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成了逃离人员
疫情期间,500万离开武汉的人群当中,孝感位居第一。
即使在众多上班族里,算上调休,我回家的时间还算比较早,竟然也不知不觉被列为了逃离武汉中的一员。我不喜欢逃离这个词,但下面的评论,把我们说得十恶不赦,说我们是移动的病原体,害人不浅。
1月17日,从汉口火车站出发,高铁25分钟,回到孝感那一刻,感觉也没什么改变,照旧是车流攒动,人来熙往,我跟女朋友还去了万达吃晚饭,人也很多,晚上打折的海鲜自助照旧排满了对。然后第二天去了图书馆,也去超市办了简单的年货。
那个时候,政府还没有说这个病毒会人传人。只是没想到后来,疫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恐怖。那个说不会“人传人”的人,也被骂成了千古罪人,说革职谢天下简直是太轻。
两天后的凌晨,妹妹从贵州都匀带着孩子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到武昌转车回来过年,又一日后,爸妈也相继从广东梅州到达武昌转车回家。看到那条新闻过后,虽说评论得不中听,但确确实实,我们一家人都成了所谓的逃离人员。
很多人在网上转发车次同行人员的信息,说那些车上有疑似病例,有同行的尽快检查隔离,我们也仔细去查看,所幸没有。然后在家里每天都测量体温,无发热,也无其它任何症状。
1月24日,武汉封城后,周边的城市相继封城,封路,拉起了各种横幅,禁止一切人员车辆流动,切断传染源。我们一家人响应号召,不聚集,不串门,不请客,不传谣,勤洗手,勤洗脸,勤通风,这也是手机一天一条收到的消息,也关注着网上的动态。
我有个朋友,放假也很早,本来跟着老公去婆家襄阳待几天,过个年,然后回孝感娘家。奈何这一去,半个多月过去了,一直没能回到孝感。还被下发了红头文件,说是武汉返乡人员,打针不收,别出门晃悠,被一天至少两次上门检查,娘家那边村委也天天去到家里,不允许跟任何人接触,成了过街老鼠。她在群里说心里好难受。
1月31日,过了潜伏期,依旧是每天测量体温,也在公司群里汇报,体温正常,家人健康。各种群里也流传着村委和社区、物业公司敲门入户,每天都在调查有没有外来人员。没有则罢,一旦有,先登记,然后就会受到不间断地上门测量体温。如果说你是武汉回来的,夸张来说,就会在大门上贴红条,上面写着“屋里有武汉返乡人员,请勿走动”,更有甚者,会在走道上焊接护栏,强制不让出门。
晚上接到妹夫的信息,说他就在门口散了根烟,就被社区带走了,说他去过湖北,要隔离观察。妹夫腊月二十九晚上出发,开车回来准备给儿子过十月生日,开了十几个小时,腊月三十上午到,听说高速封路,不知道封到什么时候,在正月初一,又开了十几个小时车返回贵州。也被列为了逃离人员。
十几天过后,他在群里说了一句:这操蛋的病毒。然后报平安,说已经从隔离区体检回到家里了。
爷爷去世
1月25日,大年初一,爷爷死在了福利院。
一个怕死的老头,早在清明节众多亲戚过来祭祖时就说,老人估计熬不过今年了。爷爷听到了,偷偷流泪。那个时候,爷爷目测瘦得只有五十多斤。送进福利院一个星期前,村里人频繁给在外务工的父亲打电话,说家里老头糊涂了,总跑到别人大堂哭。
这个怕死的老头,从闭上眼睛,到成为一堆骨灰,仅仅只过去了半天时间。一直到磕头送别,作为孙子,也没敢看他最后一眼,只是回想着那瘦骨嶙峋身影,眼泪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掉。
大年初一,数据显示,孝感成为了继武汉之后又一重灾区,市政府宣布所有大巴、公交、出租车禁止出行。我开着车去村政府、镇卫生院开死亡和火化证明。
那天,我发了个朋友圈,只是说了当时的想法,下面就有人评论,是不是感染病毒死的。我到很晚的时候,统一回复了一下,因为不回复,就会被列为重症接触人员。以现在的网络力量,我们一家人立马就会被人肉出来。
爷爷的大儿子至今困在武汉,连回来看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福利院强制要求中午之前把遗体运走,村里又说,年初一把遗体往家里运,怕破坏村里风水,到时候成为千古罪人谁都担当不起。也没有通知任何亲戚。
在灵车上,我爸电话每挂断,爷爷的大女儿就哭了,“活着没享什么福,所谓的养儿防老,就是死了都不来送送,不管怎么样,下葬一定要风风光光什么都有。”同在灵车里的子孙七人,也是这么觉得的。
看着纸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爷爷的“麻将小组”,四个老头,经常打麻将打发时间,恍恍惚惚,慢慢悠悠,炸胡也多。如今村里的老人走得一个不剩,我想,应该是在天堂的他们,三缺一,喊爷爷过去打牌。
去到殡仪馆,阴沉的天,下着雨,很多人说,这个节骨眼儿,还是火化了好,即使不是因为病毒感染去世,也会被传出各种绯言绯语。所以决定火化。殡仪馆的接待人员很诧异,说今天火化遗体的人还真不多见,就打电话联系火化人员。20分钟后,父亲捧着骨灰盒,进了寄存室。
经商量,爷爷的骨灰决定在年初三出殡,只通知直系子孙悼念。然后请村里人去对接抬棺的“八仙”,道士,厨师,布置酒席,不要乐队了,尽量在不失体面下,能从简就从简,也不给村政府添乱。
群里的几个朋友也在说,邻居有人去世,遗体在家放了5天,亲戚好友也回不来。老公的外公昨天上午走了,不得已直接火化,找个地方,挖个坑埋掉,酒席全免了,等疫情过去了再说。
村政府来人了
一切商量准备妥当,天色也愈发沉闷阴冷,我开着车跟父亲去小超市买完丧葬用品,回来天也黑了。我爸也不断接到电话,被问及最后的安排,应该如何,不应该如何。
我爸回复:一切都安排好了。语气里有疲惫、无奈、悲痛和不耐烦。
也是1月25日,年初一,下午,准备回市超市里备些菜,突然一条消息弹了出来。市政府为了控制病毒进一步扩散,今日24时起,所有高速公路封路,乡镇禁止通行,私家车也不能。
殡仪馆在市区,此时天已经黑尽。这个消息一出来,计划不得不做改变。如何变,每个人都有不同说法,我爸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找到村里经常操持红白喜事的人,说只能一切简中再简,如果车子能走,继续操办,只请“八仙”,厨师,两个道士开路,不通知任何亲朋好友。如果车子不能通行,将骨灰继续寄存在殡仪馆,等疫情过去了再说。就这么决定。
父亲又开始打电话给他的兄妹们,逐一说明情况,
收拾东西准备回市区,能不能再出来,就等明天的具体情况。这时,院门被推开,两个人收着伞往里进,戴着口罩,以为是村里串门的,结果一经介绍,是村政府的人。
魏主任给我们拜了个年,然后说起了老人去世的事,他们从别处打听到年初三出殡的安排,从手机上翻出文件给我们看,劝解道,“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刚镇里开了紧急会议,所有活动全部严令禁止,超过三个人聚集局势犯法,您家老人出殡,只能等疫情过了再说了。”
父亲陷入沉思,许久说了一句,“一切都听从政府的通知。”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到我在一个丛林里找路,走了很久,四周很安静,好在有阳光。穿过荆棘,走过沼泽,迈过稻田,终于在一处祥和的田园出发现了一个新坟,没有墓碑。我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就像二十年前奶奶去世,也是许久没有墓碑,她保佑了爷爷在他的房子受到邻居牵连倒塌而毫发未损,那个时候,爷爷正在市集卖完菜,准备去找刻碑的代师傅。
年初二,我醒来后开着车出去探路,路上没有人,偶尔有几辆车通行,道路还没封,却接到了我爸的电话,说不用看了,村里的路都拦起来了,还派了志愿者严防死守,铁桶似的。回到家,果不其然,村里的群发布了各种小路被拦起来的图片。
爷爷的骨灰至今还在殡仪馆那一格一格冰冷的屉子里,亲戚打电话过来拜年问到老人,也只能说还好,还健在,因为一旦说开,又是一堆麻烦事。
孝感市全城戒备
从武汉封城之后,某一段时间,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在疫情传出来的这座城市上,随后,湖北省又封了7城。再然后,孝感封城,官方出台的通知一度到了17号令。孝感确认感染新型冠状病毒人数稳居全国第三。
在全国高速公路封闭之前,开了十多个小时车回来的妹夫,又不得不取消儿子十岁生日的宴席聚会,又在第二天晚上开车带着一大家子人开十几个小时车赶回贵州都匀,因为怕这一封路都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回到家,因为是湖北返回人员,都被下达通知必须在家隔离半个月。
在家里待了五天,我跟老爸出门买菜,老妈体质差,必须留在家里,所以不存在因为劝戴口罩而发生断绝亲属关系的现象。我还跟我爸妈开玩笑说,别人会不会查到我是从武汉回来的,把我家大门焊接起来。
出了门,想象中的没有人没有车辆,大路朝天,所有红绿黄交替的交通信号灯都变成了闪烁的黄色,每一个十字路口都设有塑料护栏,并有交警执勤,但凡有机动车过来,除去特殊车辆,就会进行扣车。是的,扣车。
行人走在路上,瞬间成了那条街上最靓的崽。我远远看到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没有戴口罩在外面晃悠,硬生生地被几个疫情指挥部的人架走了。
老家发小跟我发微信,说在家快关疯了。我说我也是。聊天中,他说阿勇家被几个执法人员砸了。阿勇家是棋牌室,他发了一个15秒的视频给我,她家的电动麻将桌被砸的稀碎。他说现在农村出门都要去村委会开证明,但也不容易开。
我很好奇,农村也闹这么严重。他噼里啪啦又讲了一堆,说隔壁村刚抬走一个,之前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到处串门,接触过的人全被强制隔离,我靠,这是要死死一窝的节奏。说他们几个人钓鱼也被怼了半天。
说阿敏的预产期就是这半个月,不敢往医院跑,也没去产检,她很害怕,一个劲儿在家里祈祷,这小宝贝一定要老老实实待在肚子里啊。还顺便问了我一句:你爷爷是不是感染了病毒死的。
我回答:不是。
一人得病,全家出名
小区物业应社区要求,每日对公共场所进行两次消毒,前两天还在业主群里借体温枪,说快递都滞后了,准备实行出入登记、测体温措施。第二天还真就看到小区门口多了一张桌子,大门紧闭,出门要问清楚去干嘛,然后扫一下额头。
小麦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所在的小区是西城区,他从武汉回来后,连续咳嗽了四五天,伴随着嗓子痛,也不发热,没有任何其它症状,以讹传讹,他们那个单元楼就上榜了,被列为孝感市沦陷小区。
我们小区群里一直在庆幸着没有任何人感染,都说应该没有从武汉回来的吧。看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紧张,也无奈,没有再说话。随后他们列举了将近三十个已经沦陷并进行严防死守的小区名单,还重要事情说三遍的那种语气强调“一定不要靠近他们”。
可能是出于都在家里关久了,闲来无事,竟然有人把确诊的那一家有接触史的人员名单都罗列出来了,某小区某栋某单元几零几室某某某和某某,然后张贴在小区的楼道处。
这感觉就像是被剥光了被示众,也像被诛九族。很多人说可以理解,关键时期,你家有人感染,说明你们相互监督不给力,自然要付出代价。
有邻居在群里晒出了自己大采购的食材,真的叫大采购,发出来所有人都惊讶了。
他说,往后的日子,但凡有一桶泡面可以吃,也坚决不出门了。并且还在大门一侧贴了个自己画的“火符”以镇病毒。
那天我在阳台上晒太阳,听到有人用喇叭朝着某一栋楼在喊,现在对某组某号以及某小区实行全封闭管理。声音很大,附近几个小区都听得见,都趴在窗户上看热闹,也拍视频拍照片。
我在心里想,千万千万不要感染上这个病毒,一旦感染,这个单元的其他人和家人,都会被一一曝光出来。再一传十十传百,即使疫情过去,也会被冠上什么后遗症之名,走到哪里都会被身边人排斥。
都希望疫情早点过去,之前设定好的新的一年的计划,取消的取消,改变的改变,没有办法,就像我们现在的日子,因为这个病毒,每一天,都会感到很无奈。
母亲犯病
母亲有高血压,糖尿病,昨天晚上喊头晕头痛,身上多处发麻。她跟我们说,要买药吃。
如果是平常,可以立马开车,奔赴药店或者医院,这种小的症状几乎不以为惧。社区把小区大门封死的半个月,一直没有听到解封的消息,反而愈演愈烈。从之前说的3天可以出去1个人,到17号令下来,全面封死,我才知道,这回我真的是怕母亲有什么闪失。
一家三口在家关着的日子,母亲喜欢对着视频跳跳广场舞,看看电视剧,父亲的爱好就是刷抖音和写毛笔字,我就是在房间里办公,时不时去阳台晒太阳。
那天我跟母亲闹掰了,她躲在自己房间,把门锁着,父亲也进不去,后来把隔壁房间的钥匙拿去开门,意外开了。我在门外小心翼翼,听他们对话。母亲哭了,说家里虽然有三个大活人,但一点声音都没有,根本就不像个家。
我听着心里难受,也担心着母亲的病。后来我烙了几个饼,给母亲送去,她还是没说话,我就跟她道歉,说着说着就哭了。
小区买菜买肉买零食买水果买药的群一大堆,人多,我和父亲都在群里催药,也只是说了先登记。我心里有点慌,去到父母房间,问母亲情况。听到她说话,我的心放下了些。
好在第二天大早,我听到母亲在厨房准备早饭,锅碗瓢盆的声音让我的心情好了点,我穿上衣服,去到厨房,问身体情况,她说老毛病,慢性病,长期的。我说断药那么久了,今天还是跟社区打电话,不管怎么样,也要买到药。
母亲是个心事很重的人,任何一个小事情,不管发生了还是没有发生或者即将要发生,她都会在心里担忧、嘴里念叨,我和妹妹劝导过她,但始终还是改变不了。但母亲也坚强,在带大我们三个孩子的漫长时间里,爷爷奶奶不帮忙,父亲在外忙建设,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做农活儿,还要放牛耕地,骑着自行车把庄稼拖到镇上去卖。
每一个群里,每一条新闻,每一个好友发的朋友圈,几乎都是新冠肺炎,也有一些在家里关疯了跳楼、闹事的视频。看到这些,内心多出了很多不安,都希望着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快些过去。
请不要再歧视湖北人
作为一个湖北人,我在湖南待了两三年回到武汉上班,受病毒传播的影响,很多事情的规划,确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乐观。也在许多人的印象里,我并不是从武汉回来的,而是从长沙回的。就连手机号码查询漫游地,也查询不到我在武汉待过的事实。
之前开过店子,认识了一些朋友,也进去了一些群,虽然都是免打扰状态,但时不时都会点进去浏览一下,在这时,却看到了很多在排斥湖北的各种东西,包括人。
买大米,先问一问产地是哪里的,如果是湖北的,立马安排退货。
年前买的牛奶,那个时候并没有一丝关于病毒传播的消息,现在突然看到了,原来产地是湖北的,喝不得,扔了吧,保质期还有四五个月。
因为火车停运,被困在外地的湖北人,处处受到特殊对待,不让湖北人参加人才市场,不让湖北人租房、住酒店,只能带着几床被子睡在马路上,还是在当地社区政府的安排下,睡进了临时腾出来的中学室内体育场。
打开网上购物,外省的物流、快递,都已经恢复发货,下面一排加粗的文字显示:除湖北不发货外,其它地方正常安排发货。
甚至还有更恶毒的说法,说希望湖北人全部死光。
听到这些,心中确实很凉,觉得我们好可怜,正常的生活,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看到众筹的事也会点击去尽一些绵薄之力,突然就被判了死刑,被人诟病。
很多人都在说,湖北人今年肯定会各种不顺。弄得湖北省下面的地级市县级市之间像成了亲戚,只能自家串门。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无辜地受害者,灾难面前,怪罪任何人都没有意义,我们也不是病原体,也不想当病原体,更不想说把困难和灾难带给任何人,只希望人与人之间,人与动物之间,能多一份爱,多一份体谅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