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这么个戏法,是从海民中间传起来的。
赶海逢上狂风暴雨的满月夜,要喝一碗烈烈的烧刀子酒,壮着胆子,绕过丛丛险滩暗礁,把筏子划到蚌母峰边上去。
若侥幸生还,能碰到传说中腮后飞鳍的照华鱼,立在礁石上面,以前胸的两鳍撑起上身,正冲着怒海惊涛,发出无声的呐喊。
照华鱼和泥涂里常见的弹涂鱼生得差不多,只是这鱼近乎透明,在夜色中能发出莹莹的白光。
渔民一辈子能捕上一条照华鱼,卖给那些游方术士,大可保妻儿老小十年衣食无忧。
后来,山里头也渐渐有人用这个法子来入梦。
最先这么做的是山里住着的妖精。它们修行之心不够诚实,法力有限,需要用到歪门邪道的地方又实在太多。
——吃下便能够“入梦”的照华鱼的传说,遂在妖群中流行一时。
一只方修成人形没几年的大狐狸,偷了村人晾晒在外面的长袍和草帽,有模有样地站立着走起路来,混迹在人类中间,相当如鱼得水。
今天调戏调戏当垆沽酒的小寡妇,明天出出老千,骗骗赌桌前人五人六的癞子头,再后天使个障眼法偷一偷财主家的宝贝儿,好不安逸!
甚至,它爱喝上两口,有时饮酒误事,藏不住身后火红的大尾巴,被发觉过来上当受骗的人们追着打。
狐狸脸皮薄,又记仇,当众被拆穿了伪装,逃走之后必要回来加以报复。
人间的酒色财气,这妖物沾了不少。
这天,大狐狸又被追着打。
环山绕水的大望乡,平直的乡间大路上,一辆驴拉的货车险些被撞翻了,正叼着杆旱烟吧唧吧唧神游太虚的车主人被撞得一头从驴车上栽下来,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那一行轰轰烈烈追去的人群留下的一溜儿烟尘破口大骂。
“神经病啊!”
大狐狸四脚并用,忙不择路,没命狂奔。无意间,它看见一块年久失修的破烂木牌立在路边。
这儿有路!
它兴冲冲地拐了进去。
那群拿着菜刀家伙什儿追着他的人却认得木牌上写了什么,齐齐来了个急刹车。
“此处密林鬼寺,想活命免进。”
这些人都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大多自小听过鬼寺的传说,也拿鬼寺镇寺之鬼止过自家孩子的夜啼,此时不禁面面相觑。
进,还是不进?
领头人受大狐狸蒙骗,家里三头几百斤的肥猪全亏本卖了,肉疼得几宿没睡着。他心一横,振臂高呼:“走!打死个龟儿砍脑壳的!”
一群人浩浩荡荡向着鬼寺所在的林子里去了。
领头那人嘴上喊得凶,心里实际上也没什么底儿。
当地人传说,这密林里的鬼寺啊,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多少人不信这个邪,进去一趟就出不来了。他本家的一个叔爷,可不就是喝醉了走夜路,一头撞进了密林,没再回来过了吗?
他上有老下有小的,莫非真去触这个霉头?
他一边儿走,一边寻思,待会儿见着什么怪力乱神的事儿,自己得躲得远远的。
找狐狸出气儿事小,丢了小命儿可就亏大发了。
领头人瞧瞧自己左边儿,有个叫王二的,是个哑巴,他辛辛苦苦养的一群鸡,全让大狐狸一锅端了。王二这人老实,他媳妇给他不知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人尽皆知的事儿,他愣是像个榆木疙瘩似的,整天还是闷闷做自己的活儿。
想起那小媳妇水灵的滋味儿,领头人舔了舔牙,步伐无意间放慢,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闪到王二身后去。
他们追了许久,早已不见了那火红大狐狸的踪迹,只是无头苍蝇一样在密林里乱逛。
“这可怎么出去?!”
“不会……出不去了吧!”
“怎么办啊?那狐狸哪儿去了!”
……
人群陷入恐慌之中,不知不觉,已来到了一片稀疏开阔的树林中央,天色渐暗,日影昏昏。领头人觉得奇怪极了,进林子的时候才约莫刚过正午,才不觉多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
可其他人仿佛都没感觉到时间流失的诡异之处,他们自顾自焦灼着,有人抱头喃喃自语,有人四处游走表情狰狞,还有人茫然四顾,似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领头人又发现了一件怪事,他那些同伴,似乎比来时增加了不少,暮色泻下,他几乎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是否是他相熟的人,只是觉得那无数人影憧憧间仿佛个个都在逼近他,造成了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他惊了一瞬,慌张间扭头看那离他最近的王二——
那矮墩墩的王二,竟像是被面条拉长了身条似的,比他高出许多来。王二梗着一张面片儿似的白惨惨的脸,飘忽忽地弯下身来,越凑越近,发出既机械又枯萎的声音:“你家岳父来了,你家岳父……”
领头人惊愕地瞪大了眼。
原来他岳父久病多年,他为了不再继续出医药费,竟在药汤里下了相克的药物,伪装成是医馆的伙计造成的医疗事故,还讹了伙计几十两银子。
这阴私竟被王二一语道破,领头人不禁踉跄后退两步,撞在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他回头一看,那秃了脑门儿,白发稀疏的老者不是他岳父又是谁?那老人垂着手,郁郁抬起头,两眼无神,凄苦地说:“女婿,你为何要这样……”
那无数的黑影席卷而来,自上而下,扑向领头人,无数的喃喃细语涌来:“为何!为何!为何!”
领头人抱着脑袋,忍无可忍,伸手猛地往外一推:“滚开!你们都滚开!”
他方敢虚虚掀开眼皮一瞧,却愣住了。
自己那手上,竟生了无数的黄羽毛,一挥一展,赫然是两只活灵活现的翅膀!他不受控制地向脚下一看,见自己两只脚已成了两只尖利、适合在土里刨食昆虫的爪子!
他喉咙里滚动一阵,发出的却是:“咯咯咯咯……”
天底下,动物修行修成人形的多见,人变成鸡的倒是极少。但领头人这时顾不得思考这沉重的人生命题,他惊恐万分,扑扇着翅膀,奔逃着躲避着比他庞大许多的重重人影,最终一阵鸡飞狗跳,逃进了密林深处。
林中,再度归于平静。
远远的庙宇里,有双冷漠的眼睛,古井无波地看着这一切。
再说回那走投无路的大狐狸,它变作了原形,原来是只体形优美流畅、毛色鲜亮火红的山狐狸,嘴边两撇白毛,颇为俏皮a。就见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在黑黢黢的大林子里飞快地穿梭。
不知怎么的,一进这林子,它就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不知飞哪儿去了,它竟从骨子里生出一股凉意来,像被什么大型动物捕猎的眼光死死定住了。大狐狸慌慌张张,东逃西窜,好容易逃到一座久未翻新的古旧寺庙前。
那小庙造型独特,似乎不是中原这一带的佛教建筑习俗,虽然已断壁残垣,也能看出它曾经身披油彩,光华熠熠,寺庙不大,除大殿外,共两进两出七间偏殿和厢房,主殿背后生满青苔的长阶上去,是一座西域风格的圆顶佛塔。
大狐狸愣头愣脑,战战兢兢,走进了这荒无人烟的破寺正殿,它煞是好奇地瞧着那两侧坐落的神佛泥塑,心想,这倒和城隍庙的佛像十分不同,城隍庙的那些个佛像老爷憨态可掬,一看就很贪。这几个雕工不错,似是神佛合目安睡,纤毫毕现,惟妙惟肖,做得也清心寡欲,实在是从未见过的风景。
大狐狸边走边逛,没留神撞在一人腿上。
原来它已来到了那长阶前。阶下立着个合掌闭目,眉眼清秀,穿着黄色袈裟的光头和尚……等等他是个雕塑么?
那僧人从头顶到面上,再到肩,全身上下,无处不是被黄泥紧紧浆固着,若不是狐狸还能闻出他身上的一丝生气,还真要以为,他是个泥塑了。
大狐狸好奇心起,围着他转了好几圈,小心翼翼抬起一条前腿,推了推那蒙尘经年的拦路和尚。
“喀嚓———”
大狐狸惊惶连连后退,见那和尚身上封着的泥壳,竟从它触碰的那个点儿上起,裂出了一条缝儿。那细小的缝隙愈裂愈长,竟从和尚小腿部,蔓延到了和尚的腰际。大狐狸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啾”一声就想往外逃跑,这时半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兽鸣——
是同类?
大狐狸迟疑一瞬,仰头向坎上的佛塔望去,那塔门前竟站着一只年岁已老,皮毛发灰,却仍然精神活跃的灰狐。
大狐狸一见它,便心生畏惧,那老狐狸身上散发出的深厚妖力和威压,简直把它摁在地上碾压。
它见风使舵,匍匐在地上,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不知前辈在此,打扰您清修了。”
灰狐严肃道:“你从何来,为何惊扰梵僧?”
大狐狸立刻道:“我是散元山上的红狐一族,修成形已有五年,小子不识好歹,在外惹了是非,今朝误入贵寺,破坏了那僧人闭关,小子愿受罚责……”
灰狐嘴边的须抖了几抖,问道:“散元山?”
大狐狸道:“正是。您可去过?”
灰狐又审视它许久,方傲慢地说:“天下之大,哪有我狐之瞻没去过的地方!”
大狐狸眼珠转了又转,道:“前辈能否替我指一指路,让我出这林子?”
灰狐嗤笑一声,扬起下巴,道:“你想得倒美!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它自高处轻盈跃下,身形划出一个流线,稳稳站在大狐狸面前,问:“你叫什么?”
大狐狸瞬间露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家里孩子多,我娘爱搓麻,给我取个名儿,唤作……唤作幺九……”
灰狐久不涉足人间,平素也不是好聚众玩乐的狐,鄙夷道:“好好的狐妖,沾染些人间的坏习气!”
“前辈您恐怕多有不知……”
“我如何不知?”
灰狐一抬前脚撩过狐狸幺九的双眼,嚣张一笑,道:“你且看这林子,到底是如何?”
红狐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它所站的这地方甚高,正好将密林周围尽收眼底。他看见那些原本追着他的人了,他们在一处空地上,围成一团,动作癫狂,疯了一般扑打着空气,有人伸着双手,像对翅膀,有人高高举着手,张大嘴巴,还有人拼命捶打着自己的头,亦有人伤着了其他人,但他们毫不觉得痛,只是无休止地继续下去……
灰狐道:“这便是闯入密林鬼寺的下场了。”
幺九怯怯问:“他们最后会如何?”
“头破血流,至死方休。到末了,也不过成了这林子的养料罢了。”
难怪这密林看着阴森凄寒,原来那些苍翠的树根底下都缠绕着无数无辜白骨。
幺九壮着胆子又问:“我为何没入魔障?”
灰狐又嗤之以鼻地瞥它一眼:“什么魔障?那不过是我在南边学来的戏法,叫做‘入梦’,”它扬了扬脖子,露出脖颈下藏着的两颗亮晶晶的鱼目,“我吃了照华鱼,又戴着它的眼珠子,只要那些人心中有鬼,做过亏心事,进了密林,便逃不出‘入梦’。”
幺九感兴趣起来:“前辈这好东西哪儿来的?我也想得一个!”
灰狐有些怀念地说:“还是这和尚带我去的南边……”它跳了几步,绕在僧侣面前,仔细看了看那黄泥壳上的裂缝。
幺九凑上来:“他是个什么玩意儿?兵马俑?”
灰狐:“去去去边儿去,和尚可是个大好人。他为了镇佛塔中的魔,化了一身修为,圆寂在此。可他生前杀孽太重,若不是他的好友替他相求,上天怜他一心卫道,让他不入地狱,而是轮回世上受百世长生之苦,在此之前,还要将他打得三魂七魄俱散……”
“慢点儿慢点儿,我都被你说晕了。”幺九似懂非懂,追问道,“他在这儿当泥巴像多久啦?”
“唉,至今,已有五百年了……”
灰狐无限怀念地在和尚腿边蹭了蹭,沧桑地叹道:“我也在此地守了五百年了,好不容易等到他元神归窍,只有一缕心神未归,你竟破坏了他的封印……”
幺九眨了眨大眼睛。
这套路,怎么有点眼熟?它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碰瓷儿了。
果不其然,灰狐语重心长地对幺九说:“我年事已高,守梵僧这事儿,我已做不了太久了,上天让你出现在此,又破了他的封印,定是有其机缘。幺九啊……”
幺九:!!!讹上了!!!
幺九清了清嗓子:“前辈,你听我说。”
灰狐:“不必多言,我看你骨骼精奇,天资聪颖,跟着梵僧好处多多,你未来一定有大造化,前途不可限量啊!”
幺九连连推脱:“可我法力低微,这这这这,塔里还镇着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