次收起了他那眸子里的璀璨光芒。他说：“我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但听着你们的夸奖不也是件乐事？又何必非要自己看得见？”
玖明知自己已经对了仓没有了任何诱惑之力，但她看着了仓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认输。她不甘心，自己无往不利的诱惑之力不可能失去作用，就算了仓看不见，但他总听得见吧，既然色诱不行，那就声诱！
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你在大街上向我传音的方式，不像是普通妖怪，你是谁？”
了仓道：“魅妖一族，反应皆是如此迟钝么？”他笑笑，随即接着说道，“放心，我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若不是有着看不见的原因存在，我不一定能逃的出你的魔掌。”
“可是你还是没说你是谁。”
“我叫了仓，鹊巫山，神目一族。”
“你！……”
2
“你……你居然是神目一族！”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道。
了仓点点头。
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了仓：“那你岂不是跟常人一样，生老病死，百年光阴？”
“能有百年光阴可活，就已经很令人满足了，绝大部分神目一族族人，都活不到六十岁。”了仓看起来看的很透彻，但他却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再者说，活久了很累的，你活了五百六十二年，吸尽了二百八十一个强壮男人的精气，又何曾有过几个开心的时刻？”
玖听着他的话，面色一滞，旋即苦笑一声，说道：“果然，在神目一族的眼中，是不存在秘密的。”
了仓摇摇头，道：“可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就是因为即使在神目一族眼中，也只是能窥探表面，而不能知晓其深意。”
“可你们依旧是神目一族，只需一眼，便可知晓天下事。”玖看着了仓，只当他刚才的话是谦虚。
玖很清楚自己面前的男人有多么弱小，但他同时却又是那么强大。神目一族的人，身边从来不缺少守护者。
在三界最西之地，有神山鹊巫，有神目一族居住其上。《玄天法籍》记载，神目一族可知晓天下所有事，亦可窥探所有生灵心中所想。但此一族人，皆最多只有百岁光阴，无异能，与常人无异。
可是，仅仅是这一种天赋，就足以让神目一族的人成为世上最强大的人，尽管他们的这种强大并非体现在自己身上。
神目一族的人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就像玖刚才说的，只需一眼，他们就可以知道一切，不管是想知道的，还是不想知道的。而当他们知道了一切，虽然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其他的能力，就像一个普通人，但秘密，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之一，可以让他们无限驱使旁人为他们做事。
也正因为如此，天界特地为他们制订了一条天规：神目一族之人而立之后，禁止离开鹊巫山，必须留在族地撰写神书《无问》，直到死亡。而在死亡之前，每一名神目一族之人都要将自己撰写的《无问》上交天界，特殊保管。
有了这条天规的限制，神目一族不得不将自己的脚步停留在三十岁，然后用剩下的时光撰写那一本所谓的神书《无问》。久而久之，上交的《无问》多了，天界就专门安排了一个地方用来放置这一本本的《无问》，称为“无问阁”。
天界的“无问阁”，和藏经阁是同样重要的存在。
“神目一族，三十岁就要回到鹊巫山，而如今的我，已经二十七岁了。我能在人间逗留的时间，只剩两年多了。”了仓声音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凉。
对于这条天规，玖也是有所耳闻，只能无奈地说道：“天规不可违。若是任由你们神目一族的人出现在人间，估计整个天下都是你们的了。”她低下头，看着脚下昏暗的草地，“有时候太强大，是不快乐的。”
了仓反问：“不快乐又怎样？神书《无问》，还有无问阁，本身就是建立在神目一族的不快乐，甚至是悲哀之上！”
玖突然无话可说了。她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经历，所以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了仓。他的话里的悲凉，同时也是他心里对于命运的愤怒。
“我该走了。”玖说道。她也不解，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可是这话却又很正常，这么晚了，自己也确实该回去了，否则今天跟她约好的那些男人又要骂骂咧咧了。
了仓道：“看来我们没必要做敌人。”他收起脸上不快的表情，换成了微笑。
“做朋友也挺好的，虽然我们现在还算不上，虽然做朋友比做敌人更难。”玖巧笑嫣然。
“本来我还在想，一只魅妖，要不要让那些人收了你，如此人间就能少一点悲剧，而我的《无问》上也能多一个名字，多一段故事。”了仓一边说着一边摇头，“现在不需要了。”
玖的脸上洋溢出释然的笑。说实话，所有人都不希望有一个身为神目一族的敌人，因为在他们眼中，自己就像被脱光了一般，没有一丝保留，没有一个秘密。
玖说道：“那我还要谢谢你的手下留情了，我们有缘再见吧。”
了仓颔首，道：“希望下次见到时，不是在你跟那些男人鱼水之欢的时候。我怕我身后的那个人会忍不住出手。”
“不会的。”玖道。
了仓微笑着，转身准备离去，却被玖毫无预兆地喊住了：“等一下！”
“怎么？还有事么？”
“如果，我诱惑你，你会上钩么？”玖说道，又在后面加了一句，“只是如果，可能是身为魅妖的本能吧。”
了仓失笑道：“首先，我看不见，不会被你的魅元力量所诱惑。其次，我不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神目一族的人只能和神目一族的人成亲。”说到后面，了仓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玖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却被她掩饰的极好：“可感情是最经不起背叛的。”
“神目一族有着自己的宿命，包括婚姻。背叛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出现在神目一族身上。”了仓摇摇头，肯定地说道。
玖盯着了仓的脸，问道：“这么肯定么？那你呢？”
了仓愣了一瞬才明白玖话里的意思，他回答道：“当然，也不会。”说罢，了仓的脚步再不停留，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起来，她对着了仓消失的方向，发呆了许久，最后还是喃喃道：“真的吗？”
她只说了这三个字，然后空洞的眼神就像是被注入了水一般，变得朦胧起来。她转过头，迈开脚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头也不回。
在她转身的时候，一点晶莹的光落了下来，擦过玖的衣角，落在她之前站立过的地方，最后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