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姐姐嫁给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人家。父亲说东宫太子如若继承大统,那姐姐就会成为这天下最高贵的女子。母仪天下,风华万丈。
可姐姐不喜欢太子。哪怕传闻里太子是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哪怕他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但是,谁会喜欢一个未曾谋面过的人呢。
这场姻亲是一场以姐姐一生的归宿成全江家前程的赌注。
父亲的话语掷地有声,他说“我江家能否平步青云,便指望着你了。”父亲的手抚上姐姐的头,自姐姐及笄之后,父亲再未对闺阁里的女儿家如此亲昵过了。
我紧紧握住姐姐的手,试图给她安慰,姐姐的颊上浮上苍白的笑意。她垂下眼帘,眸色暗沉,溢满了失落。那一刻我想变成她的靠山,搂住她,抱住她。
她抽手行礼,莲步轻移,回了自己的院子。步子里透露着虚浮,好几次险些踉跄摔倒。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无力。
封建的礼教似能把女子的一生看到头。
既定的婚期如约而至。江府到太子府的路上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太子娶妻自是场面浩大,十里红妆,一地奢华。姐姐盖着红盖头,着一身大红的精美婚服坐上了喜轿。
我记得昨儿个我问姐姐,“可有恨命运不公,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来活。”姐姐捏了又捏喜服的衣角,向我展露笑靥,“或许太子是命定的良人。”
这个女子终是弃掉了心中虚无的幻想,接受所有的安排。思及此处,我的心中一阵酸楚。
私心里姐姐不想太子继任,她不想守着冷清清的宫殿囫囵一生,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姐姐不期翼。
可是我江家若不想在这京城被人踩着活,便得往上爬。状元出身的父亲心气高,他想封侯拜相,出人头地,只一个礼部侍郎如何填的了他的野心。没有比用女人更能让他走得远的轻而易举的办法了。他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姐姐身上,姐姐不得不允。
2
但或许太子性情太过温和,宅子里尚且白骨森森,皇宫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姐姐嫁过去的一个月后,太子被人设计惹了皇帝的不快。
皇上大发雷霆,于百官面前当众给了太子难堪。朝廷后宫流言四起,皇上要废太子。
这样的小道消息本是不靠谱的。但抵不过有心人利用传言作大。“太子德行有亏,平日里示人温柔实乃表象,背地里是个不好伺候的变态主。”惹得百官之下议论纷纷,甚至谣言要向民间涌去。
父亲急了,民心向背,如若太子虚伪肮脏的形象被坐实。那皇上迫于舆论,只得另立储位了。
圣上禁足太子,太子府闭门谢客。太子党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父亲求见太子也吃了闭门羹,情急之下央姐姐帮忙。
再见姐姐,她梳了已为人妇的发髻。一身素色衣裙,裙摆如碧波漾开。两颊微红,轻轻喘着气。她小跑着来见我,丫鬟还在后面追着,我的心里升起欢喜。
父亲板着脸,面色严肃,硬邦邦的话语从口中挤出,“太子妃注意仪态。”
许久未见她,我喜得差点落下泪来。礼仪未做周全,她便抱住了我,细声细语道,“太子待我很好,不要担心。你在家里不要惹母亲生气。”我用力嗅着她身上的芬芳,点着头答应。
父亲又是不喜,想了想还是闭了口。
姐姐松开我,退了两步,眼神移向父亲,稳了稳身形,缓缓张口。“父亲不必惊慌,京中流言不实,圣上自有决断。父亲等着结果罢。”姐姐语气平淡,眼神里透着清醒与如水的沉寂。没有多余的话语,说完这句姐姐便让父亲回了。
父亲的脸色变得乌青,心里头对姐姐心生微词。对太子的成见更深。
3
父亲回了府便与我一道去了姨娘的屋子,我识相的告退,步子还未出暮云院,便听到了男女交融的喘息声。边上的丫鬟涨红了脸颊,捂了我的耳朵,拉着我离去。
李朝雾本在她的主母院子里殷切切地盼。等了许久,却等来了父亲直往着姨娘处去,二人白日宣淫、颠鸾倒凤的消息。
据说去传话的奴婢被罚了三个月月俸,李朝雾当场碎了全屋的瓷器,地上满目狼藉,伺候着的丫鬟们大气都不敢出。
我听着回廊里几个八卦的嬷嬷小声的议论,忽而有什么灵光一现,攀上我的思绪。我甩开贴身的丫头,借口在园子里转悠,偷偷溜回了暮云院。父亲不是宠妾灭妻的人,这般反常的行为莫不是别有目的。
我避着人走,暗暗瞅着院子里的下人各个脸色窘迫。父亲和姨娘屋子门前的人早已退散到四处。
木花纹饰的窗棂上糊着薄薄的一层纸。我还未凑近瞧出什么名堂,里面女子娇滴滴的喘声和着男人的粗气声已经传了出来。
我一顿,突然意识到院子里的人表情都意味深长是何缘由。
我蹲在窗前半炷香的时间里,屋中此起彼伏的声音不曾停歇。
或许父亲只是来找姨娘行鱼水之欢的。我的想法被一道熟悉男声打断。“云儿,这几日我公务缠身冷落了你。”“如今太子出事,朝中局势不明,波涛暗涌。我欲为淮秦寻一门亲事,三皇子机敏睿智,与淮秦年岁相差无几……”
父亲揽着姨娘的腰肢,眼神已褪去情欲之色,神色清明。
姨娘沉吟了片刻,甜腻的嗓音从屋子里传出,“坊间传闻三皇子风流成性,虽未立正妃,府里的妾室却是不比花楼的少。淮秦未必掌得住三皇子……”
4
父亲与姨娘的对话搅乱了我的心神。我逃似得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没多听上几句,心如敲雷打鼓般悬着。
嫁人生子伺候夫君与男人合欢,我不禁越想越怕,姐姐没逃掉的命运也要应在我身上了吗。
我翻出被褥下的画像,抱着那画像哭得涕泪连连。画像里是一张女子的精致面容,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笑得明艳动人。
若江府的下人见到这张画,定是能认出上面的佳人正是如今当朝太子的正妃,江家嫡长女江宿月。
她与我不同母,感情却似双生子。
五岁起我第一次见姐姐。李朝雾不知耍的什么手段,把我要了去,从姨娘养改由主母养。姨娘说我要想活,便抱紧了姐姐的腿肚子。我听了。死缠烂打、撒娇讨好、各种各样的招数我都使了个遍。竟真的与姐姐到同吃同住,同浴一池的感情。
我渐渐了解有别于她展现人前的另外模样。她会撅着小嘴绞尽脑汁想偷懒抄书的法子,她会俏皮地冲着侍女挤眉弄眼,软磨硬泡让她们从府外带新奇的话本和酸甜的冰糖葫芦……她与我欢闹,带着我嬉戏玩耍。
我喜欢好看的皮囊,最喜欢姐姐的。她慢慢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清丽可人,透着灵动的美。为了惹她注意我,我也费尽心思学会妆扮自己。
这世间男人欢喜女人,女人倾心男人,而我只钟意姐姐一人。
第一次出现这种想法的时候我吓了一跳。那两天我故意躲着姐姐,即使见到她,也故意刺她,冷脸相待。她的伤心神色与落寞我看在眼里,就寝时回想起,心宛若被人紧紧捏在手中狠狠搓捻。除了避着,难道要把我那些不耻的想法都告诉她吗。她会害怕我,厌弃我,远离我。
第三天我被李朝雾关进了江家祠堂,明面上的原因是冲撞主母。姨娘因为我的缘故,也受了连累,那时有接连两个月爹没进姨娘的院子。
那昏黑的小屋子里供着江家祖宗的灵牌,有一位好心的下人送进来一个蒲团和一盏灯烛。初春的夜寒,我冻得手足冰凉,饿得只能缩在那蒲团上。我舔了舔干裂的唇角,脑子昏沉,最后的知觉是平日里姐姐温柔的笑靥,如春风拂面。
次日,姐姐冲进祠堂里,手里拎着食盒和她心爱的大氅。她揽住我,沾满姐姐气息的大氅盖在我的身上。姐姐唤着我的名字,还说了些浑话。那些话语像暖流一样窜进我的耳朵,复苏我那颗想要冰封住的心。
“你会害怕吗,怕离开谁,或者怕谁离开。淮秦,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我们不是说好的是一辈子的姐妹的吗。”
姐妹的身份原来这般遮掩,我像是抓到了什么。只大胆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放肆地大哭出声,哭的是我难以启齿的委屈。
5
我没嫁入三皇子府,圣上临时的一道旨意更变了我的命数。突生的变故却不知对我江家是好是坏。原礼部尚书告老还乡,当今圣上提了父亲接任礼部尚书一职。江家庶女江淮秦许给太子为侧妃。
江家领旨谢恩。李朝雾当场剜了我一眼。
父亲唤我去了书房,一番交代,语重心长。这还是第一次他这般另眼看我。父亲说圣上彻查了构陷太子名声的人,太子蒙尘,圣上要给他个交代。
“许个女人也是交代吗,这交代为何我江家给。”我直白的话语像是刺痛了父亲。
父亲陷入了沉默,他深深望了我一眼,低首沉思了一会,才缓缓道,“三皇子的生母陈淑妃是兵部尚书陈远清的姐姐,陈远清与我在翰林院时虽为同僚却没什么交情。为父……本想与他交好,想不到这陈淑妃……”
父亲的话说得含糊不清,我参悟不透中间的意思。
但我机敏,从父亲口中套出一袭话语。
“我听闻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太子妃家里还有一位妹妹,虽是庶出,但自小跟着太子妃长大。不如陛下允姐妹二人共事一夫,成全一段佳话。陛下觉得赏一个枕边美人,是否比冷冰冰的金银器物抚慰人心的多。”
这是陈淑妃向陛下进的原话,把我许给太子竟是陈淑妃的意思。
可父亲不是想我嫁给三皇子,陈淑妃这般莫不是在变相的推却父亲。我的思绪纷扰,脑袋嗡嗡地鸣,一时理不清个什么。
我告退父亲,漆黑色的瞳向暮云院的方向寻去。
“你鲜少来这暮云院。”依然是一副江南女子特有的温柔音腔。
“这府里姨娘是我的亲生母亲,自然也只有姨娘是把我捧在心尖上宝贝的。”我规矩地行礼,莞尔一笑。
“我江家人命运多舛,连你也要嫁给太子做妾,真是造化弄人。”她一双媚态的狐狸眼,单单挑眉也别有风情。语气里堆着哀怨,藏着属于她的故事。
“姨娘多年的心事不若今日一道讲了给淮秦听。这旨意下的不明不白,日后淮秦想跟姨娘叙些体己话,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时候了。”我一副小女儿的作态往她怀里拱去。
姨娘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把我揽在怀中,轻轻拍我的背。她的话语很慢,像陷入了很重要的回忆。
“我与江郎从小两情相悦。他是我表兄,我与他有着父母之命,本该亲上加亲。”
“江郎当年一举考中状元,风光无限。李朝雾使了手段,下药爬上江郎的床,怀了孩子。她仗着是皇后母族李家的庶女,李家仗势压人,放话哪怕庶女入我江家也得是明媒正娶。未婚先孕本就是丢了脸面的事情,你父亲初入仕途便应了她。”姨娘的嗓音清甜,不疾不徐。我听着这一段曲折,像是抓住了一根线。
李朝雾姓李,是皇后的庶妹,我江家这是注定了要支持太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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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儒雅,心性不狠。他是皇后所出,李家一心要扶持他的。李朝雾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你姐姐许给太子。”姨娘望向我,我也去瞧她,与她相视一笑。她刮了刮我的鼻尖,继续说道。
“我原想着你年岁未到,可以慢慢为你择一良婿,有名有分的嫁去一个普通人家,总好过在高门望族看人脸色的活。”姨娘说着说着,幽幽叹了口气。
“你父亲是觉得太子无望,想把你许给三皇子。他近日来一直在跟陈远清打点,想跟陈家攀上些交情。”
“让你嫁予太子的旨意是陈淑妃亲自去求的。她不乐意你庶女的身份,更愿意你与江宿月相争,最好是搅和的太子后宅不安宁,她才开怀呢。”
“你爹礼送的再多,也没法改了已是太子营里的人这一事实。偏偏他自己不想看清。是娘的无能,惹得你被人嫌弃是庶出的女儿。”
姨娘的一番话,解了我心下所有疑问,听得我内里怒火中烧。以我的婚事回绝父亲的想法。我可怜自己无辜,又暗自腹诽父亲的贪心,大女儿嫁了太子,又想把二女儿许给三皇子。不管后来哪一方势力登基,江家都能分上一杯羹,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我与李朝雾争了十余年,未成想你和她的女儿竟也要争上一争。”
姨娘抚了抚我的额头,话里有无奈,有酸楚,有痛苦,有很多道不明说不清的情绪。
“姨娘,我与姐姐不会争的。宅子里的你死我活见多了,淮秦更珍惜得之不易的真情。”
“你们会的。我知道你与她平日要好。可淮秦,时过境迁。”姨娘摇了摇头,笑意里带着嘲弄,像嘲笑着我的天真和愚蠢。她的话语笃定,她定定望着我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来日。
7
我的大婚很仓促,是太子出了禁足的第二日。一顶小轿,一件藕粉色的衣裙,连盖头也是藕粉色的,抬轿的人急匆匆地把我送入了太子府。
没有敲锣打鼓的热闹,没有百姓围观欢送,像是平常的再不能平常的一天。而这一天,太子忙着见幕僚,我连太子的面都没有见到。
我没准备好嫁,太子也没准备好娶。若说半点的失落都没有,那是胡乱扯的谎话。
只是在见到姐姐之后,这一点的嫉妒与失落也消散于心尖。她上身着淡黄色的绣衣,下身配淡蓝色的褶裙。一身的恬静美好出现在我的面前。
“姐姐。”我像闺阁里那般唤她。
她却不答,眼神里满是不知名的情绪。她在怪我。却也不是怪我。“我想过好多人,坐这侧妃之位。偏偏没想过你。淮秦,怎是你。”
是啊,怎是我。“或许上苍派我来守护你。”我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走向她,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拍掉。
“淮秦,把太子让给我吧。我怕你爱上他,我做梦都怕。我做好了斗争的准备,但我独独没有想到是你与我争。我不想伤害你,可我爱他。”姐姐的情绪突然激动,她又抓紧我的手,贴着她的胸口,眼角有晶莹呼之欲出。
她的柔荑白嫩,胸前起伏,而这一出美人垂泪更让我心弦一紧。我未有多余的心绪贪恋她的花容,脑海里回荡着她的话,字字句句诛心。
“姐姐回吧。”我推开她,冷淡地出声,像儿时里那一场疏离。姐姐跌坐在地上,尘土脏了衣裙。她的自尊也随她散落在尘埃里,破碎成片状。骄傲的姐姐也会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低头。我嫉恨太子,恨意漫天。他有什么魔力,让姐姐心驰神往。
几日后,太子想起了我,一个白送的侧妃江淮秦。他俊逸潇洒,风度翩翩。青衣玉冠,更衬出温润如玉的气质。是姐姐话本里头最喜欢的书生形象。可我愈看他,愈厌恶。
我恶言待他,他要我往西我偏偏往东,他不喜的事情我更故意做给他看。哪怕我知道这愚不可及,他是我的夫君,是关系到我毕生命脉的人。可我的嫉妒像春生的野火,肆虐地把我的理智中烧。
我怎样闹,他不恼,更不气,把我的一口气憋死在心里。姐姐也再没来看过我,似乎那一推划清了我们的界限,再相见就是生离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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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兆四十五年二月,皇帝突然病入膏肓,太子代理朝政,继位指日可待。太子府里的女眷奴仆脸色都是洋洋的喜气,父亲也跑得勤,隔三岔五便来一趟太子府,只说要来找姐姐。而我是被世人遗忘的人。
魏兆四十五年四月,皇帝去世,举朝哀悼。灰蒙蒙的天空,大雾弥漫。太子的蟒袍换成了金灿灿的龙袍,即将登上那万人敬仰的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