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崇大婚那日,我喝得酩酊大醉。
府中婆子怕我醉酒后在客前生事惹宋崇不悦,便将我关在院内,命数名丫鬟轮番看住,直至深夜才允她们散去。
夜深露重,寒风凛凛,只有檐下一只摇摇晃晃的灯笼透出朦胧光亮,衬得月色惨白异常。我趴在窗台上神志不清地哼着曲儿,隔着院里浓重的夜色,就见宋崇推开院门,一步步朝我走来。
他停在檐下,手里提着一盏灯,灯火明明灭灭间,我只觉得他身上的喜服鲜红似血。
我唤了他一声:“宋崇。”见他没应,我笑了笑,双手撑着窗台探出身子,离他又近了几分,问道:“宋崇,长阳公主美不美?”
夜风吹得窗纸沙沙作响,他的声音如淬了雪般清冷:“初瑶,你醉了。”
我像没有听到,又歪头望向他,困惑不已:“宋崇,你怎么成亲了呢?”
他似乎怔愣了一下,一双眸子在深夜中晦暗不明。可我并未理会,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也有一个很喜欢的人,可是现在,我却找不到他了……”
一阵疾风吹来,熹微烛火摇摇晃晃后骤然熄灭,黑暗瞬间笼罩而来,凄白月华下,只能隐约看到宋崇的身形。我顿了顿,思绪渐渐飘远:“我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皇帝召他入宫,我亲手替他系上披风,嘱咐他早些回来。我就站在门前,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雨幕中,却再也没有回来……”
说到这儿,酒后的神智似是恢复了一丝清明,我只觉浪潮般的痛楚席卷而来,却生生咽下哽咽,一字一顿道:“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宋崇的身形晃了晃,寒凉夜色中,我听到他对我说:“对不起。”
我想过那样多的可能,猜过那样多的缘由,可最终却只等来了他的一句对不起。
夜色寒凉,我如坠冰窖,捂住胸口低咳一声,一处细小的疼痛在心脏蔓延,无法遏止。我声音悲凉,问道:“宋崇,你说过要娶我,为何又食言了呢?”
寂静夜色中,宋崇未发一言,直到最后我不胜酒力昏睡过去,也没等来他任何的解释。
2
我曾问过自己很多回,我恨宋崇吗?
父亲死在狱中时,我恨过他,他尚长阳公主时,我也恨过他。可直到多年后我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恨,不过是我在无法抵抗的命运面前做出的无理选择。父亲是被小人所害含冤入狱,与他无关,长阳公主是皇帝指婚,圣旨难违亦不怪他。
可我还是恨了他那么多年。
巧絮出嫁前曾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姑娘对他的恨,大抵也是爱得太深了罢。”
我像恍然大悟,又如大梦初醒。
我恨了宋崇太久太久,久到几乎忘了我们也曾有过深厚情谊,我甚至记不太清,他是何时闯入我的世界,又是如何走进我的生命,润物无声,直至根深蒂结。
这一切,大约还要从远在大祁北境的玢州说起。
十六岁入京前,我从未离开过玢州,也在那里度过了此生最快活的日子。父亲萧奕是玢州知州,为官恩厚清廉,深受玢州百姓爱戴,而我亦是因着父亲的荫庇,得了几分敬重,又惯常不爱平常女儿家的活计,便整日随一众官宦子弟学习舞刀弄枪骑马射箭。
那时我也不过八九岁,坐在高头大马上驰骋的危险令不少人心惊胆战,可我却不在意,甚至敢跟那些年长的少年叫板。有次不知因着什么事儿,我跟一个男孩在校场打了起来,
闹出不小动静。父亲闻讯赶来,见我脸上挂彩浑身狼狈,当下又急又气,决心治一治我的脾气,便罚我闭门思过,又请了几位先生教我读书练字。
我几近闷煞,又不敢忤逆父亲怕召来更多责罚,便整日在府中寻些乐子。
正值四月,位处北境的玢州春风却并不和煦。我花了数日扎出一只纸鸢,兴致勃勃地在府中试飞,却被一阵疾风卷挟着飞出墙外,我心中气急,又不敢大喇喇冲出府门,索性翻上墙头先探视找寻一番。
墙外数棵榆叶梅正吐蕊怒放,远处湖水上未融的碎冰在暖阳下波光熠熠,我坐在墙头上,微微眯了眯眼,就见那只纸鸢静静躺在湖边潮湿的泥土里。
恰有一少年从此经过,背影高瘦身姿峭拔,一身青色外袍便显得宽松异常。少时我惯会与人取诨名,便扯着嗓子冲那少年道:“那边的青竹竿,能帮我捡一下纸鸢吗?”
他闻言循声望来,面庞清俊苍白,一双眼眸又黑又亮,似是对我的称呼不满,蹙着眉头立在原处没有动作。玢州位处大祁北方,男儿多身材魁梧肤色黝黑,极少见到如他这般肤色白皙瘦削单薄的少年,所以我愣了愣,才换了称呼又问了一遍:“小公子,能帮我捡一下吗?”
少年垂眸看向湖边沾满湿泥的纸鸢,从怀里掏出一方白帕放在手上,慢慢踱步上前,弯腰捏住纸鸢一角捡了起来。
府墙上的瓦片硌人,我换了个姿势,抽出裙摆下蜷缩的双腿垂到墙外,着银丝绣鞋小脚随之晃了晃,头一抬就见少年已然朝我走来。
他在墙下站定,一身青衣,立在重重榆叶梅的花影下,身姿卓然。拂面而来的风带着轻轻淡淡的花香,他抬起右手将纸鸢递来,精致的五官终于松动了半分,朝我浅浅笑了笑:“给你。”
花影落在他素净的青袍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颀长的影子。
后来我曾无数次回想,自己究竟是何时喜欢上的宋崇,脑海里却不断重现那时初见的场景。
重重花影下,暗香浮动,清俊的少年递来纸鸢,笑得温柔。那抹笑容在时光的洪流中不断勾勒上色,一笔一划,却不知在何时已然透出微微的痛意来。
但那一次我并没有接到宋崇手中的纸鸢,因为我父亲不知为何匆匆赶来,见我坐在墙头俯视宋崇,大骇下连礼节都忘了,连忙命人将我从墙头上拽下来,推搡到宋崇面前行礼。那时我才知道,面前这个“青竹竿”是安国公宋知遇的独子,世子宋崇。
我随父亲行了礼,却笑嘻嘻地道:“原来你父亲是宋知遇,他可是我们大祁领兵打仗的大英雄呀!”
见我这般毫不避讳地直呼安国公名讳,父亲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在背后偷偷点我两下,我却不为所动,又语气雀跃地问:“你们为何会在玢州,是从京城来的吗?”
宋崇温和有礼的贵公子模样忽然有了一丝裂缝,他双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父亲被我不识时务的性子惹急,当下命人将我带回院内,随后便领着宋崇去了书房。
临走时我回身望去,宋崇有礼地将纸鸢交给府中仆从,负手而去。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卓然,却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落魄之意。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安国公因功高盖主早被皇帝忌惮,又恰逢众臣弹劾,便被皇帝就势收回兵权,贬到玢州安置,只留了一个安国公的封号,以昭皇恩浩荡。我不懂何为安置,便问身边的丫鬟巧絮,她自小便陪在我身旁,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闻言只是摇摇头:“大抵便是,安国公这一世再不能离开玢州了吧。”
我那时亦不懂,对于曾为大祁征战沙场的安国公而言,余生只能留在玢州是何等失意,而亲眼见证父亲怀才不遇的宋崇,又是多么愤懑不平。我只是天真地道:“那我岂不是能日日见到宋崇了?我定要陪他览尽玢州大好河山,感受我北境风土人情。”
可少时的我不知道,玢州困不住宋崇满腔的抱负,亦如我留不住宋崇的心。
直到后来北羌来犯,宋崇被皇帝召回京城临危受命,我随他一同入京领命,他披甲挂帅前去战场,而我则留在了京城。
三年后他凯旋,圣上大喜,将长阳公主赐婚于他。我得知后整夜整夜地失眠,后来实在撑不住终于沉沉睡去,却做了大梦一场。
3
那场大梦里,都是我与宋崇相识后的事。
大祁百姓皆知安国公宋知遇的丰功伟绩,我自然也不例外,自那日与宋崇相识后,便对他这个英雄之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后来父亲解了我禁闭,送我到一处学堂念书,恰又遇到了宋崇。那时他也初至学堂不久,与周遭同窗都不怎么相熟,我见到他时正值玢州雨季,他独自倚在窗边,手里卷着一本书正看得认真。
窗外淅淅沥沥,院中升起浅浅雾气,草木在雨中翠绿欲滴,宋崇却心无旁骛,丝毫不受影响。学堂中间挂了草席将男女隔开,所以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被另一位官家小姐叫了回去。
那日学业结束,我故意磨蹭了会儿,待众人散尽后才悄悄掀开草席看去,宋崇果然未走,正低头写些什么。整个学堂只剩下我二人,我轻咳一声,笑嘻嘻地走上去,问道:“宋崇,你还记得我吗?”
闻声他抬头望来,俊秀的面庞在窗外碧草翠木的映衬下清冷了几分,随后站起身,仪姿端正地朝我微微点头:“萧姑娘。”
往常我遇见的少年皆是些粗鲁强壮的玢州儿郎,极少见到如宋崇这般彬彬有礼的世家子弟,当下觉得甚是有趣,笑问:“你们京城的人都是这般有礼的君子吗?”他站在那儿愣了半晌,最终轻笑一声,道:“大约是吧。”
宋崇言毕偏头望向窗外,我随他视线望去,雨滴顺着屋檐落在院中繁茂的扶芳藤叶上,溅起点点水滴,越过雕花窗棂洇湿了窗台。往常如脱兔般好动的我竟安静地陪宋崇看了好一会儿雨,直到站得累了,才坐到一旁蒲垫,揉着腿软声怨了句:“我的腿都站麻了,还不回去吗?”
宋崇抬头望向渐黑的天色,喃喃道:“是该回去了。”又垂眸望着我笑了笑,问道:“你带伞了吗?”其实我是带了的,土生土长在玢州又怎会不知雨季里的雨会下得没完没了,可我不知怎么想的,看着宋崇温柔的笑容,摇了摇头。
见状他面上浮过一丝难色,却很快被笑意掩过:“那便用我的伞吧。”我又摇摇头:“那你怎么办?不如你送我回去吧。”
大约是因为我还未及笄,又或是因他年长我两岁把我当成孩子,他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那日宋崇撑伞将我送到了府上,我并未直接进去,而是站在府门前的廊檐下,望着他在雨幕中渐渐远去的背影。
我就那样望着他,望进了心里。
后来我经常借故与宋崇搭话,他自小在京城长大,又是世家贵胄家的公子,隔阂重重,玢州几乎没什么人有意与他结交,于是我便成了唯一一个整日围着他转的人。
他有时会与我说些京城的风物趣事,也会捧卷书同我讲些经词典义,我总是听得认真,倒不是在意那些内容,而是看着他说话时而蹙眉时而轻笑的模样,我便欢喜异常。
可即便天真稚气如我,也能感受到宋崇不经意流露出的落寞,或是提到京城往事时,或是说起父亲宋知遇丰功伟绩时。
我以为,他只是想念京城了。
再后来我们已经很熟了,有时也会结伴骑马射箭,我本以为宋崇专攻读书写字,不料他身手也极为矫健,想到他是宋知遇的儿子,心下也就了然了,他也不再叫我“萧姑娘”,而是唤我“初瑶”。
因为这个称呼,我眉飞眼笑了数日,巧絮看在眼里,打趣我说:“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瞧便是姑娘这样的。”我也没否认,只是娇羞地红了脸。
日子便这样平静中透着淡淡的甜,缓缓度过了数年。
直到我快及笄时,父亲不允我再去学堂,他说及笄女子不能再与男子同堂,会为我请教书先生在家中教学。我为此难过了数日,却也不能违抗,便写了一封宴请函,托兄长带给宋崇,希望能在我的及笄宴上见到他。
可那一日,宋崇并没有来。
我一身繁复礼服,绾了复杂发髻,等到筵席散去人去楼空也没有等到宋崇。天色阴沉得厉害,一场大雨将下不下,我心里烦闷不已,最终决定偷偷溜出府去找宋崇。
我推开府中后门时吓了一跳,宋崇就站在那儿,不知来了多久,唇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得厉害。
我迟疑地唤了一声:“宋崇?”就在这时,天边久候的大雨突然倾盆而至,可宋崇依旧站在远处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点点滴落在地,我走过去拉他,想将他拉进廊下,却突然被他拥入怀里。
这是一个冰冷潮湿的拥抱,没有丝毫悸动旖旎的意味。
我感到宋崇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贴在我的耳边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是从喉头挤出来的,他说:“初瑶,我父亲死了。”
滂沱大雨中,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父亲死了。”
天边骤然炸响一声惊雷,照亮了半边天。
4
安国公前半生战功显赫,后半生却落了个怀才不遇郁郁寡欢的结局。他死得着实蹊跷,身子无伤无病,晚间睡去后便再没醒来,直到次日临近晌午才被人发现。
宋崇那时应当准备妥当前来参加我的及笄宴了,我几乎能想象到,他在得知此事后心中的惊骇和悲恸。
那日大雨噼里啪啦下个不停,宋崇将我拥在怀里站了许久许久,直到最终他回过神,往后颤抖着退了两步,身形晃了晃,混混沌沌地呢喃道:“我要回去了,我还要为父亲料理后事。”
他不过才刚刚十七岁,却要面对如此巨变。我见他走路蹒跚不已,便回去取了一把伞,搀扶着将他送回了宋府,目送他踏入府门,而后独自于雨中归去。
此为宋府家事,我不能陪在宋崇身边。
我已及笄,行事不可再随意逾矩,这是父亲对我的叮嘱,他近些年对我越发严格,也有意无意间提点我:“天子脚下多是非,安国公一家自京城而来,此间弯弯道道,断不是你一个生长在边城的丫头能掂量清楚的。”
安国公的死,让我隐隐约约有些明白了他的话。
此后数十日宋崇都没来见过我,我又被父亲严防着不便找他,就差巧絮出门打听了几日,终于得知了一个消息——安国公的死对外称突染恶疾暴毙身亡,宫中也很快来了圣旨,皇上感念安国公一生为国做出的贡献,特下旨赐其子承袭了安国公爵位,以召圣恩。
可任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个徒有其名的爵位罢了。
我再见到宋崇,是在两个月后的一个雪天。我那时披着厚厚的大氅在府中园子里折红梅,一抬头就看见兄长带着几位宾客沿旁边小路朝前厅走去。
宋崇被众人拥簇在中间,步履不急不缓,面上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眸光流转间他也看到了我,却只是微顿了下,朝我点一点头,便如那一众男宾般避嫌匆匆离开了。
我欲上前的双脚生生停下,手中一枝红梅落在洁白雪地中,嫣红如血。
我不明白宋崇为何突然间同我这般生疏,心下不忿至极,便在他回府路上的一处小巷子里堵住了他。这段日子他似乎又长高了些,便显得越发瘦削。我心有不忍,满腔不忿没了大半,开口声音软糯得如同嗔怪:“宋崇,你为何避着我?”
他往前走近两步,高举手中纸伞替我挡去头顶细碎雪粒,道:“你兄长私下提点过我,说你尚未出阁,若我与你太过亲近,怕是有损你清名。”
共撑一伞,我与他贴得极近,仰面便能看到他眸中闪烁的碎光。我面颊忽地一红,心底却浮上一层忧愁,垂首低喃:“那往后,我们便再不能如过往那般相伴了吗?”
雪粒簌簌而下,小巷寂静无声,良久未得回应,我心底渐沉,却忽听他一字一顿郑重道:“我会上门提亲,向你父亲求娶你。”
我像是没听懂他的话语,怔愣许久,便听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母亲早逝,如今父亲亦不在了,我会请族内长辈替我操持婚事,断不会怠慢轻视你,你且等着,我定会以大礼迎娶……”
寒冬腊月,他额上却沁出薄薄汗珠,往日里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贵公子模样,鲜少见他这样紧张,我心觉有趣轻笑出声,他却当我不以为意,又磕磕绊绊继续解释,说了好一通的海誓山盟,最后眼眶竟透出微红,问道:“你不愿嫁我吗?”
清冷寒风卷挟雪片,鼻端似也缠上了丝丝缕缕的梅香,我面颊红红地点了头:“当然愿意。”
宋崇闻言瞬间便松懈了下来,立在这银装素裹的天地间,朝我轻轻一笑,黝黑双眸映出点点星光。
少年这一笑,我在心里藏了一生。
5